第2章 風云
從五月末開始,小島比日本本土早一步進入了梅雨季節(jié)。從現在起直到六月末,是一年里降雨量最多的時期。
不過,由于這座小島飄浮在大海上,就算雨季來臨也是涼風拂面,不會感覺像本土那樣悶熱。
即使如此,連綿數日的降雨還是會影響人的心情。看到那被雨澆濕的道路、住家屋檐,以及海棗樹葉,就會令人陷入某種通往本土的歸路被封堵的不安中。
三郎來到這座島以后,感覺最孤單的,就是第一次雨季來臨的時候。可能是因為四月份剛來,時日尚淺的緣故吧,他好幾次冒出了想回東京的念頭,失去了能在這種人煙稀少的地方生活下去的信心。
后來,隨著工作日漸熟悉,認識的人也多了,三郎才算是安定了下來,但是每到梅雨季節(jié),還是會倍感孤單。
若是在本土,枯葉紛飛的秋冬季節(jié)最為凄涼,但島上并沒有明顯的四季之分。隆冬季節(jié)也是滿眼綠樹,還盛開著山茶花。相比之下,還是梅雨季節(jié)更覺凄涼。
無論在這里待多少年,島上的雨都會令人深感寂寞吧。
不過,沒有比今年的梅雨季節(jié)更令三郎憂郁的了。原因之一當然是這連綿不斷的雨,另一個原因就是診所里剪不斷理還亂的人際關系。
剛來島上時,醫(yī)院的人對他都很親切。可能是因為聽說三郎是特意從東京過來的,大家都非常關心他會不會覺得孤單、缺不缺什么東西,對他噓寒問暖的。
但是,這段時間情況一點點發(fā)生了改變。
自從三郎受到所長器重,做起醫(yī)生來以后,職員們都開始對三郎冷眼相向了。
他們雖然不會當面說什么,公開指責三郎的也只有護士長一人,但是從職員們的態(tài)度可以看出,他們心里其實很不爽。
例如藥劑師高岡,一見到三郎身著白衣去手術室,就故意大聲說:“真不容易啊,真夠忙的。”三郎明白這話聽起來像是同情,其實是挖苦。
高岡的年齡比三郎大一輪,仗著有藥劑師執(zhí)照,看到三郎像個真正的醫(yī)生似的給病人開刀,大概心里不痛快吧。
盡管不像高岡那么過分,辦事員們說話的口氣也好不到哪兒去。因為前幾天還和他們一起,手持算盤計算診療報酬的人,現在竟然當上了醫(yī)生,還被患者稱為“醫(yī)生”。
其實三郎現在的職務還是辦事員。三郎在形式上地位低于他們,工資也不多,居然冒充醫(yī)生,深受所長的寵愛,這一點讓他們心懷不滿。
最近,三郎即使來事務室,也沒人搭理他。三郎只好主動和他們說話,可他們的回答也只是三言兩語,說完就不理不睬了。
像勝田股長之流,即使三郎對他說話,也是裝沒聽見。
這樣一來,三郎就不怎么去事務室了,結果和他們越來越疏遠了。
實際上,這一個月來,他們都沒叫他去打麻將。就算叫他去,也總是一口一個“醫(yī)生”地叫他,還說什么“不愧是醫(yī)生,手氣就是壯”之類令人不快的話,令三郎心情愈加惡劣。
診所里的男性除了所長以外,只有辦事員們和藥劑師了,如果遭到他們的冷遇,就等于被孤立。
而護士們對他也好不到哪兒去,護士長仍然是一臉厭惡,在護士長庇佑下的年輕護士們有時也頂撞三郎。還在背地里說什么“我們護士沒有必要服從不是醫(yī)生的人的命令”。
但是三郎從不以醫(yī)生自居。既然干的是醫(yī)生的活兒,自然要做一些指示,但她們把這些統統看作三郎自以為是。
總之,現在能放心說話的只有明子了。但是就連這個明子,也建議他這段時期最好少參與醫(yī)生的工作。
理由就是,再這樣下去會更加惹人嫌的。
在這種小島上,沒有比被大家孤立更難受的事情了。兩年前有個在制冰廠工作的職員,就因為盜竊嫌疑被大家孤立了。
由于該職員堅持自己是冤枉的,最終警察也沒抓他,但他還是承受不了被孤立的滋味,離開了島。如果自己步其后塵就麻煩了。
“趁著還沒到那地步,見好就收吧。”
聽明子這么一說,三郎的心中反而涌起一股不服輸的勁頭。
“不是我想這么做的,是所長要求的,我也沒有辦法啊。”
“你自己這么想,周圍人可不這么看啊。他們認為是你巴結所長,才干得這么風生水起呢。”
“別開玩笑了,我什么時候巴結過所長了?”
“你是沒有。我雖然知道,但是島上的人可不這么想。所長原本也不是島上的人,他們認定所長在偏袒同樣是本土過來的你。這不是我在爭辯,是事實啊。”
她已經說了不是爭辯,那么反駁也沒有意義。可是,被扣上莫須有的罪名,還是讓三郎忍受不了。
“我是為了這座島上的居民才這么做的。就連所長也這么說,還經常鼓勵我。”
“可能這是原因之一,但所長這么說也是自己想偷懶吧。”
“怎么會……”
“因為你手術的時候,所長要么和患者閑聊,要么干脆回家去睡大覺。”
確實,上次闌尾炎手術的時候,所長好像也是在家午睡。
“但是,只有一個醫(yī)生還是很危險。萬一發(fā)生什么緊急情況,連個代替的人都沒有,倒霉的還是島上的人啊。”
“就算是這樣,也用不著你來背這個黑鍋。即使你拼命做手術,也拿不到醫(yī)生的工資……”
確實如明子所說。現在三郎干著和年輕醫(yī)生一樣的活兒,工資卻和非正式護士明子沒什么差別。加上獎金什么的,還不如明子呢。
如果是正式醫(yī)生的話,據說能拿到將近現在工資的四倍。至少也三倍有余。一想到這個,三郎就氣不打一處來。
但是自己沒有正式的醫(yī)生執(zhí)照,說什么都沒用。干的是犯法的活兒,掙得少點也理所當然。或許應該這么想,明明沒有執(zhí)照,卻有幸從事醫(yī)生的工作,燒高香還來不及呢。
退一步想,從得以逃離日復一日地坐在辦公桌前,整理單調資料這樣無聊的工作角度來看,自己也賺了。
而且現在自己做的工作,說破天去,也是島上居民不可或缺的。雖然明子覺得是所長想偷懶,但三郎知道所長決不單純?yōu)榱诉@個目的。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就像所長所說的,是絕對有必要的。
“不過,不會被人告密吧?”
“何出此言?”
“我不知道,因為我聽到有人說,要是這樣,事就鬧大了。”“誰這么說的?”
“醫(yī)院里的人,你也不必太在意。”明子支支吾吾。
“如果有人想告密的話,就讓他告去吧。”
三郎盡管嘴上不服輸,心里還是有點怕的。
《醫(yī)師法》中確實明令禁止除醫(yī)生以外的人進行醫(yī)療活動。三郎有些擔心,于是翻開《六法全書》查了查,在醫(yī)師法第四章“業(yè)務”里面有如下條目:
禁止非醫(yī)生行醫(yī)
第十七條 非醫(yī)生者不可行醫(yī)。
名稱的使用限制
第十八條 非醫(yī)生者不可使用醫(yī)生或容易混淆的名稱。
而且在第六章的“責罰”中明文規(guī)定:“違反第十七條規(guī)定者處以兩年以下徒刑,或兩萬元以下罰款。”從這條來看,三郎不僅完全違反了醫(yī)師法,如果被警察知道了,還要面臨有期徒刑。難怪明子這么擔心。
不過,若問在現實中,這條法律得到嚴格遵守了沒有,似乎又令人生疑。比如說,在大城市的醫(yī)院里,經常會看到護士給患者更換紗布或注射等等,還要求患者限制飲食和靜養(yǎng)等。
這些都屬于行醫(yī)范圍,所以嚴格來講,由護士做這些就是違反了醫(yī)師法。同時,命令、指使護士這么做的醫(yī)生也屬于違法。總之,這些確實都不是法律承認的行為。
而且在“業(yè)務”的第十九條中寫著:“從事診療的醫(yī)生在患者提出診療要求時,若無正當理由不得拒絕。”
但是,在休息日和夜間找醫(yī)生看病被拒的例子數不勝數。他還聽說過急救病人被推來推去,最后不幸死亡的案例。
醫(yī)院總是以“現在是深夜”或者“沒有床位”等借口不接收病人,但是這些能算是正當理由嗎?在人命關天的問題上,這些似乎都很難被稱為正當理由。
特別是在“療養(yǎng)方法等指導義務”的第二十三條里寫著:“醫(yī)生在診療時,須對病人或其家屬進行療養(yǎng)方法,以及其他增進健康所必須事項的指導。”
但是迄今為止,三郎去醫(yī)院看病,從來沒有得到過令自己滿意的病情說明。
就算患者問“是不是感冒?”醫(yī)生也只是不耐煩地點點頭。問醫(yī)生:“這是什么藥?”醫(yī)生也只說一:“按時服用就行了。”
能夠就病情進行適當說明和指導,直到患者理解為止的醫(yī)生根本就不存在。
由此可知,幾乎所有醫(yī)生都違反了醫(yī)生法。
但是在現實中,卻沒有一位醫(yī)生因為這些事情被問罪。
法律雖然這么規(guī)定,實行起來卻完全不同。大概是因為如果嚴格按照法律規(guī)定去實行的話,根本無法操作。
實際上,如果每拒絕一次深夜診療都要判刑的話,也許就沒人愿意當醫(yī)生了。
這方面,恐怕就需要靈活機動地來解釋法律了。
如果以此邏輯來解釋的話,三郎的診療行為也算不上違法了。
醫(yī)生確實缺人手。只有一個醫(yī)生的話,就連一臺手術都應付不了。這種情況下,讓一些沒有醫(yī)生執(zhí)照的人幫幫忙,進行一下簡單手術不是很正常嗎?如果這樣確實有助于解決問題的話,就應該得到允許。讀完法律書籍后,三郎這么想。
“我雖然還不太懂,但是,大城市里的醫(yī)生深夜拒診和你做闌尾炎手術,好像不太一樣吧?”明子質疑道。
也是,聽她這么一說,三郎心里又沒底了,好像一邊是稍有違規(guī),一邊是重大違法。要說具體有多大不同,他又說不出來,但根據常識來判斷,的確不太一樣。
“但是,又不是我愿意這么干的……”
雖然有點怯懦,但是三郎最終總是以此來為自己辯解。
不過是聽從所長命令而已,并不是自己愿意的。
事實上,即便三郎問所長:“我干的事情不是違法的嗎?”所長也是每次都告訴他:“這個你不用在意。”
也許是所長因為那些年輕醫(yī)生不來島上,才賭氣這么說的,但歸根結底,三郎的診療行為是所長本人認可的。只要所長認可,縱然被人告了密,三郎也用不著擔心。
被問罪的話,也不只是三郎一個人,所長作為責任人,也同樣有罪。
“就算被人告了也沒什么大不了。”
島上除了本町以外,還有兩處派出所,不過局長和警員全都是所長的患者兼朋友。
他們都知道所長一個人忙不過來,三郎有時候會幫忙做手術。也就是說,大家都是同謀。
即使有人告到派出所,局長也不可能逮捕所長。
到頭來,肯定會說一句“哎,那也沒辦法啊”,就算完事了。
比起這個來,更讓人擔心的,倒是那些通過明子的嘴,來威脅三郎“我要告發(fā)你”的診所職員們的態(tài)度。
島上的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
連巨大的海棗樹葉、圓石堆砌的石墻,以及通往國道的小路都被雨澆透了。
三郎借宿的屋子位于自行車店的二層。從朝南的窗戶,透過茂密的棕櫚葉,能看見入海口。
那天的海上也大雨如注。
雖說今天是周日的下午,雨中的小鎮(zhèn)卻一片靜寂。三郎一個人望著雨中的海面,不知怎的,想起了《城島之雨》這首歌。
雨下個不停
在城島的海邊
下著利休鼠色的雨
利休鼠色是指那種略帶綠色的鼠灰色,但雨本身是無色的。三郎推測,利休鼠色應該是透過蒙蒙雨霧所看到的景色。
確實,這個郁郁蔥蔥的小島被雨水打濕后的顏色,或許就是利休鼠色。
綠色蒙上一層灰色,這景象更令人心生寂寞。三郎發(fā)現自己現在變得相當傷感了。
他唱著歌,竟忍不住想哭。
自己竟然來到這么一座遙遠的小島。他不禁思考起自己為什么要來這么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呢,但同時他又覺得在這里生活也挺好的。
令三郎變得如此感傷的,不光是這利休鼠色的雨。
這陣子他雖然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醫(yī)生,大家卻更疏遠他了。也許正是這份孤寂讓他變得異常多愁善感。
第一次和明子結合就是在那樣一個陰郁的午后。
在那之前,三郎和明子接過兩次吻。第一次是在診所下班后,他們在本町的餐館里吃完飯,在夜晚的海邊漫步時。第二次也是一個周日,她來三郎住處玩的時候。
第一次姑且不論,第二次時,明子順從地接受了他。如果他進一步要求的話,想必她也會以身相許的。
但是,三郎在關鍵時刻還是控制住了自己。一個人生活在島上,想要和女人親熱也是正常的,何況三郎一直生活在東京的鬧市區(qū)。只要他愿意,女伴是從來不缺的。
可是島上連風俗店都沒有。雖然建有旅館的本町有十來個藝伎,但是她們與其說是賣藝的,不如說都是賣身的。
三郎一開始時并不知道這些,后來有人告訴了他,他便去玩了玩。出人意料的是,她們大部分都不是島上的人,而是從本土或附近島嶼上過來的。
她們得知三郎住在島上后,對他十分熱情,還以比游客便宜的價格接待他。
但是,她們大多都已年過三十,有的已年近五十。因為年輕貌美的藝伎們都去本土了。
就算對自己再熱情,這些半老徐娘也讓三郎不堪忍受。而且這個島也就巴掌大這么點地方,走在街上也總能遇見。“哎呀,是醫(yī)生啊。”每當她們這么打招呼時,三郎都會面紅耳赤。
總之,這個島沒有地方可消遣。年輕人離開島的理由之一,恐怕就是因為島上沒有城里那樣的燈紅酒綠之所。因此只要是住在這個島上,就得有個固定的女伴,否則就得正經結婚。
從這點來看,選明子做女友再合適不過了。雖然她還是實習護士,但也是高中畢業(yè),性格也穩(wěn)重。
島上的女性與東京的女性相比,雖然比較內斂,但很要強。明子也是如此,她不跟著診所同事跑,一直支持著三郎。她的長相雖然稱不上美女,也說得過去,身材也還不錯。
而且三郎本身也沒有可挑剔人家的本錢。個子雖說還不算矮,但是正如他的綽號“肢肥”那樣,手腳稍大,顯得不太協調。雖然整天干著醫(yī)生的活兒,其實不過是高中畢業(yè)。從這個角度說,明子配三郎還有富余呢。
但是,三郎猶豫是否和明子交往,其實另有原因。
說心里話,他覺得如果和明子在一起了,就無法逃離這座島了。
當然了,如果三郎想離開島,隨時可以辭掉診所工作回東京去。雖說和島上的女性結合了,也不意味著一輩子被拴在這里。
但是不知為何,三郎總是覺得自己逃不掉了。與其說有什么緣由,不如說只是一種直覺。
明子雖然看上去非常老實,其實個性很強。她一旦認準的人,就會一生追隨,不離不棄。
三郎雖然很欣賞明子這一點,同時也覺得是個負擔。可以說正是這種不安,讓三郎在開始時畏縮不前。
但是現在情況有所不同,三郎正處于四面楚歌的境地。站在自己這邊的,除了所長以外,只有明子了。能掏心掏肺地說話的,只有明子一個。再加上這利休鼠色的雨,使得三郎更加沮喪了。
在第三次接吻后,三郎明確地表示想跟明子做愛。
明子稍微抗拒了一下,最后還是委身于他了。可能明子也被這連日梅雨搞得身心寂寥了吧。
事后,明子嚶嚶哭泣著,緊緊地抱住了三郎。
摟著明子那還殘存著少女般僵硬感的身體,三郎覺得自己再也無法逃離這座島了。
梅雨季節(jié)結束于一周后的七月初。
伴隨著雨季的完結,島上迎來了旅游旺季。從七月到八月,島上的人口一下子增加了原先兩三倍,而且全都集中在乘船碼頭所在的本町,使得那一帶熱鬧得宛如一個大城市。
島上的餐館和咖啡廳總共只有六家,現在已經人滿為患,從碼頭通向酒店的大道兩旁,臨時搭建的特產店鱗次櫛比。對于從事旅游業(yè)的人來說,這兩個月正是賺個盆滿缽盈的好時候。
不過,島上也有反對招攬游客的人。
町里確實是熱鬧了不少,但八成游客都是學生,并沒有看上去那樣闊綽。他們大部分都住在民宿,或者干脆搭個帳篷過夜。年輕人的大量涌入,嚴重影響了島民的生活。白天,大街上充斥著身著艷麗泳衣的年輕人,深更半夜還有人在街上喝酒。海岸邊男男女女摟摟抱抱,吵架聲也不絕于耳。
他們給島上的風紀和城鎮(zhèn)市容,造成了惡劣影響。有人建議不如把學生都轟走,但這也行不通。島上近六成的家庭都在經營民宿,所以很多人認為只能如此。最近游客在逐漸減少,究其原因,除了經濟不景氣讓人們把錢包捂得更緊以外,還有到關島或小笠原諸島那邊去的人越來越多的緣故,既然同樣感受南國風情,不如索性多走兩步。結果,一時紅火的離島游熱也進入瓶頸了。
聽說了這種狀況,一般的人都會感到不安,也有人說應該加強宣傳。
今年也是雨季一結束,第一波游客就上島了,幾乎都是大學生。
一進入旅游旺季,最忙碌的就是警察局和診所了。
島上只有兩名警察,但只有在夏季,本土會派來一支五六人的機動隊。
即便如此,海岸巡邏和調解打架,忙得他們焦頭爛額。來診所的患者也驟然增多了。一般來講,夏天是容易腹瀉、著涼和中暑的季節(jié),海里溺水或受傷的病人也比別的季節(jié)要多些。
游客雖然大多是身體健壯的年輕人,可也許是不注意休息、瞎折騰的緣故,得病的人還是挺多的。七月份第一周,門診患者已經增加了三成,到了第二周就增加了五成。
三郎和所長一道忙于接待患者。忙起來就無暇顧及有沒有執(zhí)照的事情了。
三郎一大早就來到門診處,和所長隔著一張桌子,坐在旁邊診病。
所長身邊有護士長,三郎旁邊則跟著明子。三郎身著白衣坐在轉椅上,無論誰看了都會認為他是個醫(yī)生。
特別是從本土來的人,好像絲毫也不懷疑,一口一個“醫(yī)生”,還說“能不能給我診斷書”什么的。
由于三郎沒有執(zhí)照,需要診斷書的患者就轉給所長。初診和難以判斷病癥的患者也都交給了所長。
三郎接待的只有復診、更換紗布以及可以和上次開出同樣藥方的患者。即便如此,其中也有人絮絮叨叨地訴說昨晚的癥狀,還有的問他“再過幾天能好”。
大致心里有數的,三郎會如實相告;不太清楚的,他就會說“快好了”或“別著急,按時來就行”等,對付過去。如果癥狀發(fā)生了改變,或者超出他的能力范圍的話,就當場交給所長。
這種診病方法不會出什么問題,甚至可以說是新老醫(yī)生搭配得當。
雖然患者增多讓大家忙得不可開交,但也讓人們重新認識了三郎的存在價值。
周日夜里送來了一個在海邊打架受傷的人。
值班護士馬上聯系了所長,但所長說自己喝了酒,已經睡下了,就是不過來。平時所長對島上的人非常親切,但對那些來這兒玩樂的城里人很是冷淡。給發(fā)燒的病人只開感冒藥,腹痛的就給點止疼藥,不好好診病。
本土的人反正也只來一次診所,沒幾天就回去了,加上他們從一開始就有些瞧不起這家鄉(xiāng)下診所。對這樣的患者,所長提不起精神診病,三郎也能夠理解。
得知所長不過來,護士就聯絡了三郎。
凌晨一點多,三郎到診所一看,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頭部和右手血跡斑斑地蜷縮著。聽說是被啤酒瓶砸破了腦袋,傷口處的玻璃碴兒還反射著亮光。可能是因為看見了血,傷者和陪同人員全都面色慘白。
旁邊站著警察局的警員。
在他們的注視下,三郎讓傷者仰面躺下,擦拭了傷口周圍之后,給他打了一針麻醉劑。
頭部和面部由于血管分布較多,即使流了好些血,也不用太擔心。三郎心里有數,所以鎮(zhèn)定自若。
他先把玻璃碴兒從傷口處取出,仔細消毒后進行了縫合。
“疼疼疼……”傷者每叫喚一次,跟著來的同伴們就不安地站起來瞧。
在眾目睽睽之下,三郎邊念叨著“鑷子”“止血鉗”邊縫合,感到有種痛快的感覺,仿佛自己成了舞臺上的主角一般,心情暢快。
縫好并纏上繃帶后,傷者已經完全安靜下來了。
“我們明天回去,他這樣沒事吧?”一位陪同男性這么問,三郎緩緩點點頭。
“傷在頭部嘛,多少會有點疼,但只要臥床休息就不要緊的。我給他開點消炎藥和止疼藥,按時服用就行了。”
“幾天能好呢?”
“到傷口愈合至少要十天左右吧。明天回去之前,再來換一次紗布比較好。”
“太謝謝您了。”
打架時的精神頭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小青年們向三郎鄭重地低頭道謝,然后離開了。
好像沒有一個人覺得三郎是個冒牌醫(yī)生,都以為他是個剛剛大學畢業(yè)的年輕醫(yī)生。
“哎呀,醫(yī)生,你真是太了不起了。我聽說所長不來,擔心了一路呢。”
警員說著,拍了拍三郎的肩膀。
“干脆利落,很棒啊!”
“您過獎了……”
“今天晚上多虧了你。謝謝啊。”
警員握著三郎的手,敬了個禮,然后離開了診所。看著他的背影,三郎有種奇怪的感覺。
“真是怪事……”
三郎感到既吃驚又可笑,一個人苦笑起來。
七八月份充斥在島上各處的游客,到了九月,就如退潮一般退去了。
那段時間,因喧鬧的年輕人而煩惱的島上居民,由于終于恢復了平靜的生活,在放松了心情的同時,也感到一種落寞。以至于對那些一直反感的年輕人,有些依依不舍了。
仿佛覺察到了居民們的這種心情似的,八月末九月初也有到訪的年輕人。
全是些暑假前就結束考試、九月中旬才開學的大學生們。
“盛夏時節(jié)人多,待遇不好,九月份以后比較好哦。”他們好像是聽人這么說才來的。
確實,進入九月后,以同樣的錢,能夠租到更好的房間,飯菜質量也提高了些。由于客人少,服務水平相應提高也是理所當然的。
不過九月后風浪更大,不太適合下海游泳了。每日往返的輪渡也顛簸起來,暈船的人也增多了。
這個九月的第一個周二,胡子所長突然去本土了。
因為所長的一位從學生時代起就交情頗深的好朋友、在東京行醫(yī)的醫(yī)生突發(fā)腦溢血去世了。
接到消息是周一夜里,所長立刻決定去東京,并坐上了翌日早班的船。雖說是早班,直航船十一點出發(fā),抵達東京的竹芝棧橋時已經是晚上六點半了。所長打算在前一站的下田下車,乘坐伊豆特快前往東京,這樣就能提前兩個小時到達。即便如此,也只能勉強趕上守靈儀式。
總之,從小島去東京,是一次長途旅行。出發(fā)前,所長把三郎叫到家中,告訴他“所里就交給你了”。
“如果是其他人就算了,那家伙的葬禮我必須去。因為我從學生時代起就受到他不少照顧。”
胡子所長說著說著眼眶紅了。別看所長平時嘴上沒有把門兒的,其實是個特別重視友情的男人呢。
“今天是守靈前夜,明后天好像是葬禮。結束后我馬上就回來。”
“那么您是三天都不在嗎?”
“三號病床的藤田沒什么異常,村山明天拔管就行了。剩下的患者應該不會有什么大問題。總之,有你在我放心。”
三郎很想說,您好不容易去趟東京,好好玩玩吧。但這話實在說不出口。一想到所長不在這段期間,所有患者都要交給自己,就讓他深感不安。
“我可以嗎?”
“哪有人問別人,‘我可以不可以’的?當然沒問題了。全權交給你了,我會這么告訴護士長的,你就好好干吧。”
所長說完,拍了拍三郎的肩膀。
說實話,最近三郎有些小看了所長的存在。他覺得所長確實是位有經驗的醫(yī)生,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不說那些疑難雜癥和重傷,單說普通感冒和創(chuàng)傷處理的話,自己也能勝任。懂得了一點醫(yī)生工作的皮毛之后,三郎有些自信過頭了。
但是所長真的不在島上,情況就不同了。
“什么時候能好?”“還得繼續(xù)吃藥嗎?”“抹點外用藥比較好吧?”所有這些問題都得自己答復人家。以前自己一直是鸚鵡學舌地回答,所以沒出過什么大錯。
但是,那時候身邊總有所長在。即便不在身邊,萬一有不懂的也可以直接去問。就算不問,到了關鍵時刻只要把病人轉給所長就萬事大吉了。
這回可不行了。即便是哭天喊地,三郎也得孤軍奮戰(zhàn)。
原來如此。一直自認為無所不能,是因為有所長這座墻在保護自己。所長一旦離開,保護自己的墻被拆除,自己就會暴露在凜冽的寒風中。
“必須拿出十二分的精神來。”
三郎無數次對自己說。
第一天沒來什么太棘手的患者。住院患者很穩(wěn)定,定期來院復診的患者還像上次那樣處理就可以。無論開藥還是注射幾乎都遵照上次的處方。
讓人擔心的十個新病人也都是小毛病。十個人里三人是感冒,兩人是輕微腹痛。剩下的五個是腰部或胳膊神經痛的患者,或者是來測血壓的人。
大體上說,比起外科來,三郎更發(fā)怵內科。外科若遇到復雜病癥雖然也很難辦,但如果都是割傷、摔傷、膿腫或闌尾炎之類的話,自己還能將就處理。
如果是跌打損傷,冷敷患處休息即可;骨頭出現裂縫就綁上石膏繃帶;割傷就縫合,膿腫就開刀切除,再注射抗生素或開藥;闌尾炎的話就冷敷右下腹,并服用抗生素,如疼痛不見減輕就做手術。
外科范圍內的疾病診斷比較容易,所以治療方法也可以自行決定。
與此相比,內科疾病在初診時很難診斷具體病癥。同樣是頭疼腦熱、全身無力,就包含從感冒到癌癥等多種可能性。
必須通過診查和檢驗逐一進行甄別。
沒學過診斷學基礎知識的三郎最發(fā)怵這個了。如果只是單純感冒,只要開些退燒藥就行,但如果是肺炎,光吃這類藥是治不好的。如果不進行治療,患者就會呼吸困難,甚至死亡。為了鑒別病癥,除了聽診以外,還要能夠看懂X光片。另外還得看得出血沉和白細胞的動向。只要能夠確診,治療主要靠注射或服藥,并不需要特別高的醫(yī)術。
從這點來看,比起診斷來,外科更重視手術技術和時機。無論診斷得多么準確,如果不掌握手術方法也無濟于事。
現在的三郎所掌握的技術遠遠高于學問。即便不清楚闌尾炎的病理和原因,手術也是能做的。臨床上雖然不輸給年輕醫(yī)生,理論方面就稍顯薄弱了。
說實話,面對那些因為腰疼第一次來看病的,或來測血壓的病人,三郎心里就會感到有些沒底。
雖然給腰疼患者注射了止疼劑,還開了相同的藥,但是看起來不像是單純的神經痛。從患者腳尖麻痹、走路搖晃這點來看,很可能是骨骼或脊髓受損的病。
一位懷疑自己血壓高的病人經過測量后果然血壓偏高,但他身形瘦削、無精打采。手腳稍有浮腫,從這點來看,可能是腎臟不好。
即便是高血壓,也分為單純高血壓和腎臟不好引起的高血壓,各有其相應的療法。如果腎臟不好,不先治療腎臟,血壓也降不下來。今天三郎只給他開了些輕度降壓藥,但是管不管用還得另說。
如果所長在的話,三郎可以把患者轉給他,讓他決定治療方針,但今天只能靠自己。
“別太累了……”三郎先這么敷衍一下患者,然后讓其驗尿驗血,出結果要等到兩三天以后。
“三天后請再來一次。”這樣就可以暫時躲過去。
但是護士長還是照舊給三郎出難題,他能明顯感覺到她在刁難自己的就有兩次。
第一次是一位慢性肺結核患者來看病的時候。患者是位六十歲的老人,年輕時得過肺結核,最近有些感冒咳嗽。老人擔心結核病復發(fā)。三郎打算只給他拍張胸部X光片,讓他三天后再來,但是患者堅持要馬上知道結果。
三郎正不知如何是好,護士長卻站在患者一邊幫腔:“還是早點知道比較好,是吧?”她明明知道三郎不會看X光片,故意讓他為難。
三郎給那位心臟病人測完心電圖后,她也是如此。三郎這邊剛一說:“三天后出結果。”病人就問:“明天不行嗎?”于是旁邊的護士長就用能讓后面等候的病人也能聽見的嗓門兒說:“因為所長醫(yī)生三天后才回來,只能請您再等等了。”
她說的雖然沒錯,但是也用不著那么大聲啊。
不過外科那邊總算都對付過來了。頭兩天三郎做了一個闌尾炎手術,縫合了兩個割傷的,膿腫開刀的和拔指甲的各有一人,全都順利完成。對于這些,三郎還是自信滿滿的。
總之,一邊遭受著護士長的欺負,一邊較為順利地度過了前兩天。再熬一天,所長就回來了。
沒想到第三天的午后,送來了一位急診病人。
患者是位二十二歲的女學生,兩天前和五位朋友來到這座島,住在民宿里。據說是他們一大早租了個車正在繞島兜風的時候,她的腰突然疼起來。三郎看了看她,手捂著肚子,臉色蒼白。嬌小的身體彎曲得像一只蝦,不住地呻吟。
三郎馬上給她診脈,脈象微弱,血壓也若有若無。他判斷這并不是普通的胃痙攣或胃炎引起的腹痛。當然也不是腹瀉。大概某個內臟器官,不是胃部就是腸道,突然出現了問題,也就是所謂的休克狀態(tài)吧……
三郎的診斷也就到了這步,再往下就說不好了。
但是,必須先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
“補斯可胖。”
三郎不假思索地說了一種止痛劑的名稱,但馬上覺得這點藥量不夠,于是換成了麻藥。
“杜冷丁。”
說完,他偷瞄了一眼護士長,還是那張厭煩的臉。
看著她的臉,三郎猛然想起書上寫過休克狀態(tài)時不能打麻藥。雖然記不清是哪本書了,但是確實讀過。
“不,還是先打點滴吧。”
他立刻改變方針。患者面色蒼白,血壓極低,說明現在的狀態(tài)是部分內臟或主要血管爆裂大出血導致的。
這樣的話就要先打點滴,首先向血管里輸送營養(yǎng)。不對,說不定應該直接輸血。
“先輸生理鹽水和葡萄糖各二百,然后輸血。”說完,他又看了一眼護士長,這次她倒是溫順地點了點頭。
“我們想馬上輸血,她的血型是什么?”
“好像是A型血。”一起來的女孩子答道。
她后面站著三個男孩,都面無血色地杵在那兒。如果從他們身上抽血,沒準兒還能來得及。
“那么,請你們?yōu)樗I血吧。”
三郎馬上讓護士去拿血型檢測劑。
這期間,患者一直滿頭大汗,痛苦地呻吟著。
“這樣下去,她也許會死……”
三郎這樣一想,嚇得膝蓋突然哆嗦起來。
“冷靜。現在這座島上只有我一個醫(yī)生。”三郎告訴自己。
“總之,先送到病房去……”
剛一掛上吊瓶就往病房轉移。她的朋友們也都不安地一個跟著一個去了。
“她沒事吧?”
其中一個人問三郎。
“不知道。”
三郎態(tài)度生硬地回答。
這下子,他也沒工夫看門診病人了。
門診交給了一位實習護士,其他人都過來參與救治這位急診患者。在情況這么危急的病人面前,護士長好像也沒工夫為難三郎了。正和年輕護士們一起準備輸血呢。
“所長什么時候回來?”三郎趁這個空當問護士長。
“今天晚上他會離開竹芝棧橋,明早九點到。”
“他住東京什么地方?”
“K酒店,估計已經出發(fā)了吧。”
現在是下午兩點。不知所長還在不在,除了打電話確認以外別無他法。
從東京回島的船,只有夜里十一點從竹芝棧橋出發(fā)的這一班。從本土回島的人幾乎都要坐這艘船。
除此以外,每天有兩班可乘坐十八人的螺旋槳式飛機,從羽田機場起飛,然后從其他島嶼飛往位于本島五十公里以北的親島,再從親島坐渡船回來。
但若采用這個辦法,從親島出發(fā)的最后一班船是下午兩點出發(fā),因此必須在羽田機場坐上上午起飛的飛機。現在已經過了下午兩點,除了坐夜里的船以外,沒有其他能早回來的辦法。
也就是說,直到明天早上東京的船靠岸為止,島上能擔任醫(yī)生的只有三郎一個人。
“給東京的酒店打電話問問吧。”護士長緊張地說道。
即便現在給酒店打電話,所長也肯定不在了。就算還在,也不可能明天早上之前回來,但是只要所長能接電話,還是能根據患者情況給予一些指示的。
“試試吧。”
三郎一說完,護士長就跑向了事務室。這次她可不是為了欺負三郎而去喊所長了。面對著如此病情危篤的病人,她怎么可能還有心情斗氣呢?
三郎留在病房里準備輸血。患者的情況還是不容樂觀,摸不到脈搏,卷在胳膊上的血壓計也測不出數值來。
病人看上去是一位嬌小而膚色很白的女性,此時卻慘白得像白蠟,形狀好看的嘴唇也沒有血色,可以想見她的身體里發(fā)生了大出血。
但是從外表卻看不出哪里在出血。如此看來,身體內部,特別是腹部最為可疑。實際上,患者也是一直捂著肚子,像蝦米似的弓著身子。
三郎讓她忍著痛,看了看她的肚子,下腹部異樣隆起,不停起伏著。
不用說,肯定是腹腔內產生了重大異變。不知是不是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有時還搖晃腦袋,甚至打起了哈欠。
他曾聽別人說過:“危重病人如果打哈欠就很危險了。”不是在醫(yī)術書上看到的,是兒時聽奶奶講的。
這是不是意味著她快不行了……
到現在為止,三郎還沒有接觸過不幸死亡的患者。診所里有幾位癱瘓在床的老人,都是腦溢血或風濕等慢性病,這次是頭一回目睹健康人的身體急劇惡化,而且還是位年輕女孩。
這個人真的救不活了嗎……三郎突然感到了恐懼。光是看著患者低聲呻吟、皺眉痛苦的表情,他的膝蓋就止不住地發(fā)抖。
無論怎樣,決不能畏縮。
“現在,這座島上懂醫(yī)的只有我。能救這個女孩的也只有我。”三郎對自己說。
點滴順利輸入了體內,含有止血劑的淡紅色液體被纖細的血管吸去一般,逐漸消失不見了。
三郎問那些跟來的學生,患者是否曾經得過腹痛或內臟疾病。
但是大家都面面相覷。他們說,患者雖然身材嬌小,但身體很好,頂多是患過感冒,休息兩三天就好了。這樣一來,就更搞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了。
明子前來報告血型檢測結果了。患者是A型血,一位姓藤本的男性和一位姓小畑的女性也是A型。其他人都是O型或B型。
于是三郎決定先從兩個A型血的人身上各抽200cc。和輸液交替著,給病人輸進體內。
由于是出血引起的休克,所以只要輸血就可以控制住。雖然道理聽起來很簡單,但是應該沒有錯。總之,現在只能把所長教的那套現學現用了,其他的,三郎也不知道了。
剛要開始輸血,護士長回來了。
“東京的酒店說,所長一早就出發(fā)了,已經不在那里了。”
所長好不容易去趟東京,不可能一直在酒店房間里待到下午。
“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為了以防萬一,我正讓人查他那位故友家里的電話。”
可能是因為在患者面前,護士長對三郎用了敬語。從前她用的是平級,甚至還不如平級的口吻,現在卻截然不同。
“我來打輸血針。”
護士長從護士手中拿過注射器,親自為患者輸血。
患者一行人好像住在碼頭附近的民宿。據說三個女孩都是S大學的,男孩都是K大學的。每個人都穿著鮮艷的沙灘服,拿著外國制造的太陽鏡,看起來像是富二代。
患者名叫田坂亞希子,二十二歲。雖然病著,但在三個女孩里身材最為勻稱,長得也最漂亮。
三男三女結伴出游,估計是情侶的關系,但實際情況不太清楚。只有其中一個男孩,那個姓藤本的高個子,一直陪在她身旁,時而握著她的手,時而為她擦臉上的汗。
因為他的血型是A型,決定抽取200cc的血時,他主動要求抽300cc。患者怎么想的姑且不論,他肯定是喜歡這個女孩。
從開始打點滴已經過去三十分鐘,患者還在痛苦地呻吟,但已不像剛才那樣打哈欠了,還搖著頭說:“給我水。”
在這種時候,到底能不能給她水喝呢?好像一般都是把紗布浸滿水貼在嘴唇上面。
三郎想到這兒,就這么做了。
也許是由于大出血,病人體內缺乏水分,才會不停地吸吮紗布。不知是不是打了點滴的效果,她的嘴唇慢慢浮現出了血色。
三郎提心吊膽地摸了摸脈。
雖然很微弱,但指尖確實有了敲擊的感觸。接著測量了一下血壓,到了50時有了微弱的聲音,從40開始聽得就更清晰了。
“好了……”
三郎一點頭,所有人都一齊抬起頭來。
“她沒事了嗎?”
“還不清楚……”
然后三郎環(huán)視了一下學生們。
“這里地方小,你們一次只能進來兩個人。”
雙人病房現在只住進了一個人,雖然有點地方,但是一下子進來五個人就有點擠得喘不過氣來了。三個人出去了,一個稍胖的女孩問道:
“亞希子的睡衣和內衣都在民宿里,是不是拿過來比較好啊?”“有的話就拿來吧。”
“是不是要直接住院呀?”
豈止是住院,連生死都難預料呢。搞不好都堅持不到傍晚呢。
“當然,在她穩(wěn)定下來之前還不能挪動。”
“那到底是什么病呢?”
三郎被問住了。不,不只是三郎,就連真正的醫(yī)生沒準兒都不知道。
“估計是由于腹部大出血而陷入了休克狀態(tài),但是原因還不清楚。”
“那是不是要住好多天院啊?”
“只要癥狀減輕,回去也未嘗不可,但是她現在情況比較危急。”
“救不活了嗎?”
高個子學生急得快要哭出來了。
“總之,得再觀察一下。”
現在三郎要做的,就是無論如何也得扛到所長回來。
護士長再次回到病房是在十分鐘之后。
“剛才終于聯系上了。所長來接電話了。”
“他在哪兒?”
“果然在朋友家。所長去跟朋友告別,正準備離開呢。”
三郎一路小跑著進了事務所,拿起放在桌上的聽筒。
“喂。”
“肢肥嗎?聽說有急診病人?”
一聽到所長的聲音,三郎高度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松弛了下來,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
“說話呀?什么情況?”
三郎咽了口吐沫,說道:
“臉色蒼白、血壓為零、呻吟著……”
“你再冷靜點。”
“對不起。”
三郎重新把患者的情況和采取的處置方法向所長進行了匯報。
“那位患者以前得過什么病嗎?有沒有過異常情況?”
“聽說是沒得過什么特別的病。”
“你直接問的本人嗎?”
“不是,是她的朋友。”
“為什么不問本人?”
“因為她痛苦得說不出話來。”
“她那些朋友里沒有看著像戀人的嗎?”
“這個不太清楚,但是有一個男孩一直在照顧她,不知道是不是戀人。”
這種事情和病有什么關系?三郎百思不解。所長隔了一會兒說道:
“疼起來之前一直特別精神,是吧?”
“他們好像還租了個車,繞島游玩呢。”
“現在血壓有50吧?”
“剛才測的,是50。”
“好,那就不要停點滴。血也盡量多輸些。藥房里應該存有一瓶A型血,就用那個。等血壓上升到了100,就開腹。”
“要開腹……嗎?”
“可能的話,越早越好。她是宮外孕。”
“宮外孕?”
“估計是宮外孕導致的輸卵管破裂。”
“但是,她還是個單身的學生啊……”
“不管是單身還是學生,只要是女人就會懷孕。必須馬上開刀。”
“但是,我……”
“沒關系的。開腹時就像做胃部手術一樣,在下腹部中央劃條直線就行。打開后馬上就能看見浸泡在血液里的胎兒,先把它取出來,然后結扎輸卵管就行了。你見過輸卵管嗎?”
“沒有。”
“前面有個顏色發(fā)黃的膀胱,子宮就在它后面。子宮兩側有兩條繩子一樣的東西伸出來,很好找。把手伸進去拿出胎盤。鮮紅的、滑不出溜的,只要把它摘掉,出血自然就停了。”
“……”
“手術時,點滴和輸血都不能停。一開腹,血壓馬上會下降,所以動作一定要快。”
“但是……”
“如果有什么不懂的,看哪里出血就縫哪里好了。胡亂縫上就行,橫七豎八的也無所謂。總之要縫上止住血。只要做到這點,她就能得救。明白了吧?”
“……”
“明白了就回話。”
“以我的能力……”
“別磨磨唧唧的,照做就行了。不馬上開刀的話,那個學生會死的。與其什么也不做,讓她等死,還是做了好。”
“那個,不能用直升機什么的把她運送到本土去嗎?”
“如果坐上那種東西,人中途就會死的。”
“那,您不能馬上坐飛機回來嗎?”
“現在來不及了。你必須得做。我本來想現在去棧橋的,但還是要等到發(fā)船時間再走。如果中途有什么不懂的,再往這兒打電話。”
“手術中打電話嗎?”
“對。肚子里進點細菌也沒關系,最重要的是止血。明白沒有?”
“明白了。”
放下聽筒時,三郎的手心里全是汗,兩腿不停地顫抖。
和所長通完電話,三郎沒有馬上回病房,而是先去了檢驗室。這里是三郎的房間,不用擔心別人進來。在檢驗室里,他問自己:
“你真的能行嗎……”所長讓他馬上動手術。由于是宮外孕,要開刀把胎兒和胎盤一塊拿出來。
“開腹還沒問題,可是……”
對于下面即將開始的手術三郎全然沒有自信。胃和腸倒是見過,子宮他還沒有見過。
“萬一,失敗了……”
那個女孩會死掉。現在雖然她受到病痛折磨,卻是個美女,身材也好。多半是個富家千金。還是個平時自己很難接觸到的女大學生。所長說,與其讓她等死,不如干脆開刀。
“但是,要是死在手術臺上的話……”
一想到這兒,他的膝蓋就不住地顫抖。因為他還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手術。
“我沒有醫(yī)生執(zhí)照……”
如果她死了,就變成了無照醫(yī)生殺人了。一旦被傳出去,事情可就大了。
“所長想到這一步了嗎?這件事還是不該做吧。”
但是,如果放置不管,那個女孩肯定會死的。
“是不是冒著天大的危險也得上啊……”
腦海中各種想法此伏彼起,各種想法和煩惱,都在腦子里盤旋不止。
“我該怎么辦……”
必須盡快做出決定。要做的話,就得馬上告知患者,做好手術準備。
“到底怎么辦?喂,怎么辦啊?”
三郎不住地催促自己。
“我不知道。媽媽,我該怎么辦……”
陷入困境時,他習慣這樣喊媽媽。當然不會聽到任何答復。窗戶對面有個花壇,極樂鳥花和扶桑花競相盛開。不知為何,一張白紙被風吹到了花壇里。
“現在開始數十秒,如果十秒內白紙移動了的話,就做吧。”
突然,三郎腦海里劃過這個念頭。
“一、二、三……”
剛數到五的時候,他聽到門開了。
“我還以為你去哪兒了呢,一直在這兒嗎?”
回頭一看,是明子。
“你怎么了?這么悠閑地看風景。”
“剛才打電話問所長了,他說是宮外孕,要我馬上動手術。”“宮外孕?”
“但是我做不了。別說做了,看都沒看過。”
“可是,不做不行吧?”
“所長說,如果不做手術的話,她就會死的。”“那,就應該做哦。應該做手術,救她一命。”
“但是,我不行啊。”
“即使不行,也比見死不救強多了吧?這個島上除了你,沒有別人能救她了。”
“萬一失敗了……”
“到時候再說嘛。總之,現在有個年輕學生正處在生死邊緣。能救她的只有你呀。”
“那就做吧……”
“就是啊,就得這樣,我馬上去準備。”
明子跑走了。看看窗外,花壇上的紙片早已不知所蹤。
患者的血壓還是很低。除了補液,也開始了輸血,但脈搏微弱,血壓也在30左右,勉強可以聽見一點。她面無血色,唇色青得如同死人。呻吟聲雖然低了些,但與其說是因為疼痛減輕,更像是沒有呻吟的力氣了。
三郎先把護士長叫到病房外,告訴她做手術的事情。
“我覺得應該這樣。”
出乎意料,護士長痛快地點頭同意了。
“宮外孕手術什么的,我連見都沒見過,護士長了解嗎?”
“很早之前見過一次,當然我只是協助手術的護士。”
“我一點自信也沒有。請多幫忙了。”
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三郎終于能夠真誠地拜托護士長了。
然后,三郎把學生們叫到走廊上,把情況告訴了他們。
“可能是懷孕了……”
一直照顧女孩的高個子男生突然聲嘶力竭地叫嚷起來:
“不可能。她怎么會做出那種傻事來……”
“當然我們只是從外觀來判斷的,并不能百分之百地確定是懷孕。不過,從現在的狀態(tài)來看,這是最有可能的。”
“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高個子學生有叫嚷道。
旁邊的女學生責備似的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看起來,這個高個子學生自認為是患者的男朋友,突然間聽到宮外孕這個消息,受到很大刺激。他還在不停地嘟噥著,眼看就要哭出來了。
“這么說,馬上就要做手術嗎?”圓臉的女學生問道。
看來這種時候還是女人比較冷靜,包括高個子男孩在內,其他兩個男學生全都臉色慘白。
“現在血壓還太低,不能做,要等升到100,或者至少到了80左右,再開始。”
“能升上去嗎?”
“現在正在輸液和輸血……”
學生面面相覷,圓臉女孩又問道:
“那個,做了手術,就沒事了吧?”
“這個還不知道,也可能不行。不過,如果不馬上做手術的話,她肯定活不了。”
“那個,亞希子會死嗎?”
“總之必須盡早做手術。”
對于這突如其來的不測,學生們全都傻了眼。
“情況就是這樣,請趕快聯系她的家人。”
“對不起,不能用直升機送到東京去嗎?”微胖的學生問道。
“這個我也想過,但是現在找直升機,已經來不及了。而且這里距離本土有200公里以上,普通的直升機實在飛不了。”
“自衛(wèi)隊的直升機行嗎?”
“我不清楚,以前有急診病人的時候,也沒能送過去。”
站在三郎的角度來看,自己雖然害怕手術,不想做,但是他們如果老是要求運回本土醫(yī)治的話,他還是有些不痛快。
“島上也有不錯的醫(yī)療條件。”他很想沖他們說這么一句,遺憾的是,現在只有三郎一個醫(yī)生。
“怎么辦?”
“我還是先打個電話吧。”
學生們又商量起來。三郎徑直來到門診處。
由于有急診,門診暫停。一位實習護士正在熟練處理著定期來換紗布和注射的患者。三郎從門診的書柜上尋找婦產科的書。
所長的專業(yè)雖然是外科,但因為自己是島上唯一的醫(yī)生,所以要給內科、婦產科、皮膚科、耳鼻喉科等所有的病人看病。因此,各科書籍應有盡有。三郎從里面抽出一本婦產科的書來,回了檢驗室。
到血壓恢復前應該還得二三十分鐘。這段時間能學一點是一點。雖然這樣一來,就成了臨陣磨槍,但現在也只能這么做了。
跳過總論和基礎,直接翻找“宮外孕”項目,開頭就寫著“宮外孕是指在子宮腔外部位妊娠的總稱”。
想一想也確實如此。
但實際上,子宮腔以外的各個部位都有妊娠的可能。
最多發(fā)的是輸卵管,這是卵子從卵巢被運往子宮的通道。如果在這里妊娠的話,由于地方很窄,到了三四個月的時候,就會由于胎兒的發(fā)育變大而撐破。
這位女大學生可能已懷孕四個月了。一旦破裂,胎兒就會進入腹腔,從破裂部位發(fā)生大出血。
女大學生之所以陷入休克狀態(tài),可能就是這個原因。
原因大致明白了,問題是怎樣治療。
這位女大學生意識到自己宮外孕了嗎?估計是不知道吧。正因為全然不知,才逍遙自在地來島上游玩吧。
即使沒有破裂,也必須做手術;已經破裂了的話,更要馬上動手術了。
教科書上寫著“立刻開腹”。
但是書里寫著,雖然是子宮,卻和膀胱等臟器一起位于腹膜之外。因此一切開皮膚,它馬上就會出現在皮下。這一點好像和胃腸稍有不同。其形狀貌似上寬下窄的倒三角形,位于膀胱后面。
重要的輸卵管是從子宮兩側像手臂一樣伸出的。在最前端還有一個手掌一般的卵巢。
宮外孕好像就是由于胎兒在這個“手臂”部位變大,從而導致破裂的狀態(tài)。
“這樣的話,切開皮膚后先看見的是膀胱,后面就是子宮。順著子宮的兩端就能找到輸卵管……”
三郎一邊念叨,一邊畫成了圖。關于女性性器官的構造,他曾在高中時偷看過成人雜志,由于有那時候的記憶,所以很容易就記住了。
不過,這次可不是出于好奇心或游戲了,而是為了拯救美女大學生,是出于崇高的人道主義。但是,僅憑這么一知半解的知識,真的能行嗎?一想到迫在眉睫的手術,他不禁再次感到了恐懼。
“從輸卵管出來的胎兒一般都位于中央……”
讀到這里時,明子進來了。
“學生們獻的血剛剛用完了,現在開始要用存血了。”
“血壓呢?”
“已經升到60了。”
手術時間終于要到了。
三郎一興奮,就習慣兩只手在臉上搓來搓去。
“學生們好像有話想跟你說。他們就在門外,讓他們進來行嗎?”
“等會兒。”
三郎慌忙把書合上。如果在手術前被人看到自己在讀教科書的話,定會威嚴盡失。而且這里是檢驗室。明明是個醫(yī)生卻把自己關在檢驗室里,未免太奇怪。
“我現在就過去。”
三郎對著鏡子,把頭發(fā)弄亂了些之后來到走廊。他不想讓人感覺自己年輕,頭發(fā)亂一點顯老。
檢驗室前的走廊里,圓臉女大學生和一位纖瘦的男生并排站在那兒。
“我們想拜托醫(yī)生一件事。”
這次也是女孩先開口。他們同樣認為三郎是個醫(yī)生。
“對不起,能不能請您接個電話?是亞希子的父親,他有話想和醫(yī)生說。”
“她的父親?”
“現在,把電話打到事務室了……”
如果是患者的父親出于擔心打來的電話,那就不能不接。三郎和他們并肩朝事務室走去。
“是姓田坂吧,她的父親什么職業(yè)?”三郎問道。
女學生回答:“是醫(yī)生。在東京經營一家醫(yī)院。”
三郎嚇了一跳,看著女學生。女學生接著說:
“他好像并不知道亞希子懷孕了。而且因為自己就是醫(yī)生,所以特別擔心,想問問您具體情況。”
“她父親的醫(yī)院在哪兒?”
“在青山。是一家大醫(yī)院,有200來張病床。他應該還擔任著醫(yī)師會的理事。”
和那么大醫(yī)院的理事說話,會被問些什么呢?三郎的雙腿又顫抖起來。
走進事務室,三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拿起聽筒。
“喂,您是醫(yī)生嗎?”
突然被人稱為醫(yī)生,三郎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到底是醫(yī)師會理事,聽聲音就是一位長者。
“我是田坂亞希子的父親……這次我女兒出了這么大的事,給您添麻煩了……”
聽到這么客氣的口吻,三郎拿著聽筒低了一下頭。
“實際上,我剛剛從岡部君他們那里聽說女兒要做手術……我在東京經營著一家醫(yī)院,想知道一些詳細情況,所以打來電話。”
然后,亞希子的父親壓低聲音說:
“那個,聽說是宮外孕?”
“照現在的情況來看,很有可能是……”
“不好意思,請問她是什么癥狀?”
“是三十分鐘前送來醫(yī)院的,痛苦地捂著肚子,臉色鐵青,脈搏微弱,血壓也幾乎測不到。”
“是休克狀態(tài)嗎?”
“我想是的……”
“那,現在怎么樣?”
“馬上打了點滴,從同學們那里抽了血給她輸進去了,現在正在用存血。”
一邊說明,三郎覺得可能話里帶點英語比較好,但是單詞卻無法順口說出。記得“血壓”在德語里是Blutdruck,但不知道“點滴”和“輸血”怎么說,如果不小心說錯了就會露出馬腳。
“那孩子的血型應該是A型。”
“這個我知道。因為有兩名學生也是A型,我就讓他們獻了血……”
“現在血壓多少?”
“已經恢復到60左右了。等恢復到100就準備給她做手術。”
這方面剛聽所長說過,所以三郎相當有自信。
“現在才60啊。”
一聲嘆息之后,亞希子的父親仿佛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真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我女兒會懷孕……”
“……”
“是那孩子自己說的懷孕嗎?”
“因為她看樣子非常痛苦,所以并沒有跟她確認,但是所長……”
三郎說了一半急忙改口道:“不……總之,我認為宮外孕是最有可能的……”
“是有可能。”
從大醫(yī)院院長也點頭同意這點來看,估計所長的第六感是對的。
“如果事實如此,真是令我無地自容,要是知道,我怎么能讓她去旅游什么的……”
父親埋怨起了女兒。
“如果能過去的話,我現在就想包機飛過去。但是即使現在過去,最早也只能乘今晚從竹芝棧橋出發(fā)的船吧。”
如果亞希子的父親坐那艘船來的話,就和所長同船了。
“我和Wife先預定好了船票,應該明早才能到。”
正因為本身是醫(yī)生,父親顯得更加焦躁不安。他再一次輕聲嘆了口氣后,說道:
“不好意思,您的專業(yè)是婦產科嗎?”
“不是……”
“是外科?”
“是,算是……”
三郎一邊擦去額上冒出的汗,一邊模棱兩可地回答。“醫(yī)生只有您一位嗎?”
“嗯,現在只有我一個……”
“是這樣啊……”
父親略顯不安,但是孤島距本土二百公里,擔心也無濟于事。
“冒昧地問一句,存血還夠嗎?”
“學生們每人獻了200cc,另外還有一瓶存血。”
“您也知道,一開刀血壓會猛然下降,所以希望您能事先備好充足的存血。”
“我們準備從島上居民那里采集一些血液。”
“那就拜托您多采集一些。錢不是問題。只要輸血能保證,即使手術時間延長了一些,也不要緊了。”
不知何時變成亞希子的父親發(fā)號施令了。
“總之,明天早上我們就到,還望多多關照。”
“我知道了。”
剛要放下聽筒,就聽亞希子的父親說道:
“那個,不好意思,醫(yī)生貴姓?”
“我是……”
能不能說真名呢?三郎猶豫不決。
“我姓相川。”
“相川醫(yī)生……”
千萬別再問畢業(yè)院校之類的,三郎舉著聽筒祈禱著,只聽那邊說道:
“如果能坐飛機的話,我們真想盡早過去,但還是得坐船去,明天才能到,那就一切拜托您了!”
雖然看不到,但是三郎知道電話那頭的父親正在朝他鞠躬。
“那我就掛了……”
“請您一定要救救我的女兒。”
父親最后用哀求般的聲音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放下聽筒時,三郎的額頭和掌心都被汗水浸濕了。
“怎么了?”他后面站著的女大學生馬上問道。
“亞希子的父親會來嗎?”
“他說想盡快坐飛機來,不過好像還是得坐明天的船來。”
“那就趕不上做手術了,是吧?”
一直很堅強的女大學生現在也泫然欲泣。事務室的職員們也都不安地望著三郎和女學生。
無視職員們的視線,三郎徑直走出事務室,學生們也都跟了過來。
“那就這樣吧。”三郎在檢驗室門口站住說道。
女學生又問:
“不好意思,能不能等到明早,讓亞希子的父親親自做手術呢?”
三郎不禁瞪了一眼那個女學生。
這個學生的話對醫(yī)生也太失敬了。如果是普通的醫(yī)生,沒準兒要對她嚷嚷“你不相信我嗎”。但是,現在的三郎還沒有那樣的勇氣和自信。
“雖說明天到,到診所也快中午了。以患者目前的狀態(tài),根本不能耽擱到那時候。”
學生點了點頭,但是眼神里還是有些不信服。
“那個,亞希子,有可能會死的,是嗎?”
“……”
“真的救不活了嗎?”
“不做手術怎么知道。”
說實話,現在的三郎對于下面要做的事,一點也沒有把握。
明子走后,三郎獨自站在檢驗室的窗前。左手邊的桌子上還放著剛才讀的婦產科書籍,但是,他此刻完全沒有心情拿起來讀。
看看外面,中庭的花壇里輝映著午后的日光。雖然陽光明媚,但似乎起了微風,扶桑花被吹得向左搖晃著。
“你還是要做嗎?”三郎問自己。
電話雖說是蒙混過去了,但接下來才是最要命的。雖說是位患者,卻是大醫(yī)院院長的千金小姐。她的院長父親完全把三郎當做醫(yī)生了。
“萬一失敗了……”
想到這兒,三郎就渾身顫抖。只是說一句“我已經盡力了”是過不了關的。對方很可能會刨根問底地追究“為什么沒成功”“手術怎么實行的”等等。若是被追究到手術內容,自己是冒牌醫(yī)生這事就會被拆穿。如果是對醫(yī)學一竅不通的普通人還好說,偏偏對方是醫(yī)生,那自己就無路可逃了。
“還是說實話吧。”
我不是醫(yī)生,只是所長的助手。所長現在不在,沒辦法才讓我上的。可能這么說比較痛快。
就算后來萬一失敗了,或許也能夠得到人家的諒解。
島上沒有醫(yī)生,誰都沒有責任。要說應該負責任的話,那么就是沒能聘請到醫(yī)生來島上的町長、不放醫(yī)生過來的東京的大學,或者是即使有急事也不該擅自離開本島的所長等人的責任了。
不,更不應該的,就是身懷有孕,還跑來這么遠的小島上玩的女孩自己。反正不是三郎的責任。
“要不然再給她父親打個電話,實話實說吧。”
但是,就算是說了,自己也還是得上手術臺。與其坦白自己不是醫(yī)生而加重他的擔憂,還不如就這樣悄悄地做手術。
“再給所長打一次電話吧。”
三郎剛想到這兒,明子進來了。
“你怎么還在這兒呢?血壓已經升到70了。”
“我這就過去……”
三郎振作起精神,走出了檢驗室。
病房里的亞希子看起來比剛送來時恢復了些生氣。雖然腹痛還在持續(xù),但她的臉上已略帶紅潤,嘴唇也有了血色。
估計是點滴起了作用。三郎測了測血壓,在72.3左右。脈搏在80上下,雖然稍快,心音正常。
剛才那幾個男女學生都守在旁邊,但貌以亞希子男友的學生卻不見了。
“疼嗎?”
三郎剛一問,亞希子就回答“是的”。剛才一直在呻吟,說不出話來,現在斷斷續(xù)續(xù)能說出話來,就意味著情況有了好轉。
“你懷了孕,是吧?”
“是……”
亞希子順從地點點頭。清秀的臉龐兩邊,柔軟的青絲覆蓋在枕頭兩邊。可能是因為大出血,從耳朵到脖子周圍都白得透明。鼻梁雖然不太高,但鼻頭微微上翹,甚是可愛。
既然是青山的大醫(yī)院院長千金,肯定日日在赤坂六本木等地紙醉金迷吧。只看她那天真無邪的面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竟然懷孕了。
“醫(yī)生……孩子……能保住嗎?”亞希子喘息著問道。
“孩子是保不住了……”
瞬間,亞希子閉上了眼睛。從她那纖長的睫毛中間,緩緩溢出了淚珠。
“現在不要想那些了,你要堅強啊。”護士長安慰道。
亞希子輕輕咬著嘴唇,哀求道:
“快點……救救我。”
“等血壓再上升一點,就給你做手術啊。”
聽護士長這么說,她點了點頭。且不說朋友們,她本人似乎非常信任三郎。說到底,大概是想盡早手術,讓自己不再痛苦吧。
“啊啊……”
不知是不是又感到了劇痛,亞希子小聲呻吟起來。三郎走出病房,讓護士長去采集些A型血。
“我需要1000cc,最好是2000cc新鮮血液。因為一開刀血壓就會立刻下降。”
這也是剛才聽亞希子的父親說過的。
“讓町公所的宣傳車,幫忙出去宣傳一下吧。”
町公所的車上有喇叭,可以用那個呼吁大家前來獻血。
“她父親是個有錢人,說錢不是問題。”
“我馬上去要車。”
“啊,還有,能不能再幫我給所長打一次電話?”
護士長看了三郎一眼,點點頭出了屋子。
從島上到東京沒有直播電話。通過轉接,等兩三分鐘就能接通。“肢肥嗎?怎么樣了?”
電話剛接通,就聽到了所長的聲音。
“現在血壓是70。臉色也好了不少。”
“好,做好手術準備了嗎?”
“準備好了,但是患者的父親好像是位醫(yī)生。”
“他姓什么?”
“說是姓田坂,據說是在東京青山地區(qū)的大醫(yī)院里工作。”
“田坂?……倒是聽說過。”
“我還是要做手術嗎?”
“當然。”
“但是,患者是院長的千金……”
“不管她是千金還是什么,該做的就得做。不做的話,她就會死。”
“……”
“你就做吧!”電話里所長再次吼道。
三郎慢騰騰地回到病房。
終于要上戰(zhàn)場了。所長已經說了,不管患者是不是院長千金,該做的手術就必須要做,所以不用擔心。
“你真的能做嗎?”三郎再次問自己。
“不行……”三郎慢慢搖了搖頭,“做不了。”
但是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做不了。明明知道,所長還讓我“去做”。而現在已經無法回頭,患者和護士們都臨陣以待。如果現在說不做了,更顯得不正常。
“會不會突發(fā)地震啊。”三郎異想天開起來。如果地震的話,大家都會亂作一團,那就不用做手術了。
“喂,你不是決定要做了嗎?打起精神來啊!”另一個三郎沖著優(yōu)柔寡斷的三郎喊道。
這么自問自答的工夫,三郎已經走到了病房。一見三郎來了,陪護著的學生們都一齊從床邊退后了。
三郎默默地測脈搏和血壓。血壓有78,脈搏也能明顯觸摸到。
“好了。運到手術室去吧。”
三郎說完這句話,護士長點了點頭。有的學生發(fā)出了嘆息。
終于射出了弦上的箭。下面就看自己的了。三郎把聽診器團成一團拿在手上,有點做作地端著架子沿著走廊,朝手術室走去。
從花道[1]走向舞臺的演員,大概就是這種心情吧。如果是名角的話,等待他的肯定是鮮花和掌聲,但是現在,等待自己的只有不安而已。
走著走著,三郎還想再去趟檢驗室翻書看看。子宮周圍的大致圖形雖然已經記住了,但最好還是再去確認一下。
三郎進了檢驗室。因為剛剛看過,他一下子翻到了最想看的那一頁。先是一個圓形的膀胱,它下面是子宮,左右有兩條輸卵管。雖是臨時抱佛腳,但能夠再次確認一下圖像,心里踏實了不少。
“好了……”
三郎宛如祈禱一般閉上了眼睛。
三郎進入手術室時,嵌在墻上的鐘表已經指向了兩點半。
手術臺上已經鋪了一塊黑皮革,輝映著正上方的無影燈。器械臺上擺著剛剛消過毒的手術器械。
環(huán)視了一圈手術室后,三郎就去更衣室換衣服了。手術時只穿一條內褲,外面套一件類似白內衣的貼身衣服。再戴上帽子和口罩,光腳穿上拖鞋。
“行了吧……”
三郎再次審視鏡中的自己。帽子戴了,口罩也很正。
第一次進手術室時,三郎因為沒戴帽子挨了訓。他一慌亂就愛忘。確認沒有問題以后,他站到水龍頭前。
先用肥皂洗一遍,再用逆性石堿液洗一遍。第一助手護士長和遞器械護士明子都已經開始洗手了。主刀者要比她們晚一點洗。正如主角都會晚些亮相一樣。三郎輕聲咳嗽兩下,拿起刷子,打開龍頭剛要洗,忽然歪了下腦袋。
“誒?”他感到了一點點尿意。
“擤鼻子、排尿、排便”是準備進入手術室的人必須事先完成的三大要事。不用說,意思就是要擤干凈鼻涕,要排空小便,若有便意要去大便。如果手術開始以后又想大小便就不好辦了。患鼻竇炎或傷風感冒的人,手術中總是流鼻涕的話,不但自己難受,而且吸溜吸溜的,周圍人聽著也煩。
第一次進手術室時,所長嚴厲告誡過這三項一定要做到。因為不知道手術何時會由于突發(fā)事件而延長。
剛才進檢驗室前,三郎已經去過一趟廁所了,現在又想去了。
這種感覺和蓄滿尿液的感覺有點不同。就像在考試之前總想上廁所一樣,一定是神經過敏導致的緊張性尿意。
但是,這種感覺一上來就壓不下去。要去就得趁現在。三郎放下刷子,穿著襯衫,進了廁所。
三郎回來后又洗了一遍手,消完毒時已經兩點四十五了。他馬上讓人幫忙穿上手術衣,戴上手套。
患者已經躺在手術臺上了。仰面朝天,左右兩手仿佛被釘在十字架上一般伸開。打雜護士給她的左臂綁上血壓帶,右手靜脈處插入點滴針頭。為了在手術中不脫落,還用創(chuàng)可貼貼了兩層來固定。
“現在已經有三個人前來獻血了,每人200cc。還在繼續(xù)找。”
門診護士前來報告。門診部現在為了這位患者,也臨時休診,嚴陣以待。
“好的,再找三四個人來。消毒吧。”
聽到三郎的指示,打雜護士將覆蓋在患者身上的睡衣褪去了。
內褲之前已經被脫掉,患者現在是一絲不掛。
一瞬間,三郎吞了口唾沫。
患者原本就肌如凝脂,現在因失血過多,看起來簡直是蒼白無比。胯間的茂叢也被剃掉,唯獨這里還殘留著些許暗影。
三郎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美麗的裸體。有著一種遠遠超越孕婦的神圣之美。
三郎在這樣一具軀體上涂抹碘酒,然后又涂了一層硫代硫酸鈉。
亞希子的身體上毫無瑕疵。一想到自己即將在這完美肌膚上留下傷疤,三郎的手腕就不由得顫抖起來。
冰涼的消毒液,讓亞希子輕輕蹙了下眉。自從躺上手術臺,她就一直閉著眼睛。與其說因為痛苦,不如說是由于害羞。她輕咬著雙唇。
三郎沒有顧及這些,從心口到胯下部位全部仔仔細細消了毒。
最后用酒精液擦拭時,亞希子閉著眼睛說道:
“醫(yī)生,拜托你了。”聲音雖低,卻異常堅定。
剎那間,三郎心中涌起一股想要緊緊抱住這雪白肉體的沖動。
這位女性如此信賴著自己這樣的人。雖說現在是緊急情況,她還是把這個身體交給了自己。三郎默默地點了點頭。
“打麻醉藥。”
控制點滴的護士向里面注射了準備好的靜脈麻醉液。
“一、二……”
按照護士的指示,亞希子開始慢慢數數。
“七、八……”
數到這里沒有聲音了。亞希子沉入睡眠,只能聽見輕微的呼吸聲。
麻醉看來很順利。三郎確認后,蓋上消毒布。上下左右各蓋兩張。
之后,三郎就只能看見即將承受手術刀的下腹部了。
“血壓多少?”
“72。”
“呼吸還好吧?”
他眼前能看到一塊呈長方形的白色肌膚。它下面便是膀胱和子宮。子宮兩側的輸卵管朝著斜上方伸出。
三郎又把書中見過的畫面在腦海里描繪了一番。撐破輸卵管的胎兒被胎膜包裹著,往往會掉進子宮后面的縫隙中。
首先要把手伸向那里。大部分情況下,胎兒被覆蓋在血泊里,所以只能看到一堆血塊而已。如果是四個多月的話,應該比拳頭要大。
先把它摘除,再尋找破裂處……
三郎把書里讀的程序在腦中再次復習了一遍。
三郎看著手術室的表。正好三點。
“手術刀。”
話音未落,明子就把手術刀啪地遞到了三郎手上。
拿著刀,三郎再次閉上了眼睛。
“希望手術順利。神啊,幫幫我吧。”
三郎從來沒有拜過神龕什么的,現在卻發(fā)自內心想得到神明的護佑。三郎終于睜開眼,向著站在對面的護士長鞠了一躬。
“拜托了。”
護士長也同樣鞠了一躬。這是開刀前的禮節(jié)。
“回不去了。只能往前走。”三郎又一次對自己說,隨后將手術刀抵在了皮膚上。
“好的。”
就像為自己鼓勁兒一般,三郎一鼓作氣劃下了手術刀。
皮膚只需按一條直線切開,不用思考什么。從下腹部的肚臍下方開始一直切到恥骨正上方。但是切口好像不夠深,三郎在同一傷口上又劃了一遍手術刀。
腹部皮膚下面是一層薄薄的肌肉層。肥胖的人肌肉上有一層脂肪,但是亞希子還年輕,幾乎沒有脂肪。
馬上就看到了粉色的肌肉層,三郎再將肌肉層切開。
下面就是子宮了。他再次劃下手術刀,突然從切口處溢出了鮮血。雪白的肌膚立刻被鮮血染紅了,血液順著腹壁流了下來。
三郎不得不停下了手術刀。
一直被壓迫在這里的鮮血一下子涌了出來,很像水量猛增的河水,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決堤處,一股腦兒全都奔涌而出一樣。
鮮血猶如從地底下冒出,卷著漩渦,洶涌而來。
這樣一來,無論是子宮還是輸卵管全都看不見了,三郎眼前只有鮮紅的血海。
“血壓下降了。”
“脈搏不清晰。”
護士們紛紛報告。
“醫(yī)生……”護士長喊道。
但三郎只是舉著手術刀,呆呆地看著那溢出來的血。
“完了……”
剎那間,三郎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
差不多有幾秒的時間。
“醫(yī)生。”
護士長又喊了他一聲,三郎這才從輕微眩暈中清醒過來。貌似是由于過度緊張導致的暫時性貧血。
但是重新睜開眼睛的三郎眼前,依舊是那片不斷擴張的血海。該怎么辦?正當他不知所措時,護士長遞來一個裝注射器的不銹鋼杯子。
“用這個……”
她的意思好像是用這個舀血。
確實,用紗布擦血根本來不及。現在當務之急,是盡快把血除去,確認子宮的位置。
三郎順從地接過杯子,沉入血海中。杯子立刻就滿了,他取出杯子把血倒在地板上。
手術書上寫著,這些血液可以經過紗布過濾后再用于輸血,但是現在根本沒那個工夫。
三郎用杯子舀出來就倒,倒掉再舀。
“血壓多少?”
“50。”護士回答。
開腹后沒過幾分鐘,血壓就從80一下子降到了50。流這么多血,也在預料之中,但血壓降得也太快了。
“輸血不要停。”
“在輸呢。”
護士生氣似的回答。從手術前開始,點滴瓶的流量調節(jié)器就開到了最大,一直在以最大速度輸血。三郎明知這點,還喊道:“趕緊的……”
這話與其說是沖著護士,不如說是對自己的訓斥。
患者又開始呻吟了。是一種低沉的,宛如遙遠的犬吠一般凄慘的聲音。正處于麻醉之中,按理說應該沒有意識,估計是血壓下降帶來的痛苦,讓她自然而然地呻吟起來。
但是眼前的血絲毫沒有減少的跡象。只是剛剛舀出一杯之后,能看見一部分子宮,但馬上又有新的血涌上來,遮住子宮。
這些血到底是從哪里出來的呢?看起來就像水管破裂般的汩汩涌出。
現在護士長也拼了命。為了除去血,她正一片片地往里填紗布。但是幾乎沒有效果,紗布立刻被血染紅縮小。她扔掉那紗布,繼續(xù)往里放新的紗布。
每次填紗布時,小個子護士長都要挺直腰桿,使勁兒探頭朝創(chuàng)口里面看。
三郎無意中一瞧,護士長的額頭和口罩上都被飛濺的血沫染上了一片紅點。三郎看得出了神,護士長喊道:“醫(yī)生,請先把孩子取出來。”
她的意思是,由于這樣根本無法止住出血,所以要先把肚子里的胎兒取出來。
“快點……”
說得容易,眼前一片血海,根本看不見胎兒到底在哪兒。
“在肚子最里面呀。”
聽到這話,三郎想起了術前讀的那本書。
“胎兒多在子宮后部的道格拉斯窩的空隙里……”別說道格拉斯窩了,就連子宮的位置他都搞不清楚,怎么取出來呀。
但是,現在沒有時間磨磨蹭蹭了。
三郎鼓起勇氣,把手伸進了那片血海。
剎那間,血的溫熱通過橡膠手套傳遞過來。到底在哪兒呢?三郎的指尖在血泊里摸索著。
他馬上就碰到了一個柔軟的東西,但其前端似乎連接著什么。如果不小心摘錯了可就麻煩大了。
“再往里一點有沒有?”
聽護士長這么一說,三郎又往深處摸去。
于是,又很快碰到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這次他剛想握住,那個物體表面就碎成了一塊一塊的。從輸卵管出來的胎兒應該是被血塊包圍著,像浮萍一樣漂浮著。
“大概是這個吧……”三郎再次伸長手指,指尖應該已經到達了腹部內側。
這次確實碰到了些有質感的東西。剛才拿不住也許就是包裹的那層血塊吧?他觸摸到了那里面有個宛如胎兒的柔軟物體。
用手指再次確認后,三郎一下子把它拿了出來。
雖說是猛地一下子拽出,其實沒用多少力氣。
一個很大的橘紅色肉塊,滴著血被取了出來。
雖然外側被血覆蓋,鮮紅的一團,但里面露出了乳白色的肉塊。在斑斑血跡里,能看見已經成型的腦袋和蜷著的手腳。拖著的一條細尾巴可能就是臍帶。
“膿盆……”
聽到護士長的指示,護士拿來了膿盆。三郎把血肉模糊的胎兒放到了里面。
取出胎兒后,剩下的就是找到輸卵管的破裂處,止住血就行了。
但是,三郎眼前依然是一片血海。
“血壓多少?”
“30。”
患者的呻吟聲已經十分微弱了。
“輸血還在繼續(xù)嗎?”
“是的。”
無論輸了多少血,都趕不上流出來的量。三郎又開始舀血。
他想盡快確認子宮的位置,可是出血量一直不見少,仿佛地下水噴涌一般向外冒。
到底流了多少血呢……一般情況下,都是通過測量浸滿血液的紗布的方法來推測出血量,但是用杯子舀出來又倒在地板上的話,就無法測量了。
肚子周圍就不用說了,就連白瓷磚地面都已被血染紅。再加上滲進被單和三郎他們所穿手術衣上的血,就相當可觀了。由于從沒經歷過這種大出血手術,三郎也搞不清到底有多少,不過估摸著將近2000cc了。
“快一點……”
三郎心里著急,可能是由于緊張,杯子碰到了被布,差點掉到地上。
不過,拼命舀血還是逐漸有了效果,終于有東西露了出來,是一個偏黃的圓形物體。
“是這個嗎?”
“這個是膀胱吧。”
聽護士長這么一說,三郎趕緊松開手。
確實,膀胱位于子宮前面。
這也是手術前在書里看來的。三郎認為自己記得挺牢,但一到關鍵時刻就全忘到了腦后。
三郎又在膀胱后面找起來。
果然在血泊里看到一個粉色的肉塊。護士長急忙擦去血。于是看到從子宮的斜上方猛然噴出了血柱。這里似乎就是破裂處。
“快點止血。”護士長喊道。
三郎看著破裂處,雙手就像被鬼壓床了一般動彈不得。
記得所長說,要把手伸進破裂處取出胎盤。胎盤是血液最為豐富的部位,只要拿出來就能止血。雖然道理明白,但他害怕得下不去手。
“快點……”
護士長又催了一次,三郎才慢慢把手伸進去。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刺激,鮮血又瘋狂地噴了出來。
三郎急忙抽回手。
手術書里簡單寫著結扎輸卵管根部后切除即可,但看書和實際操作有著天壤之別。書上的圖沒有血,實際上卻溢滿了血。子宮和輸卵管看起來也完全不像圖上的樣子。
“血壓多少?”三郎再次把手伸進去問道。
明知道問了也無濟于事,但還是問了。
但是護士沒回答。
“怎么了?”
“不清楚。”
“測不到嗎?”
“是……”
一瞬間,三郎感到脊背一陣發(fā)冷。
血壓是零嗎……這樣的話,只能等死了。
“脈搏呢?”
“也不清楚。”
“一點也摸不到嗎?”
“不……”
護士的回答不得要領。血壓測不出,脈搏也摸不到。她們雖然想這么說,但又怕說得太清楚挨罵,所以吞吞吐吐的。
“田坂小姐!田坂小姐!”
護士喊著患者的名字,但不可能聽到患者的答復。
“輸血呢?”
“正在輸。”
“快點……”
“已經很快了。”護士終于帶著哭腔說道。
被問到就不得不回答,但都是令人絕望的回答。
完了,這個人會死的……
想到這里,三郎又感到眼前一片黑暗。
但是這時,護士長突然用胳膊肘戳了戳三郎。
“算了,先縫上再說吧。”
“縫上嗎?”
“縫吧。”
三郎猶如武士出戰(zhàn)一般晃了晃腦袋,然后緊緊咬著唇點了下頭,嘴唇都要被咬出血來了。
“好的,針線。”
到了這地步,只有把出血口胡亂縫上了。不管輸卵管里是不是還殘留著胎盤,也不管會不會和其他臟器粘連了,現在顧不了那些了。首先要止血,然后閉合創(chuàng)口。
這么美麗的女人若是肚子大開著死去實在太可悲了。
“給我粗線。”
明子馬上遞來了穿上了線的針。三郎把針扎到了出血的輸卵管附近。
“已經救不活了……”一旦冒出了這個想法,三郎反而膽子變大了。
他將破裂部位外面縫了好幾層。某些地方好像還和子宮、腹膜縫到了一起,但是現在都顧不上了。
“反正我盡力了。雖然對不起這位患者,但已經竭盡所能了。希望她能明白這一點。”三郎一邊在心里說著,一邊縫下去。
可能是縫合有了效果,大出血竟然漸漸止住了。
雖然還在出血,但只是少量的了。與其說是止血帶來的效果,不如說是血壓為零,血管已經沒有了輸送血液的壓力。不,更糟糕的是,或許根本就沒有可流出的血了。
三郎縫合好的部位周邊,護士長迅速用紗布擦拭。
終于看到了子宮和膀胱的形狀。這么一瞧,確實和手術書上看到的差不多。
但是,現在明白了也于事無補了。如果患者死了的話,就算止了血也毫無意義。
現在護士長也不說話了。
她默默地用紗布擦拭血跡,給正在縫合的三郎打下手。
她也一定知道患者救不活了。
終于完成了破裂部位的縫合。已經沒有出血的地方了。
由于縫合時沒有遵循章法,輸卵管縮小了,子宮也扭曲了,變得慘不忍睹。
如果不進行修復的話,子宮會畸形的,不過反正也救不活了,無所謂了。
縫完了子宮,縫合肌肉以及皮膚。這就不難了。
把所有皮膚縫合完畢后,手術室的鐘指向了三點二十分。手術是三點開始的,正好二十分鐘。
三郎感覺非常漫長,其實并沒有多久。
“血壓多少?”
縫合完畢后,三郎又問了一次。
“測不到。”
“脈搏呢?”
“摸不到。”
三郎點點頭,看了一眼患者的臉。
在那張蒼白的臉上,只有美麗的鼻子直挺挺地向上翹著。三郎把耳朵貼近她的臉,能聽見微弱的呼吸聲,但呼吸停止只是時間的問題。
“結束了……”
三郎在心里說道,眼中不禁溢出了眼淚。
注釋
[1]演員上下場的通道或者相撲力士出場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