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第64章
周俊樹沒地方去。</br> 走到馬路上,一抬頭就看見對面的商場。商場有空調(diào),還有休息椅,他想了一會兒,穿過馬路就走了過去。</br> 心里像堵了一塊大石頭,憋得周俊樹渾身難受,氣都要喘不上來。</br> 不能去想周俏的話,一想就委屈,委屈了就要哭,男人不可以哭!</br> 周俊樹漫無目的地在商場里走,這種商場,他在老家從來沒見過,每一層都那么大!賣什么的都有,還有好多飯店、兒童游樂場、電玩城……顧客也多,到處都是人。</br> 不僅是商場,馬路上、地鐵站也都是人,這就是個繁華的大都市。</br> 周俊樹看到那些賣衣服的女營業(yè)員,有些在招待顧客,有些在整理衣服,有些在聊天。沒有顧客時,她們就手肘撐著電腦桌面發(fā)呆,支撐腿不停地交換,像是百無聊賴。</br> 周俊樹知道周俏就是商場營業(yè)員,也知道她上班時不能坐。</br> 她剛剛上過兩個全天班,從早上9點一直到晚上10點,整整十三個小時。</br> 周俊樹垂著腦袋走啊走,在兒童游樂場里待了很久。因為是暑假,白天都有不少孩子過來玩,彩色波波球池上是一組巨大的滑梯和爬架,小朋友們在里頭尖叫打鬧,一個個從滑梯上呲溜呲溜往下滑。</br> 周俊樹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玩過滑梯,小時候他在村里是放養(yǎng)的,周俏去上學,他就一個人到處亂跑,爬樹捉鳥,下水摸魚,玩得差不多了就走好遠的路去周俏學校門口等她,和姐姐手牽手一起回家。</br> 一想到周俏,他的眼睛又酸澀起來,手背胡亂地抹了抹,忍住淚意。</br> 撈魚池邊,幾個三、四歲的小朋友正拿著小網(wǎng)兜認真地撈著魚。周俊樹站在旁邊看,也不懂這樣撈魚有什么樂趣。他看了一眼價目表:15分鐘/20元,送三條小魚(不含水缸)</br> 周俊樹咽了口口水:“……”</br> 大城市的物價真的好嚇人。</br> 離開兒童游樂區(qū)域,他去五樓書店挑了一本暢銷書站著看,這一看就看了好久,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都快下午1點了。</br> 周俊樹餓了,摸摸口袋里的一百多塊,那是周俏前幾天給他的零花錢。他坐電梯去到一樓肯德基,之前點餐都是周俏點的,他都沒注意過價格,這回自己站在點餐臺前看到菜單,嚇得趕緊滾出來。</br> 他最終在五樓一家面館吃了碗炸醬面,還沒吃飽。吃完后,周俊樹又去到六樓,走進那家電玩城。</br> 他沒打算玩什么,不舍得花錢,就在里面看人玩。</br> 很多玩家是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學生,穿著時髦的衣服和鞋,有些頭發(fā)還染了色,他甚至看到有男孩子戴著耳釘,盯著看了好一會兒。</br> 投籃機前有個男孩在投籃,周俊樹站在旁邊看。</br> 他想到那天下午,黎衍帶他來這里玩,他站著,黎衍坐著,兩個人一起砰砰投籃,結(jié)束以后還擊了一下掌,是男人間對話的方式。</br> 和姐姐出去玩時,周俊樹曾問過周俏,黎衍有多高。</br> 周俏說他以前是1米85,不過現(xiàn)在沒有了,穿著假肢只有1米76。周俊樹當時沒說什么,但心里知道1米85真的好高,比自己足足高了7公分。</br> 衍哥……現(xiàn)在只能坐輪椅了,站起來還沒他高。</br> 周俊樹難以想象自己要是沒了兩條腿會變成怎樣,是不是就像老家村里那幾個殘疾人一樣,每天待在臟乎乎的房子里混日子。</br> 那些人總是怨天尤人,衣服、頭發(fā)臟兮兮的,煙酒不斷,沒事干就去打牌。</br> 黎衍不是這樣的,他每天穿得帥帥氣氣出門上班,有一次回家時還給自己帶回一袋很好吃的點心,說叫肉松小貝,需要排很久的隊才能買到,不過他點的是外賣。</br> 衍哥……衍哥其實真的是個不錯的人。</br> 就是坐輪椅不好,他要是身體健康該多好啊!</br> 不過,他要是身體健康,估計也沒周俏什么事了,他一定會找楊姐姐那樣的女朋友,怎么可能看得上周俏?</br> 可是周俏哪兒差了?周俏就非得要照顧他一輩子嗎?</br> 她就不能找個各方面條件普通一點的男人嗎?身體健康的,就跟這城里大多數(shù)平凡的打工夫妻一樣,她怎么就搞得這么不平凡呢?</br> 周俊樹一直努力學習,沒有喜歡過哪個女孩子,也沒追過星,完全不懂情啊愛啊這些東西。他腦子里漿糊一樣攪成一團,一會兒怪黎衍搶走了自己的姐姐,一會兒怪姐姐為了黎衍竟然打他,怪來怪去,他終于想到自己。</br> 四年多不和周俏通電話,是事實。</br> 上初一的時候,邱老師就找到了他,帶給他周俏在錢塘的消息。</br> 他曾經(jīng)幼稚地問過邱老師,周俏什么時候回來,邱老師說周俏不打算回來了,會留在錢塘打工。就那一下子,周俊樹就崩潰了,開啟了長達四年半對周俏的單方面冷戰(zhàn)。</br> 那會兒他從沒想過,周俏是怎么在這個城市活下來的。</br> 周俊樹在電玩城外的休息椅上坐了很久,掏出手機,打開微信通訊錄。</br> 他買手機才不久,同學們一個都沒加上,聯(lián)系人里只有邱老師、周俏、黎衍和宋晉陽。</br> 他打開黎衍的朋友圈,只有一條九宮格圖文,是周俏生日那天發(fā)的。周俊樹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周俏的生日,但周俏記得他的生日,每年都會通過邱老師給他帶一套衣服做生日禮物。</br> 照片里的周俏和黎衍依偎在一起,笑得非常開心。</br> 黎衍喜歡站著拍照,周俊樹在游樂場見過,拍的時候,輪椅會被推得遠遠的,一點兒不會拍進去。</br> 周俊樹從來沒見過周俏笑得這么幸福甜蜜,黎衍也是一樣,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透過屏幕都能深深地感染人。</br> 周俊樹之前看到這些照片只顧著生氣,可是現(xiàn)在……</br> 他吸了吸鼻子,點開宋晉陽的對話框,打出一行字。</br> 【樹影·星痕】:宋哥,你知道衍哥的單位在哪兒嗎?</br> 下午5點,黎衍正在工作。</br> 右手腕上依舊戴著護腕,這兩天/行動著實不方便,但他沒怎么讓人幫忙,都是自己忍著疼痛做事。其他好說,轉(zhuǎn)輪椅和開小黃蜂完全躲不過,別人也幫不了他。</br> 周俏說會來接他下班,黎衍思考后同意了。上下小黃蜂時最依賴手臂力量,手腕用不了力很容易摔跤,周俏接送他無非就是在他上下車時扶一把,再幫他拆、裝輪椅,也避免讓右手腕因為一直用力而好不起來。</br> 桌上的固定電話響了,黎衍接起來:“你好,我是Rick。”</br> “Rick,前臺有個男孩子找你,說姓周,你出來一下吧。”</br> 黎衍:“……”</br> 他坐著輪椅來到前臺,吃驚地看到周俊樹站在那里。</br> 周俊樹繃著一張臉盯著黎衍看,又看到他的右手腕上戴著黑色護腕,手指擱在輪椅鋼圈上,嘴唇就抖了一下。</br> 黎衍剛要開口,小少年已經(jīng)“嗚……”的一聲哭出來了。</br> 前臺小姐:“???”</br> 黎衍:“……”</br> 電梯間里,黎衍給周俏打電話:“俏俏,你別出來了,小樹在我這兒呢,一會兒我讓他幫我上車好了。”</br> 周俏嚇了好大一跳:“他跑你那兒去干嗎?他又想干什么呀?”</br> 黎衍低聲勸她:“你先別急,我覺得……”他回頭看了一眼消防通道防火門,“他是來道歉的。”</br> 周俏:“……”</br> 黎衍:“你是不是罵他了?”</br> “嗯。”周俏承認了。</br> “行吧,一會兒我?guī)渫忸^吃點東西再回來,我和他聊聊,明天他就要回去了,別搞得一肚子不開心。”黎衍安慰周俏,“你別擔心,不會有事的。”</br> 周俏說:“他要是再敢對你說混賬話,你別對他客氣。”</br> 黎衍笑起來:“我知道,我倆都是男的,聊起來方便,你自己吃晚飯吧,別等我們了。”</br> 掛掉電話,黎衍進了樓梯間,周俊樹背靠墻壁站著,低垂著頭,無精打采。</br> 黎衍停下輪椅,把假肢放下地,手扶著樓梯欄桿站了起來。周俊樹疑惑地看著他,黎衍笑笑:“我每天都要在這兒站幾回,既然進來了就不要浪費時間,順便練個站。”</br> 昏暗的樓梯間里,周俊樹的臉看起來更黑了,眼白倒很分明,隨著眼睛的眨巴,直愣愣地盯著黎衍看。</br> 黎衍也不和他客套:“你姐罵你了?”</br> 周俊樹又垂下了頭。</br> “等一下我下班,帶你外面吃個飯,咱倆聊聊。”黎衍看著他,“不過先說好,不能吵架,我實在沒力氣和你吵架,就想揍你,但估計是揍不過的,我手還傷著。”</br> 周俊樹:“……”</br> 黎衍歪著頭打量了他一會兒,開口:“小樹,我問你一個問題。”</br> 周俊樹抬起頭來,有些緊張:“什么?”</br> 黎衍問:“你覺得我和宋晉陽關(guān)系怎么樣?”</br> “挺好的啊。”周俊樹想到宋晉陽和黎衍之間的相處,就是好兄弟嘛。</br> 黎衍說:“你應該知道,宋晉陽的爸爸和我媽媽是后來結(jié)合的,我和他十五、六歲時才認識。你可能想象不到,今年以前,我和他鬧了十年的矛盾。”</br> “啊?”周俊樹完全沒想到。</br> “我曾經(jīng)揍過他,上高中的時候,因為他欺負我媽。就像你那天揍黎帥那樣,我把宋晉陽摁在地上打。”黎衍想起十幾年前的事,自己都有點想笑,“他根本不能反抗,被我狠狠揍了一頓,后來,我倆就水火不容了。”</br> 周俊樹:“……”</br> “但你現(xiàn)在也看到了,我和宋晉陽關(guān)系不錯,你姐和他關(guān)系也挺好。我畢竟不怎么方便,這些年來,我媽很多事兒都指望不上我,都是宋晉陽幫她辦,我媽早把他當親兒子看了。”</br> 黎衍繼續(xù)說著,“明白我的意思嗎?小樹,人會長大的,思想會變,閱歷會變,人與人的關(guān)系也會變。那天你對我說的話,我真的很生氣,仔細想想很多都是事實,也沒法反駁。但是再過幾年,等你長大一些,我再老一些,也許回過頭一想,你會覺得自己當初說得比較偏激,我也早就對這些話一笑了之了。”</br> 周俊樹陷入思索。</br> 黎衍又說:“你說你討厭我,覺得我沒法讓你姐幸福,只會讓她很辛苦,那你的意思是什么呢?希望我和你姐離婚嗎?”</br> 周俊樹嘴唇嚅囁著:“不是……”</br> “那你這樣的發(fā)泄又有什么意義?我和你姐都沒想過離婚,我還就認定她了。”黎衍語氣平和,唇邊帶著笑,“小樹,別說你討厭我,前幾年,我自己都討厭我自己,要不是你姐把我拉出來,我現(xiàn)在根本就不是你看到的這個樣子,跟個要飯的也差不多了。”</br> 看著黎衍英俊的外表,周俊樹難以想象。</br> “我和周俏……”黎衍嘆了一口氣,“其實我和她有很多方面還需要磨合。她本身比我小四歲,小小年紀就在社會上打拼,應該吃過很多苦。我現(xiàn)在的日子雖然和普通人相比稍微困難,但大學畢業(yè)前人生還算比較順利,所以我對你姐,講實話啊,不算特別了解。”</br> 周俊樹皺起了眉,眼神有些不滿。</br> “別誤會。”黎衍笑道,“因為你姐老是說,要向前看,不愿意回想以前的事,所以很少和我聊這些。小樹,剛好你在,一會兒我倆吃飯時,你和我說說你和你姐小時候的事,我還挺想知道的。”</br> 周俊樹沉吟片刻,低低地“嗯”了一聲。</br> “不過,那個邵什么的,就不要說了。”黎衍提醒他,“聽得我腦殼疼。”</br> 周俊樹沒忍住,嘴角一扯,笑意剛露出一點,就被黎衍打趣的眼神給盯得憋了回去。</br> 最后,黎衍說:“小樹,我后來想過你說的話,我是個殘疾人沒錯,變也變不回去了。但我想,我還是可以更努力一些的,爭取做一個很酷的殘疾人,不讓你姐受委屈,請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可以嗎?”</br> 周俊樹看著他,輕輕地點了點頭。</br> 差不多到下班時間,黎衍坐回輪椅,讓周俊樹在電梯間等他去打個卡。見他要離開樓梯間,周俊樹脫口而出:“姐夫。”</br> 黎衍回過頭,錯愕地看著他。</br> 周俊樹站得直直的,低聲說:“對不起,那天我錯了。”</br> “沒事兒,回頭和你姐好好聊聊。”黎衍的笑容很溫和,打開防火門就先出去了。</br> 周俊樹的背脊又一次靠回墻上,半晌后,他長長地松了一口氣。</br> 兩個男人決定去吃烤肉。上下小黃蜂時,黎衍讓周俊樹扶他,幾乎沒使用右手。他還指揮周俊樹幫他搬輪椅、拆輪椅、裝輪椅,小少年一下子就學會了。</br> 車子開起來,周俊樹擠坐在后座,看小黃蜂匯入到晚高峰擁擠的車流中,感嘆道:“這兒人可真多啊。”</br> 黎衍在前排笑起來:“人多,機會也多,小樹,考到錢塘來吧,和你姐一樣,以后別回去了。”</br> 周俊樹看著他的后腦勺,偷偷地笑了一下。</br> 可惜的是,因為黎衍要開小三輪,周俊樹又沒成年,兩人吃飯時都不能喝酒,只能要了一瓶冰桔茶湊合。</br> 吃飽喝足回到家,周俊樹跟在黎衍身后進門時,腦袋都不敢抬起來,黎衍把姐弟兩個一并趕進次臥,讓他們好好溝通,不許吵架。</br> 一直到晚上11點,周俏才眼睛紅通通地回到主臥,上床后話都沒說,直接抱住了黎衍。</br> “沒事了吧?”黎衍拍著她的背,問道。</br> “嗯。”</br> 周俏心里很不好受,明明是周俊樹傷害了黎衍,現(xiàn)在反而要黎衍來從中調(diào)和她和弟弟的關(guān)系,也不知道他心中還有沒有怨氣。</br> 黎衍沒有告訴周俏,他從小樹這里知道了很多她十七歲前的事。</br> 他的周俏小時候真的吃過很多苦,幾乎年年都要面臨輟學危機,都是歷任班主任來家里勸,才讓她一年一年地讀下去。難怪她成績好,要是不夠好,班主任都不會去幫她。</br> 黎衍摸著周俏的頭發(fā),心想這個女孩子活到二十二歲,到底有沒有經(jīng)歷過真正無憂無慮的時光?</br> 應該是沒有吧。</br> 生活的壓力始終都在她肩上,現(xiàn)在和他在一起,她的壓力就更大了。但她不會抱怨,黎衍幾乎沒聽她抱怨過什么,她總是充滿干勁,對未來滿懷憧憬,小小的身軀就像一面墻似的擋在這個小家庭的最前線,竭盡全力地為他擋風遮雨。</br> 黎衍覺得自己應該盡快趕上來。</br> 這個家庭是兩個人的,不能只靠周俏一個人扛。</br> 他的身體情況的確很糟糕,但也沒糟糕到要拖后腿的地步。</br> 他畢竟是男人,黎衍想著,再努力一些吧,和小傻子一起努力,日子總會越來越好的。</br> 周三,周俏特地排的晚班,上午要送周俊樹去火車站。</br> 三個人最后一起吃了頓早餐,周俏幫弟弟整理出一大袋的特產(chǎn)和禮物,仔仔細細地打好包。</br> 黎衍準備去上班,周俊樹說:“姐夫,我送你去車庫吧,幫你上個車。”</br> 黎衍應下:“行。”</br> 周俏聽到那聲“姐夫”,愣愣地沒反應過來。</br> 車庫里,周俊樹扶黎衍上車,又幫他拆下輪椅放到后座,問:“姐夫你手要緊嗎?好點了沒啊?”</br> 黎衍抬起右手動動手指:“好很多了,再過兩三天就不用戴護腕了。”</br> 周俊樹站在車旁,看黎衍啟動車子,說:“姐夫,你路上小心,下回見了。”</br> “下回見。”黎衍沖他揮揮手,“到時候我們再一塊兒去對面六樓玩,不帶你姐,你姐又啰嗦又摳門,玩得肯定不過癮。”</br> 周俊樹撓撓腦袋,心想自己也很摳門。</br> “我走了啊,上班要遲到了。”黎衍已經(jīng)把小黃蜂倒出來,“小樹,明年見!”</br> “明年見。”小少年看著黎衍的小三輪爬上坡,消失在視野里。</br> 周俊樹背著大包小包回家了。</br> 在高鐵站送走弟弟,周俏轉(zhuǎn)身去坐公交車。</br> 雖然已是八月下旬,這幾天太陽卻很烈,氣溫超過37度。</br> 周俏走了沒多久,鼻尖上就冒出了小汗珠,她抬頭看看天上刺眼的太陽,想起前一晚黎衍對她說的話。</br> “你是不是把我當成太陽了?總是像個行星似的圍著我轉(zhuǎn)?”</br> “可是俏俏,你知道嗎?你自己也是一個太陽,小樹是圍著你轉(zhuǎn)的,還有我,現(xiàn)在的我早就不是太陽了,很多時候我更愿意把你當成太陽。”</br> 周俏抱緊他,閉上眼睛:“不,你永遠都是我的太陽。”</br> 黎衍的語氣有些無奈,又像是開玩笑:“俏俏,你這樣子,我壓力山大啊。”</br> ……</br> 周俏低下頭,手指抹掉鼻尖的汗,心里有點不安。</br> 周俊樹回家后第三天,黎衍的公司要在A省另一個城市舉辦年中會,不僅錢塘總公司的人要去參加,全國各地分公司也會派代表來,加起來有五百多個人。</br> 年中會四天三晚,后面還緊跟著新員工培訓,黎衍就是新員工,要參加兩天培訓,所以整個行程是六天五晚。</br> 這是黎衍和周俏在一起后第一次分開,天數(shù)還很多。周俏早先知道這個消息后就焦慮得不行,擔心黎衍沒法好好照顧自己,怕他在房間里洗澡、上廁所不方便,吃飯不方便,擔心這擔心那。直到黎衍告訴她,公司特地為他預定了酒店的無障礙客房,并且讓他單住,周俏才略微安心。</br> 出發(fā)那天,周俏打出租車把黎衍送到大巴集合地,總部人多,統(tǒng)一坐大巴走。周俏把黎衍的拉桿箱放進行李艙,又把他的兩支肘拐交給方勁松幫忙保管,轉(zhuǎn)過頭,看著虎哥把黎衍背上大巴。</br> 五十幾座大巴的上車門臺階特別高,黎衍根本就邁不上去。</br> 同事們都很熱心,給黎衍安排在上車后的第一排,周俏也跟上車,看著他穩(wěn)穩(wěn)地坐好了,才下車拆下他的輪椅,仔細地放進行李艙。</br> 她沒再上車,站在車下望著黎衍,他坐在窗邊,向周俏揮揮手,拿起手機晃晃,示意她看消息。</br> 【黎衍】:放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這幾天你也放松一下吧,可以找朋友去吃個飯逛個街。</br> 周俏又抬頭看他,這輛車的人已經(jīng)到齊了,司機準備開車。周俏讓開了些,看到黎衍又向她揮了揮手,她也不知怎么了,眼眶一熱,眼淚都差點掉下來。</br> 心里的不安又擴大了一些,周俏自己都意識到這狀態(tài)不對勁。</br> 黎衍是去開會、參加培訓,每天都是待在五星級酒店里。他說那樣檔次的酒店輪椅通行絕對沒問題,吃飯大多是在酒店,如果有外出用餐,他可以請假不去,在酒店叫個外賣就行。</br> 房間里有無障礙設(shè)施,他一個人住,真摔了大不了就脫光,還能爬不起來嗎?</br> 生活方面是不用擔心的,周俏自己也知道,黎衍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br> 那她到底在擔心什么?</br> 剛才,她看到了黎衍的同事們,都是意氣風發(fā)的年輕人,還有好多精致漂亮的女孩子。她們穿著時尚的衣服,戴著墨鏡和亮閃閃的首飾,看到黎衍后就笑著和他打招呼。</br> 周俏還看到陸欣,但陸欣像是不認識她似的,理都沒理。</br> 黎衍身邊坐著的是一個很好看的小姐姐,周俏聽到黎衍喊她的英文名,兩個人有說有笑,小姐姐還溫柔地向周俏招招手,說:“放心吧,Rick這幾天就交給我們來保護了。”</br> 黎衍大笑:“你當我是國寶呢?”</br> 小姐姐說:“那肯定比國寶還要珍貴啊。”</br> 大巴啟動了,黎衍透過車窗望向周俏,她漸漸變成一個小小的人影。</br> Daria說:“你老婆看起來好小啊。”</br> 黎衍回過頭來:“她才二十二。”</br> “才二十二啊?”Daria嘖嘖稱奇,“我生日月份大,二十二還在念大四呢,畢業(yè)都二十三了,現(xiàn)在二十八男朋友都沒有,人家二十二都結(jié)婚了。”</br> 黎衍笑笑,沒說話。</br> 后面兩天,周俏和黎衍白天就只用微信簡單聊幾句,黎衍開會時手機靜音,周俏也不敢隨便打擾他。</br> 到了晚上,兩個人就視頻聊天。</br> “給你看看我的房間。”黎衍坐著輪椅在衛(wèi)生間里轉(zhuǎn)了一圈,拍給周俏看,“淋浴房有可以坐著洗澡的臺子,洗手盆也比較低,扶手都有,面積還很大,真挺方便的。”</br> “床也比普通房間要來得低,看到了嗎?”黎衍的語氣很輕松,“今天吃自助餐,我自己去拿的菜,就擱腿上,不拿湯湯水水就行了,一點兒問題沒有。”</br> 周俏趴在床上,笑著聽他說。</br> “剛才吃過晚飯,我同事他們喊我去周圍逛一圈,我們酒店邊上就是一條商業(yè)街,我嫌熱,沒去,讓他們幫我觀察一下輪椅好不好走,要是好走,我明天去轉(zhuǎn)轉(zhuǎn),給你買禮物。”</br> 手機一通晃,黎衍的臉終于出現(xiàn)在鏡頭里,他也上了床,看著周俏笑瞇瞇,“想我嗎?老婆。”</br> 周俏說:“想。”</br> “我還是第一次參加這種規(guī)模的年中會,好多人啊,每場茶歇都堆得跟山一樣,都是漂亮的小甜點,你肯定喜歡,就是吃不著。”</br> 黎衍絮絮叨叨地說著,還帶吐槽,“每個總監(jiān)都要做年中總結(jié),有些人講得很精彩,有些水平實在太次,英語還有口音,聽得我都要打瞌睡。”</br> 周俏問:“都是用英語講的嗎?”</br> “對啊,總監(jiān)大部分都是德國人,個別幾個是中國人。”</br> “你都聽得懂嗎?”周俏覺得黎衍好厲害。</br> 黎衍哈哈哈地笑起來:“怎么可能全部聽得懂啊,能聽個大概吧,PPT都是中英雙語,知道他這個部門這半年都干了些什么就是了。”</br> 周俏問:“方經(jīng)理要去發(fā)言嗎?”</br> “不用,他級別還不夠,只是個主管啊。”黎衍覺得周俏的問題很有意思,“他的老板都沒資格上呢,財務總監(jiān)是個老外,就是上次給我三面的那個。”</br> 周俏又問:“他還記得你嗎?”</br> 黎衍哭笑不得:“我沒跟他說上話,不過,我覺得他應該記得我吧,全公司坐輪椅的就我一個,這么特殊,還這么帥!能不記得嗎?”</br> 周俏小聲抱怨:“你都不發(fā)照片給我看。”</br> 黎衍笑道:“這兩天不夠帥,天天穿襯衫,明天晚上我們晚宴,你老公我要穿西裝,到時候拍照給你看啊。”</br> “好呀。”周俏很期待,“你好久沒穿西裝了,你把西裝掛起來了嗎?別弄皺了,我都給你熨過的。”</br> “到了就掛起來了,房里也能熨,如果皺了我自己研究一下。”說到這兒,黎衍打了個哈欠,“坐著開了一天會,有點困了。”</br> 周俏趕緊說:“那你早點睡吧。”</br> “嗯。”</br> “在房里,你要有空,就練練站。”周俏又提醒他。</br> 黎衍哀嚎:“我知道啦!在房里練站,練走,練抬腿,人家晚上都去泡吧唱K,就我苦逼兮兮還在房間里鍛煉。”</br> 周俏說:“那你也一起去嘛,我又沒有不讓你去。”</br> “算了算了,我怕喝多了回來不好弄。”黎衍笑起來,“真睡了,老婆晚安。”</br> “老公晚安。”周俏看著黎衍結(jié)束視頻。</br> 她把手機丟到一邊,人仰躺在了大床上。</br> 黎衍說,到明年二月,公司里還有年會,也要四五天,每年會去一個不同的城市,不一定在A省,可能會去比較遠的地方,要坐飛機。</br> 還有每個部門自己開展的旅游,財務經(jīng)理手里有經(jīng)費,今年的旅游打算在十月底進行。</br> 其他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小活動,比如家庭日,家屬也可以參加,是周邊一日游;比如每月的集體生日,會有蛋糕和禮物;比如專業(yè)上的一些進修培訓,每次會派不同的人去,幾乎都是外地,也算一項福利……</br> 這些事兒周俏以前聽都沒聽說過,大外企的福利待遇、培訓機制完善又先進,連黎衍這么一個不用出外勤的崗位,每年都有三到四次離開錢塘的機會。</br> 住的都是國際連鎖五星酒店,吃的餐標是150塊/人打底,晚宴時規(guī)格甚至高過婚宴,人均四五百是常態(tài)。</br> 日常被剝削的無產(chǎn)階級打工妹周俏同學從來不知道,會有單位對員工這么好,茶水間里點心隨便吃,咖啡茶飲無限量供應,連結(jié)婚都能發(fā)八百塊補貼。</br> 知道這事兒時她懊惱地說:“哎呀!虧了,我倆結(jié)婚結(jié)早了。”</br> 把黎衍笑得不行。</br> 第二天晚上,黎衍參加晚宴。</br> 周俏說想看照片,他一直都沒回,周俏也不敢給他打電話。</br> 一直到晚上9點多,周俏發(fā)現(xiàn)黎衍發(fā)了一條朋友圈。</br> 那是他發(fā)的第二條朋友圈。</br> 四張照片,背景都是年會的拍照墻,每張里都有黎衍。</br> 第一張是團隊合影,大家站成一排,方勁松站在中間,黎衍站在右起第二個,男士全員西裝,女士們個個花枝招展;</br> 第二張是黎衍和方勁松的合影;</br> 第三張就不得了了,黎衍站在中間,左右兩邊各站了三個美女,個個盛裝打扮,妝容精致,笑意盈盈。有人穿旗袍,有人穿抹胸曳地禮服,也有人穿短款蓬蓬裙,露出兩條長腿,踩著細高跟鞋。</br> 站在黎衍身邊的就是周俏在大巴上見過的那個漂亮小姐姐,她甚至挽著黎衍的手臂,笑得很甜美。</br> 最后一張照片是黎衍的單人照。</br> 因為是單人,人就拍得比較大,看得更清晰。</br> 黎衍穿的依舊是那套深灰色西裝,扣著扣子,里頭是白襯衫和藍領(lǐng)帶,腳下是黑色皮鞋。</br> 他現(xiàn)在的身材穿西裝非常好看,雙手插在褲兜里,寬肩窄腰,整個人挺拔如松,在沒有任何扶持的情況下,站姿居然挺瀟灑,一點兒也不僵硬。</br> 他留著利落帥氣的短發(fā),五官俊朗,笑容自信,眼睛里甚至透著耀眼的鋒芒。</br> 要不是周俏對他太熟悉了,看到這張照片,誰能猜到,這個神采奕奕的年輕人,居然是個雙大腿高位截肢的殘疾人。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