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9章 冒進
如果能從天上俯瞰祁連山,能看到一片頗為神奇的景色。
西南邊的青海湖完全是一片青藍,中間的祁連山上則是長年積雪,而在過了河西走廊的東北方向卻是一片黃沙。
似乎是上天在此揮手繪出了青綠與蒼黃,又留下了中間的一點留白……
可惜處在這片廣闊天地的人們,感覺不到這種顏色與地形的奇妙變幻,只顧著像螻蟻一樣忙碌。
「殺!」
隨著殺喊聲持續(xù),青黃交界之處又潑上了一抹鮮艷的紅。
董文炳還在指揮著元軍圍攻李瑕,但連著鏖戰(zhàn)了三日,依舊沒能攻破唐軍的防線。
他的心志已經(jīng)有些動搖。
因為現(xiàn)在不是與李瑕決戰(zhàn)的好時機,他這趟來的目的是前往河湟去救燕王,并沒有做好大戰(zhàn)的準(zhǔn)備。
本想搏一搏看是否能擊殺李瑕,如今看來更像是被對方故意吊住。
再打下去反而可能被殲滅。
唐軍人數(shù)雖少,但真有可能做到。
因為在北面還有一支楊奔的兵馬。楊奔只需要兵出黑水城,斷了他的退路,那么他這支元軍被圍追堵截至大漠里,便是九死一生了。
同時,元軍士卒的體力也已告罄。
有了這種種顧忌,董文炳已心生退意。
……
李瑕卻是戰(zhàn)意愈發(fā)昂揚。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條嗅覺敏銳的狗,在長安時就嗅到了這是一個機會。
忽必烈年輕的兒子真金,冒著風(fēng)險去往吐蕃磨礪……磨礪必然是要付出一些代價,交一些學(xué)費的。
如果李瑕不來,也許真金的學(xué)費交得就少些,只要在大元能承受的范圍,那這一趟就是成功的。M.XζéwéN.℃ōΜ
但他既然來了,就是為了最大程度地把年輕人初出茅廬犯的錯誤擴大,給大元最壞的結(jié)果。
這做法談不上有風(fēng)度,反正他就是借著真金拿捏住了董文炳的心態(tài),使其不愿戰(zhàn)卻必須戰(zhàn)。
因此李瑕才能以少擊多而做到必勝,在錢糧兵力不足的情況下繼續(xù)削弱元軍。
東北方向有快馬奔來,稟報道:「陛下,楊將軍已出發(fā)攻黑水城。」
「那快了。」李瑕道,「傳令下去,元軍很快會撤,準(zhǔn)備追擊!」
「是。」
一般而言,楊奔出發(fā)前派人來傳信,要不了多久,元軍探馬也會探到蹤跡,向董文炳匯報。
果然,又戰(zhàn)了不過小半個時辰,董文炳軍中傳來了鳴金之聲,元軍開始脫離戰(zhàn)場,退向北面的沙漠。
唐軍早有準(zhǔn)備,有條不紊地追擊上去,并不以造成殺傷為目的,而是搶奪元軍的空馬。
在沙漠里失去了馬匹,元軍顯然會死很多人。
就算董文炳能趕回黑水城,也會是殘兵敗將,成為一支不堪一擊的疲師。
而黑水城附近,楊奔正在以逸待勞。
~~
墩臺上,朵思蠻握著弓箭站在李瑕身后,她本以為李瑕會親自上陣殺敵,她準(zhǔn)備騎馬跟在他身邊保護。
但北面那黑云一般的元軍大陣越來越遠,到最后李瑕也沒上陣。
等到天地間安靜下來,朵思蠻不由握住李瑕的手。
「我的丈夫。」
「嗯?」
「我感覺你想騎馬上陣,可是怎么不去?」
「你怎么知道的?」
「就像出去打獵,到了獵場卻沒有放箭。」朵思蠻道:「我昨天看你擦了長槊呢。」
李瑕道:「確實是想上陣的,但沒有必要,只有風(fēng)險,算了。」
他在墩臺上觀戰(zhàn)()時便想過了,這一趟來,先擋住了董文炳,給了宋禾在河湟圍堵真金的時機。又拖垮了董文炳部,創(chuàng)造了楊奔在黑水城重挫元軍的機會……已經(jīng)是很值得了。
作為皇帝,首先要做的還是把握住戰(zhàn)略上的時機,能交給臣子的就交給他們,也是培養(yǎng)人才的過程。
哪怕楊奔不能夠擊敗董文炳的殘師,也是能夠接受的結(jié)果。
~~
賀蘭山以西。
從山下的草原過渡到放牧地帶之后,再向西南,便能看到騰格里沙漠的浩瀚無垠。
「嗖!」
一支弩箭將一個奔跑中的元軍士卒射落馬下,一名唐軍騎兵趕上,提矛便狠狠扎下去。
「殺光他們!一個都不許逃!」
「殺……」
小半個時辰之后,這隊唐軍騎兵在草場上繞了一個大圈,趕到楊奔面前。
「報將軍!元軍奧魯三百一十八人,無一人逃走!」
「干得好,你們就地扎營休息……其余人聽令,往南布置哨探!」
「是!」
楊奔翻身下馬,走上望臺,倚著欄桿站在那,眺望著南面,想著若能徹底擊潰董文炳,自己就要名震天下了。
兩千騎于野外大敗萬余元軍,這是除了大唐皇帝之外,世間還沒有將領(lǐng)能達成的戰(zhàn)績。
他承受的壓力也大。
除了天子為他創(chuàng)造機會之外。如今興慶府還被元軍包圍著,全憑李曾伯苦苦依撐,為的就是能擠出兵力給他主動出擊。
都是為了讓他能打出威風(fēng),讓大唐能再出一個名將,起到威懾敵人的作用。
不遠處,正在休息的一隊士卒正啃著干糧閑聊。
「將軍不在。隊正,和我們再說說西夏國的事唄?」
「有什么好說的。」王滿倉懶洋洋道,「讓你們養(yǎng)精蓄銳,準(zhǔn)備打仗。」
有士卒起哄道:「說說西夏國那個太后的事唄。」
王滿倉來了精神,賤兮兮地笑了一下,道:「那就說說?在西夏,怎么能不說西夏的故事。」
他臉上有一道刀疤,嘴里叼著根稻草,有股老兵的兇悍氣,眼睛卻又透著股色氣。
「就說這個女人姓「沒藏」,我們就叫她「沒藏氏」吧,她年輕時嫁了人,丈夫是西夏皇后的哥哥,反正是個姓「野利」的,嘿嘿,那時李元昊中了宋國種相公的反間計,殺了她丈夫。后來李元昊回過味,就覺得對不起妻子,就找回了野利的家眷,找到了沒藏氏,當(dāng)時李元昊定眼一看,只見沒藏氏好生漂亮,那胸脯……嘖嘖……兩人就私通了。」
「為什么要私通?可以納入宮中啊?」
王滿倉其實也不知道,大手一拍膝蓋,道:「那當(dāng)然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嘖嘖。」眾人聽得又是興奮又是不恥,紛紛搖頭,「胡虜就是胡虜。」
王滿倉又道:「野利皇后不忍殺沒藏氏,便將她逐出宮,送至戒壇院當(dāng)尼姑,結(jié)果你們猜怎么著?」
沒有人回應(yīng),氣氛已經(jīng)沉默起來。
王滿倉卻正說到興頭上,拿開了嘴里叼的稻草,興致勃勃道:「李元昊跑到寺廟里去與沒藏氏私通,還生下了孩子……」
「嘭」的一聲,有人突然一腳踹在王滿倉背上,將他踹了個跟頭。
「哎喲,哪個混……將……將軍。」
只見楊奔冷著臉站在那。
他這人氣勢本就冷峻,此時怒氣沖沖,更是讓人害怕。
「誰讓你在這說些葷話敗壞風(fēng)氣?」
王滿倉心中害怕,但卻有些脾氣,壯著膽子應(yīng)道:「將軍,末將沒違反軍律……()末將只是在休息時……說西夏的歷史……」
楊奔臉色更為冷峻,道:「你沒犯軍律,但用Yin言媟語銹了我鐵一樣的軍威。」
王滿倉低下頭,向眾士卒瞥了一眼,頗覺丟臉。
恰在此時,遠處有探馬奔來,那馬匹渾身是汗,馬上的士卒也累得不輕,氣喘吁吁趕到楊奔面前,稟報了一個意外的軍情。
「將軍,元軍又增兵了。」
話到這里,他還咽了咽口水,方才接著道,「望那陣勢,至少有五萬人馬,站在賀蘭山上望了整整一天沒看到停下來,看旗號,該是哪個宗王親自來了。如今已到了烏海,離我們只有兩百余里……」
楊奔如同結(jié)了冰一樣。
他帶著探馬回了大帳,看向地圖。
原本的計劃是在這個黑水城外的草場伏擊疲師歸來的董文炳,但現(xiàn)在顯然不行了。
塔察爾大軍一到,馬上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蹤跡,已經(jīng)錯失了良機。
該怎么辦?
楊奔是有權(quán)下決定的。
他已是獨立領(lǐng)兵的將領(lǐng),這一戰(zhàn)李瑕詳細給他闡明了戰(zhàn)略意圖,為的就是讓他能夠見機行事。
不過如今能做的選擇并不多,無非是退回興慶府堅守。
就在不久之前,李曾伯才諄諄告誡,讓諸將不得傲慢輕敵。
楊奔正要開口下令,心中那股不甘忽然涌上來。像是有人在問自己是否一輩子就打算做個平庸的將領(lǐng),創(chuàng)造不了奇跡,只能仰慕著霍去病的彪炳戰(zhàn)績而明知自己做不到。
一時難以決擇,猶豫良久,他幾次想下令退回興慶府,卻又停下。最后干脆閉上眼,任憑直覺指引。
「傳令下去。」終于,楊奔手指一點,指著地圖上的騰格里沙漠,「若在黑水城附近伏擊董文炳必會遇到塔察兒的大軍,那就把設(shè)伏點往前移,設(shè)到大漠里,我不信塔察兒剛到就敢深入大漠。」
「將軍,這樣太冒險了。萬一不能擊敗董文炳……」
楊奔道:「董文炳于大漠往返千余里,徒勞無功。正是不堪一擊之際。我寧死,也絕不錯過這等殺虜?shù)拇蠛昧紮C。」
帳中幾個將領(lǐng)們相互對視了幾眼,暗道這一戰(zhàn)若是勝了還好,可若是敗了,楊將軍今日所作所為只怕要被指為苛待士卒、貪功冒進,更嚴(yán)重的后果則不止于此。
「將軍可想過此戰(zhàn)若敗,牽連到興慶府的戰(zhàn)局,還有可能害了李大帥,甚至陛下。」
楊奔沒有再反復(fù)猶豫,抿著嘴,刻意地挺了挺背,道:「一切后果我來擔(dān)。」
「將軍,這只怕是……擔(dān)不起。」
「這也擔(dān)不起,那也擔(dān)不起。」楊奔環(huán)視著帳中諸將,沒有高聲宣布獎賞以激勵士氣,而是語調(diào)平靜地反問道:「何日才能擔(dān)起收復(fù)中原、平定天下的大任?」
~~
很快,一支兩千余人的唐軍南下沙漠,尋找董文炳的蹤跡。
楊奔策馬而行,回想著自己說的那句「一切后果我來擔(dān)」,心中漸漸有些發(fā)虛。
但他又回想到了那些年在川蜀追隨李瑕時曾經(jīng)一次又一次被那種堅韌不拔所震撼,那讓他明白要做成事總得承受住壓力與困難。
李瑕是他的君王,也是他的老師。
所以他楊奔雖出身微末,只是個刺配充軍的流放罪徒,但也想要拼盡全力做成些事。
也到了他們這些曾經(jīng)微不足道的人為他們的新君分憂的時候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