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旋轉(zhuǎn)跳躍我閉著眼5
雨下得很大,回響著不真切的噼啪聲。
廢棄的垃圾星。鋼山、骨海,以及無數(shù)廢棄的零件與七零八落的殘肢斷臂。
整個天際包裹在陰霾與水霧之中,什么都看不清。
男人一瘸一拐撐著一把破破爛爛的黑傘,由遠(yuǎn)及近。
傘面完好的一半,傾斜著撐在我的頭頂,聲音在大雨中,低沉而溫柔。
“自從你來到這里,已經(jīng)過去十幾天了。總像這樣一動不動的坐著,不累嗎?”
我想我大概不累。
不冷,也不困,只是什么也不想理。就想就這么孤單地、灰暗地、在這無盡的雨中無限地麻木下去。
“雨下得那么大,去我的屋子里躲一躲吧?”
見我沒反應(yīng),他伸一只出手來:“我是阿司。”
“……”
雨仍舊沒有盡頭。沉默了半晌,他又問我:“你也……被主人拋棄了么?”
“不要難過。”他安慰我,“這里不只有你是這樣。幾乎所有的機器人,都是被主人丟掉不要了的。”
“我才沒有——!”
我覺得他好煩,他則被我突然的激動嚇得默默吞了口口水。
黑發(fā)下,是一雙狹長的、好看的,晴空一樣湛藍(lán)的眼睛。
“你看我又舊又破的,就認(rèn)定我是被人拋棄在這的?我告訴你,主人對我很好!他才沒有拋棄我!”
“我只是、只是回不去而已,我只是找不到回家的路而已!”
“像這種、這種根本沒人會來的廢棄垃圾衛(wèi)星,要怎么才能回去地球?主人他不可能找不到我,正常人誰會找到這種地方來?”
“這樣啊……”藍(lán)眼睛的阿司緩緩露出了微笑,“你只是被迫和主人分離開來。他還是愛著你的,對不對?”
他當(dāng)然愛我了。
我毫不懷疑他肯定也在到處找我。
可是,像這種圍繞著地球的廢棄垃圾衛(wèi)星,數(shù)以萬計。
沒有人會來,沒有人能從這里離開,我大概一輩子都再也……見不到主人了。
“那~我們就是一樣了?”
阿司笑容燦爛,在我身旁坐下,伸展他破爛黑色褲子下瘸了一半的修長的雙腿:“跟你說哦,我也是被迫和我家小少爺分開的。”
“我就在這里等小少爺過來接我。我相信他。不管多久,他一定是可以找到我的!”
……
“拉斯特~拉斯特,你的主人,是個什么樣的人?”
黑發(fā)藍(lán)眼的阿司,發(fā)音很成問題。
他會把“rust”念成“拉斯特”,會把“朋友”念成“盆友”。但他是個低沉熟男音,又生著一張不算非常英俊的熟男臉,完全沒有任何故意賣萌的感覺。
“我家小少爺最喜歡看書,所以我一建好自己的房子,第一件事就是做了個書架。”
誰能想到。
在這么一個荒蕪廢棄的垃圾星,一群缺胳膊少腿、破破爛爛,卻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沒被徹底銷毀掉的機器人,居然建造了屬于他們的家園。
用遲鈍、廢舊的雙手,拿著鋼鐵和破材料,一點點緩慢地平地而起了一座座小小的、殘破的“家”。
“拉斯特,你剛才說你的主人也是男生,他一定很帥對不對?”
我點頭。
阿司的房間不大,卻布置得很有趣味。
除了書架上放滿了爛到不能再爛的殘卷,屋頂還垂吊下來好多缺損的小燈泡、小星星裝飾,房間所有能裝飾的地方,全部都有破爛卻有趣的裝飾。
離開了主人一個人生活的機器人,竟然也能過得有滋有味。
還真不是一般的樂觀,和對人生充滿希望。
少見。
“那,你肯定有你家主人的影像吧?方便給我看看嗎?”
我想,大概給他看看也沒關(guān)系。隨便調(diào)出了一段星辰少爺?shù)挠跋瘢檬撬雽W(xué)帝國理工開學(xué)典禮的那天。
星辰少爺是那年的優(yōu)秀新生代表,站在講臺上發(fā)言,帥氣高冷,一本正經(jīng)。
誰能猜到,這樣一個人,在臺下的時候還在吊兒郎當(dāng)咬著一個菠蘿形狀的棒棒糖。直到校長點他的名字,才把糖果匆匆忙忙塞在我手里。
“算起來,主人今年應(yīng)該已經(jīng)畢業(yè)了。他是法學(xué)院最有才華的學(xué)生,一定能成為著名的律師。”
“好厲害!”阿司贊嘆,“我家小少爺年紀(jì)要小一些,現(xiàn)在還在念高中。”
“但是,很成熟、很可靠,又超級溫柔~也給你看我的小少爺!”
鋪墊了那么久,他分明就是從頭到尾無比想要炫耀自己家主人而已。
早就一臉的迫不及待了!
這個阿司,在不笑是時候,是一張沉穩(wěn)的、看起來甚至心事重重的臉。
但一說話,尤其是一提到主人,就會開心得完全沒了正形,好像一顆傻兮兮的太陽花。
我輕觸他的手指,循著他的視線和聲音,以他的視角緩緩進(jìn)入了一間英倫風(fēng)格設(shè)計的華麗的小別墅。
【小少爺!】
灰發(fā)灰眼的青年坐在窗臺看書,聞聲抬起頭,年輕的臉上,是幾分與年齡感并不十分相稱的沉穩(wěn)與安靜。
【今天的甜點和紅茶。】
可一笑起來,卻又瞬間恢復(fù)了燦爛的少年感:【麻煩你了,謝謝。】
時鐘正指向下午四點。
少年修長好看的指尖拿起白瓷杯,閉起眼睛睫毛很長,很享受地細(xì)細(xì)品味著他的茶。
畫面翻卷,我漂浮在一頁頁記憶的空間中,跟著阿司去了舞會、校園、街道和別墅,我透過他的眼,跟灰發(fā)灰眼的青年一起并肩在林蔭大道上,手掌被他的指尖溫柔牽著,親昵走過湖畔的星空。
那個灰發(fā)少年有很多表情——微笑的,促狹的,曖昧的,寵溺的。
偶爾也會任性,也會鬧脾氣不開心,甚至委屈地哭出來。但不管怎樣,他的眼里自始至終只有阿司一個,那種專注與瘋狂迷戀、仿佛看著他就是看著這世上最獨一無二風(fēng)景般滿足而沉醉的目光,一點都騙不了人。
默默羨慕。
羨慕阿司能一股腦拿出那么多不經(jīng)修改的記憶。
而我所有的記憶,一旦延長,畫面里都會出現(xiàn)白墨、出現(xiàn)別人的身影。
完全沒辦法跟這種被主人看作“獨一無二”的存在相比。
“這些都不能跟別人說,”阿司把指尖抵在無色的唇上,低聲在我耳邊說,“像我們這樣被疼愛著的,并不是被拋棄的,不可以在其他人面前炫耀。”
“但是以后,我和你就可以偷偷互相炫耀了!”
實在是他笑得太沒有一絲隱憂,我忍不住問他:“阿司,你離開主人多久了?”
他想了想:“也有好幾個月了吧。主人一定很快就能找到我了。”
……才幾個月而已啊。
怪不得,還能沉浸在幸福的美夢中。
等像我一樣,過了整整三年,還是看不到一點回到主人身邊的希望,到了那個時候,他也會變得和現(xiàn)在我的我一樣,慢慢絕望、慢慢不敢期待。
這么消極地想著,眼前的畫面卻仍舊禁錮在在阿司的回憶中。
夜空泛起了黎明前那種琉璃色的光芒,他的主人——那個灰發(fā)少年清瘦了不少,眉心緊皺,似乎整夜沒睡。
【等雨停了,我們就起程,乘去往南邊的班車去冰極,從今以后,再也不回中新帝國了!】
【冰極雖然寒冷,但至少廣闊自由。在那里,我們可以自食其力地生活,在那里,沒有人能夠傷害你。】
【可是,小少爺你的一切要怎么辦?朋友、家人,都要拋下么?】阿司問他。
他的主人點了點頭。
【雖然,也有很多舍不得的人,哥哥、蜜婭、肖納、學(xué)長、陸凜他們,還有我們充滿了回憶的家。可是,我必須守護(hù)你,無論失去什么,無論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小少爺。】
天空微明,浮著淺淺的櫻色霧靄。阿司卻難過地低下了頭,望著自己灰暗的樣子發(fā)呆。
【我、我以前只是個又丑又笨的藍(lán)殼鐵桶機器人,不過是哄小孩的玩具。小少爺不嫌棄我,讓神給了我外形,可是……】
灰發(fā)少年不讓他再說下去,欠身吻了他。
放開時,在他俊朗的一側(cè)臉頰,我看到了一顆幾乎微不可見的紅色小痣。
突然有種沉溺在夢境中快要醒來的亦真亦幻。這張臉,這灰色的眼睛和頭發(fā),這顆紅色的小痣,我……我好熟悉。
記憶再度跟著阿司走得飛快,牽著主人的手踏上列車逃亡,躲過追兵,越過關(guān)卡,卻最終被抓回,被迫分開。再度相遇,再度逃亡,雨夜里的吻,那個人渴求他的時候,像這樣叫他的名字。
【司湛】
這個名字,有如焦雷炸響在耳際。
“啊,接下來不能再給你看了。”
阿司俊朗的臉有些微紅:“總之,這就是我最愛的,一輩子唯一的小少爺。”
司湛。阿司的名字是司湛。
我想要開口問他什么,整個畫面卻突然變成了水中的幻影。記憶開始整個掉入了我不能理解的維度——“小少爺”、“司湛”、熟悉的家、四點的紅茶、展星辰,白墨,這些亂七八糟的回憶糾結(jié)混雜,突然之間,一切又死一般地寂靜。
我聽到了我自己的聲音,那個聲音在問我,你是誰?
你,叫什么?
rust嗎?還是……
“蝕夜!”
蝕夜。
對,我是蝕夜!
熟悉的、溫柔中略帶一絲隱忍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一瞬間就填補平復(fù)了滿心慌亂的恐懼,讓我仿佛跌入柔軟的棉花堆中一般安心下來。
是誰,在叫我?我想不起來,卻仿佛知道他對我來說比什么都重要。
“蝕夜,蝕夜!你醒醒!”
“!”
灰瞳,灰眼,俊朗的臉。
陳微。
是。他是我的主人,是我的陳微。是我愛著的人。
但為什么,為什么卻與夢境中的那個人——那個被阿司喊著“小少爺”的人,在外形上幾乎完全重合?
四目相接,他瞬間就紅了眼,聲音破碎,撫摸我的手想要溫柔卻抖得厲害。
“可惡!你不要總是這樣嚇我啊!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真實的溫度,貼在臉頰上的是他的手。身下是鐵質(zhì)的、冷冰冰的修理臺,我現(xiàn)在所處的地方,才是確定的、毫無疑問的真實。
陳微就在我身邊,他是我的。
神智還有些在回憶和現(xiàn)實中最后的搖擺不清,他已經(jīng)低下頭來。小心翼翼不敢碰我身上的傷,只湊近了唇——沒有溫柔,而是非常粗暴地咬了幾口。
“等你好了,蝕夜,你給我記著,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這么兇,卻支著修理臺,祈禱般地默默感謝不知道哪里來的什么神明。
“早就跟你說能醒,你不相信我。”
祁戚店主語調(diào)平靜,神情有些無奈,從另一側(cè)拉過我?guī)缀跬耆珡U掉的那只手,幫我釘鋼釘和接皮膚。
“疼嗎?”
陳微心疼地?fù)崦^我的臉頰,而我看著那對灰色的眸子,心臟狠狠一顫。
我在之前的夢里,見過他這種既擔(dān)心又疼痛,恨不得能以身代之的表情。
只不過,在夢里,他用那樣的眼神凝望著的人,不是我。
作者有話要說:是不是一打開的時候覺得自己進(jìn)了一個假章節(jié)。
嘛,至少現(xiàn)在蝕夜鐵板釘釘,和司湛是兩個人了。
但不是新歡舊愛的修羅場。
==這篇真的從良,會盡量讓所有人都是好歸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