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五點鐘的時候,賓家兩姐妹出去更衣;六點半鐘,伊麗莎白被請去吃晚飯。大家都禮貌周全,紛紛詢問簡的病情,其中數(shù)賓利先生問得最為關(guān)切,這叫伊麗莎白非常愜意。只可惜簡的病情不見一點好轉(zhuǎn),因而伊麗莎白的回答使人感到不太愉快。聽到這話,賓家姐妹幾次三番地表達(dá)了自己的悲痛心情,說重感冒是非常可怕的,又說她們自己是如何害怕得病。可是在議論了一通之后,她們再沒有把簡的病當(dāng)一回事。看到她們當(dāng)簡不在跟前時就對簡這樣無情無義,伊麗莎白不由又產(chǎn)生了對她們早先就有的厭惡感。
在所有的人里邊,只有她們的兄弟能使伊麗莎白感到稱心。他對簡的關(guān)懷之情是顯而易見的,同時他對伊麗莎白也和顏悅色,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伊麗莎白本來以為人家都把她當(dāng)做不速之客,可是有了賓利先生的這份情意,她也就擯棄了這種想法。除了他以外,別的人都不理睬她。賓利小姐和達(dá)西先生談得熱火朝天,她的姐姐也在一旁湊熱鬧。至于那位坐在伊麗莎白身邊的赫斯特先生,他可是個懶骨頭,活在世上就是為了吃喝及玩牌。他看到伊麗莎白寧肯吃普普通通的菜而將燴肉放到一旁,便斷定自己和她全無共同語言。
吃完晚飯,伊麗莎白立刻回到了簡那兒。她一走出餐廳,賓利小姐就開始說起了她的壞話,說她既傲慢又無禮,不懂一點為人處世的道理,還說她其貌不揚、言談舉止索然無味。赫斯特太太也持相同的看法,并且還補充了幾句:
“總而言之,她除了擅長走路之外,簡直一無是處。我怎么也忘不了今天早晨她的那副丑態(tài),看起來真像個野人。”
“一點不錯,路易莎。我當(dāng)時差點沒笑出聲來。她這一趟跑得毫無價值!難道就因為姐姐患了點傷風(fēng)感冒,就需要這樣滿世界亂竄嗎?想想她那蓬頭垢面的樣子,真是個邋遢鬼!”
“還有她的襯裙呢。你們要是注意到了她的襯裙就好啦,我絕對不瞎說,上面糊的泥足有六英寸厚。她放低了外邊的裙子想遮住那些泥巴,可還是遮不住。”
“你的形容也許非常逼真,路易莎,”賓利說,“可是我并不以為然。我倒覺得伊麗莎白·貝內(nèi)特小姐今天早晨走進(jìn)來的時候,她的外表一點也不狼狽。我根本就沒有看到她的什么泥巴襯裙。”
“你肯定看到了,達(dá)西先生,”賓利小姐說,“我想,你總不愿意讓你自己的妹妹也弄成那副模樣吧。”
“當(dāng)然不愿意。”
“她在沒過腳踝的泥地里跑了三四英里或五六英里的路程,而且是孤單單的一個人!不知她本著什么樣的目的。我看她是狂妄自大,顯露出鄉(xiāng)下人沒有教養(yǎng)的野性。”
賓利先生說:“我看沒有什么不好的。這表明了她對自己姐姐的深情厚誼。”
賓利小姐壓低嗓門說:“達(dá)西先生,她的這種冒失勁恐怕會改變你的看法,使你不再崇拜她那雙美麗的眼睛了吧。”
“我的看法一點也沒有改變,”達(dá)西回答道,“我反而覺得她的眼睛更加明亮了。”他的話落地生根后,屋里沉默了一會兒。緊接著,赫斯特太太又開始說話了:
“我非常贊賞簡·貝內(nèi)特,她倒是個甜蜜蜜的姑娘。我誠心誠意希望她能攀門好親事。不過,只可惜她碰上了那樣的父母,親戚們又如此俗不可耐,她恐怕難以嫁到如意的人家。”
“我好像聽你說過,她的姨父在麥里屯當(dāng)律師么?”
“是呀,她們還有一個舅舅住在倫敦的齊普賽大街附近的一個地方哩。”
“那兒可是京城的商業(yè)街呀。”她的妹妹隨聲附和地說。接著,姐妹倆都捧腹大笑了起來。
賓利不平地高聲喊叫道:“她們的舅舅即便多得能充斥整條齊普賽大街,也絲毫不會減低她們迷人的魅力。”
“但這卻可以妨礙她們嫁給在社會上有頭有臉的男人。”達(dá)西說道。
賓利沒有和他辯駁。他的姐妹們聽了達(dá)西的話卻正中下懷,于是繼續(xù)拿簡卑微的親戚開玩笑,胡鬧了老半天。
然而,一走出餐廳她們就換了一副嘴臉,重新做出溫柔體貼的樣子來到簡的房間,陪她一直坐到喝咖啡的時候。簡仍病得很嚴(yán)重,伊麗莎白一刻不離地守著她。就這樣到了傍晚時分,姐姐入睡后,她才放下心來。她雖然仍不愿離開,但她覺得應(yīng)該下樓看看。來到客廳里,她發(fā)現(xiàn)大家都在玩牌。立時就有人邀請她也湊個數(shù),可她害怕那伙人賭注下得太高,于是便謝絕了。她說她可以拿本書消遣消遣,待一會兒還得上樓去侍候生病的姐姐。赫斯特十分驚訝地望了望她。
“怎么,你寧肯看書也不愿玩牌?”他說,“這可真是稀奇少見。”
賓利小姐陰陽怪氣地說:“伊麗莎白·貝內(nèi)特小姐瞧不起這種游戲。她是個了不起的讀書人,對別的事情不感興趣。”
“不管你的話是夸獎還是批評,我都擔(dān)當(dāng)不起。我并非了不起的讀書人,還有,我對許多事情都很感興趣。”
“我知道你對你姐姐的身體感興趣,”賓利說,“但愿她能盡快康復(fù),那時你的心情就會輕松愉快。”
伊麗莎白誠懇地感謝了他,然后向一張上面放了幾本書的桌子跟前走去。賓利立刻提出要為她再拿幾本書,只要書房里有的都取來。
“我的藏書要是再多些就好了,那樣便于你閱讀,對我的面子也好看。可惜我是個懶散的人,藏書不多,讀過的就更是屈指可數(shù)了。”
伊麗莎白告訴他說,她翻閱一下客廳里的書就已經(jīng)不錯了。
賓利小姐說:“我很奇怪,爸爸怎么只留下了這么幾本書。你在彭伯里的那個藏書室真叫人羨慕,達(dá)西先生。”
“沒有什么可炫耀的,”達(dá)西說,“因為那是許多代人努力的結(jié)果。”
“你自己又添了不少書。我總見你買書。”
“在現(xiàn)在的這種年月,絕對不能忽視家族藏書室的建設(shè)。”
“怎么談得上忽視!我認(rèn)為你什么事情都沒有忽視過,總是千方百計為你的那塊寶地增光添色。查爾斯啊查爾斯[4],以后你若是建造房屋,只要有彭伯里一半漂亮就行啦。”
“希望如此。”
“我可要建議你在那一帶購置房產(chǎn),把彭伯里作為仿效的榜樣。全英國沒有一個地方比德比郡更美麗的了。”
“我很樂意采納你的建議。只要達(dá)西肯忍痛割愛,我就把彭伯里買下來。”
“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查爾斯。”
“卡羅琳,我敢說,買下彭伯里比依樣仿造,可行性更大些。”
伊麗莎白聽他們斗嘴聽得入了神,弄得沒心思看書了,于是索性將手中的書擱置一旁,挪步走到牌桌跟前,坐在賓利先生和他的姐姐之間,看他們玩牌。
這時賓利小姐又問達(dá)西:“從春天到現(xiàn)在,達(dá)西小姐長高了許多吧?將來她能長我這么高嗎?”
“我想她能。就目前而言,她的個頭已趕上了伊麗莎白·貝內(nèi)特小姐,恐怕比她還高些呢。”
“我多么希望能再次見到她!我還從未遇到過比她更討人喜歡的小人兒。她模樣兒好、舉止文雅,小小的年紀(jì)便鍛煉得多才多藝。特別是她的鋼琴彈得出神入化,堪稱一絕。”
賓利先生說:“年輕的女士怎么都這樣有能耐,一個個都身懷絕技,真叫人驚喜萬分。”
“聽聽,一個個都身懷絕技!此話怎講,親愛的查爾斯?”
“是的,我認(rèn)為她們?nèi)际侨绱恕K齻兌紩b飾臺桌、點綴屏風(fēng)以及編織錢袋。我所認(rèn)識的女士,對這些差不多都樣樣精通。每逢聽人提起哪位年輕小姐,準(zhǔn)會先夸她多才多藝和身懷絕技。”
達(dá)西說:“你所列舉的才藝都是實實在在、普普通通的活計。有許多婦女就因為會編織錢袋或點綴屏風(fēng),便可以博得身懷絕技的美名,這豈不荒唐。所以,我實在不能同意你這樣分析所有的女士。不是我夸口,我認(rèn)識的女士的確不少,但真正身懷絕技、多才多藝的卻只有那么六人。”
“我和你有同感。”賓利小姐隨聲附和道。
“這么說,在你看來,一位多才多藝的女人必須具備許多條件嘍。”伊麗莎白開始發(fā)表言論。
“不錯,是要具備許多條件。”
“這是很自然的!”達(dá)西忠實的助手叫喊道,“超越不了常人的水平,就不能稱其為多才多藝、身懷絕技。一個女人必須精通音樂、歌唱、繪畫、舞蹈以及現(xiàn)代語言,才能博得這個美名。除此之外,她還必須有高雅的氣度、穩(wěn)健的步態(tài)、悠揚的音調(diào)、時髦的服飾和風(fēng)趣的表情,否則只能算及格了一半。”
達(dá)西接著說:“這些條件都是必須具備的。另外,一個才女還應(yīng)當(dāng)博覽群書以加深修養(yǎng)。”
“怪不得你說你只認(rèn)識六位才女。據(jù)我現(xiàn)在看來,你恐怕連一個才女也不認(rèn)識。”
“你懷疑她們不具備這些條件?你怕是對你的同性太苛刻啦。”
“這樣的才女我從未見過。我沒看到過一個女人能像你們所說的那樣,既有卓越的才干,又情趣高雅、勤奮好學(xué)、儀態(tài)文靜。”
赫斯特太太和賓利小姐聽后一起發(fā)難,指責(zé)她不該疑心太大,并強調(diào)說她們自己就認(rèn)識許多符合以上條件的才女。直至赫斯特先生抱怨起來,讓她們注意桌上的牌局,才結(jié)束了她們的舌戰(zhàn),屋里靜了下來,伊麗莎白不久便走了出去。
房門在她身后關(guān)上了,只聽賓利小姐說:“伊麗莎白·貝內(nèi)特這樣的年輕女子為了在男人面前抬高自己的身價,就著意地貶低別的女人。這種辦法用在許多男人身上都可以奏效。可我認(rèn)為這是一種下流的詭計,一種卑鄙的手腕。”
達(dá)西聽出這席話是沖自己來的,于是急忙說:“女人們?yōu)榱藢⒁庵腥烁愕绞郑袝r竟不擇手段,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實在庸俗得很。按說,任何玩弄陰謀詭計的人都應(yīng)該受到鄙視。”
賓利小姐不太滿意他的答話,索性不再談這方面的事情了。
隨即,伊麗莎白走了進(jìn)來,說她姐姐的病情更加惡化,而她不能拋下姐姐自己回家去。賓利竭力主張立刻請瓊斯先生來診斷,他的姐姐和妹妹卻認(rèn)為鄉(xiāng)下郎中只會誤事,主張趕快派人進(jìn)城請位名醫(yī)來。伊麗莎白不同意那樣動眾,然而對她們兄弟的建議卻沒有執(zhí)意反對。最后,大家作出了決定——如果簡的病不見明顯起色,第二天一大早便派人去請瓊斯先生。賓利先生心里十分不安,他的姐姐和妹妹也聲稱她們感到很難過。吃過晚飯后,姐妹倆來了個二重唱,才算減輕了幾分心中的痛苦。賓利先生想不出好辦法來排遣悲哀,只有關(guān)照府上的管家要盡心盡意地侍候好病人和病人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