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第07章
黎衍轉(zhuǎn)動輪椅進(jìn)了單元門。</br> 感謝這是個老樓,樓道里的聲控?zé)羰畮啄晗聛砣級牧耍矝]人修,從一樓到七樓漆黑一片,黎衍隱在黑暗中,動作不會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br> 他不是截癱患者,用的輪椅并不高端,靠背后頭的袋子里裝著不少東西,側(cè)過身就能拿到。</br> 黎衍從袋子里摸出一條褲子。褲子略厚,很短,比男士沙灘褲還要短一些,褲腿的部分是縫合在一起的。他把褲子塞進(jìn)外套口袋里,拉上輪椅手剎,把兩條假肢放到地上,雙手撐著樓梯欄桿,慢慢地站了起來。</br> 站穩(wěn)后,黎衍對著外面喊:“周俏,進(jìn)來!”</br> 周俏立刻進(jìn)去,先看到輪椅上沒了人,嚇了一跳,仔細(xì)一看,黎衍居然站在樓梯口,她還未出聲,就聽黎衍說:“把輪椅搬上去吧,會折嗎?”</br> “會了。”周俏咬咬下嘴唇,之前司機(jī)師傅折疊輪椅的動作她記下來了,依樣畫葫蘆地折起了黎衍的輪椅,用力一抬,就搬著輪椅“蹬蹬蹬”地上了樓。</br> 樓道里傳來她越來越遠(yuǎn)的腳步聲,還有輪椅在墻壁和欄桿上磕磕碰碰發(fā)出的輕微撞擊聲。黎衍默默地站著,垂著頭,心里很空。</br> 幾分鐘后,周俏跑下樓,黎衍還站在黑暗中。</br> 這是最近三次見面中,周俏第一次看到他站著,居然有點(diǎn)兒不習(xí)慣,視線忍不住就往黎衍的下半身瞄過去。黎衍穿著黑色運(yùn)動長褲,黑燈瞎火的其實(shí)什么都看不清,但周俏腦子里止不住會胡思亂想。</br> ——那是假肢。</br> ——黎衍的兩條腿都沒了。</br> ——還疼么?</br> ——等等,怎么感覺個子矮了呢?以前好像要更高一點(diǎn)兒,難道是自己長個兒了?不應(yīng)該啊……</br> 黎衍目光復(fù)雜地看著周俏,她在看他的腿,還看得挺入神,媽的,是不是還想上手摸摸啊?</br> “好看嗎?”黎衍也是服氣了,都懶得再沖她發(fā)火,這時候只想她趕緊滾,“還不走?發(fā)什么楞呢?”</br> 周俏回過神來,問:“你真的能自己上去嗎?”</br> 黎衍答得干脆利落:“能。”</br> 周俏又看了他一會兒,像是在分辨他是不是在吹牛。</br> 黎衍終于不耐煩了:“趕緊走吧!周俏花!”</br> 周俏:“……”</br> “好吧,那我走了。”周俏也不想再黏糊下去了,黎衍分明就是不想讓她看到他上樓的模樣,但周俏知道,他一定能上,就是不知道要怎么上。</br> 臨走前,她說,“你到了樓上,記得給我發(fā)微信。”</br> “知道。”黎衍回答。</br> 周俏走了。</br> 一樓的樓道里一片安靜。黎衍仔細(xì)聽,單元門口再也沒有聲音了,他開始動作,抓著扶手、扭轉(zhuǎn)身體慢慢坐在第二階臺階上,快速地脫起褲子。</br> 脫下褲子的同時,他一并卸下了自己的假肢。</br> 他的假肢其實(shí)不便宜,是氣壓膝關(guān)節(jié)假肢,兩條腿加起來也有小十萬。但黎衍的殘肢實(shí)在太短了,沒有拐杖或旁人扶持,根本沒法走路,就算架著雙拐走起來,也特別難看,就像一只岔著腿、搖搖擺擺的鴨子,所以假肢于他來說其實(shí)更傾向于美容功能。</br> 何況現(xiàn)在是要爬樓梯,兩條假肢簡直就是累贅。</br> 想要改變現(xiàn)狀,就得買那種特別昂貴的智能仿生假肢,一雙腿得有五、六十萬,黎衍買不起,從沒有考慮過。</br> 假肢卸下后,他把之前準(zhǔn)備好的短褲穿上,兩截殘肢便都包裹在了褲腿里。黎衍回頭看了看樓梯,右手抱起那雙連著褲子、鞋子的假肢,扭過身開始一步一步往上爬。</br> 雙手撐著臺階,腰身一擺,便蕩了上去,屁股落在上一層臺階上。連上兩階后,他搬動假肢往前方樓梯上一擱,再重復(fù)一遍之前的動作。</br> 夜里八點(diǎn)多,不算太晚,他祈禱沒有人上下樓,不想讓人看到他狼狽的動作。</br> 但世事難料,爬到四樓時,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出門倒垃圾,下樓時看到樓梯上矮矮的黑乎乎一團(tuán),她嚇得叫了一聲:“什么東西啊?”接著就手忙腳亂地開了手機(jī)電筒。</br> 刺眼的白光照到黎衍身上,他本能地伸手擋住了眼睛。</br> 那女人看到一個沒有下半身的人坐在臺階上,身邊還擺著一雙連褲子帶鞋的腿,嚇得腿肚子都打顫了,“啊”地一聲叫,垃圾都不倒了,直接轉(zhuǎn)身逃回了家。</br> “砰”的一聲關(guān)門聲傳來,樓道里又暗了下來。黎衍終于放下了手,繼續(xù)一臺階、一臺階地抱著假肢往上爬。</br> 幸好,后半段路沒再碰到阻礙,順利到了六樓,黎衍雙手支撐著把自己挪上輪椅,又把假肢斜擱在踏板上,轉(zhuǎn)著輪椅開門,進(jìn)屋。</br> 一直到關(guān)上門,把假肢丟到地上,他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br> 從吃飯開始就困擾著他的上樓問題,這時候總算是解決了。</br> 只是,心里又浮起那個念頭:誰特么再出門誰就是豬!誰特么再下樓誰就是傻逼!</br> 雙手和那條短褲已經(jīng)在地上蹭得很臟,黎衍扯下褲子,又去廚房洗手。他有點(diǎn)累,卷起袖子看自己的手臂,超級白,超級細(xì),肘關(guān)節(jié)突出得明顯,肌肉力量還不如十三、四歲時的自己。</br> 他的確是太久沒鍛煉了,整個人廢得厲害,靠在輪椅靠背上抽了一支煙后,黎衍給周俏發(fā)微信。</br> 【有只刺猬】:我到家了</br> 【MI&IM男裝-俏俏】:我在公交車站等車。</br> 【有只刺猬】:嗯。</br> 丟開手機(jī),黎衍準(zhǔn)備洗澡,脫外套的時候,摸到口袋里有東西,掏出來一看,是一個紅包和他的結(jié)婚證。</br> 紅包里是一疊簇新的百元大鈔,黎衍沒數(shù),目測是八千塊。</br> 他又打開那本象征著幸福與甜蜜的紅本本,看到自己和周俏的合影。</br> 周俏笑得挺自然的,但他卻拍得那么丑。</br> 不,其實(shí)不是拍得丑,而是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和以前不一樣了。看到自己瘦脫了相的一張臉上毫無光彩的眼神,黎衍強(qiáng)自忍住撕掉這本結(jié)婚證的沖動。他轉(zhuǎn)著輪椅去到臥室,揚(yáng)起手,把結(jié)婚證往衣柜頂上甩。</br> 衣柜頂距離天花板有三十多公分,第一次,他沒甩成功,結(jié)婚證撞到墻后又掉到地上,他撿起來再甩,終于把這礙眼的紅本本丟在了衣柜頂上。</br> 這樣子,他就再也拿不到了,眼不見為凈,黎衍想。</br> ——</br> 周俏準(zhǔn)備搬家。</br> 出租屋里家具家電都是房東的,她只要收拾一些自己的衣物、被褥、日用品即可。</br> 室友陶曉菲很舍不得周俏,她們同齡,曾是前同事,相識已有三年,算是彼此在錢塘最好的朋友,合租一套房也有一年多了。</br> 陶曉菲坐在周俏床上看她收拾東西,埋怨道:“你怎么突然就要搬家了呢?在這兒住得不好嗎?”</br> “這屋人太多了。”周俏說,“我現(xiàn)在找的房子更便宜,條件也更好。”</br> 陶曉菲沒懷疑周俏的話:“好吧,那我以后去你新房子找你玩。”</br> 周俏的動作停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恐怕不行,我們只能在外頭見面,我那房東有點(diǎn)古怪,不允許我?guī)嘶丶摇!?lt;/br> 陶曉菲皺起小鼻子:“啊?你和房東一起住嗎?男的女的呀?”</br> “男的。”</br> 陶曉菲有點(diǎn)驚訝:“誒?你和男的合住嗎?那你要注意安全哦。”</br> 周俏笑起來:“放心,房東人還不錯,就是脾氣有點(diǎn)怪。我放假的時候會找你玩的。”</br> 和黎衍“結(jié)婚”的事兒,周俏誰都沒說,這是個要爛死在心里的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不過她告訴給了介紹人劉阿姨,并且按照約定,給了她三千塊錢介紹費(fèi),同時要求她保守秘密,不能告訴任何人。</br> 劉阿姨還是挺上道的,拿到錢就封了口。</br> 與黎衍登記五天后,周俏趁著自己單休的那天,叫了一輛出租車,帶上所有行李搬到了永新東苑。</br> 搬東西上六樓足足跑了四趟,最后一趟結(jié)束后,周俏癱坐在了黎衍家客廳的椅子上,臉頰泛紅,渾身大汗。</br> 地上攤著她的行李,一個舊兮兮的24寸拉桿箱,兩個鼓鼓囊囊的大行李袋,一個雙肩包,外加三、四個環(huán)保袋。</br> 黎衍端坐在輪椅上,冷眼看著這堆東西,周俏呼哧呼哧大喘氣,問:“有水喝嗎?”</br> 黎衍看了她一眼,轉(zhuǎn)著輪椅給她倒來一杯水,周俏咕嘟咕嘟一口喝干,緩了會兒后,問:“你就沒想過換個帶電梯的房子嗎?”</br> 她并不知道黎衍和宋晉陽之間的矛盾,一句話就點(diǎn)著了黎衍心里的火。</br> “沒有。”他努力壓住火氣。</br> 周俏說:“那你多不方便啊,上下樓那么費(fèi)勁。”</br> “你管我費(fèi)不費(fèi)勁?”黎衍冷哼:“沒腿的是我,好端端長著腿的是你,我住三年多了都不嫌麻煩,你才第一天來就嫌累?”</br> 周俏嘟起嘴,不吭聲了。</br> 黎衍的家她只來過兩次,除了待在客廳,去過廚房,其他房間都沒有進(jìn),連洗手間都沒用過。</br> 房子里家具、家電有些混搭,能看出有些東西是后來換的,黎衍睡主臥,帶著陽臺,次臥歸周俏。</br> 黎衍把次臥的鑰匙丟給她:“那是你的房間,以前是我媽住的,她很久沒來過夜了,你自己收拾,我沒給你弄。”</br> 周俏也沒奢望黎衍會幫她騰空房間,打開次臥門,發(fā)現(xiàn)房間面積有十幾平方,窗子挺寬,因?yàn)闃菍痈撸晒膺€不錯。</br> 周俏心里有些開心,這是幾年來她住過的面積最大、條件最好的房間了,要是租出去,一個月得要1500。</br> 房間中間是一張1米2寬的單人床,床邊是床頭柜,靠墻一組大衣柜,床對面是一個書柜,靠窗那兒擺一張長溜溜的寫字臺,上頭堆滿了箱子和袋子,頗有點(diǎn)儲藏室的意思。</br> 周俏打開衣柜門,柜子里塞滿了衣物,一點(diǎn)兒空隙都沒有。</br> 周俏:“……”</br> 她走到客廳問黎衍:“我的衣服放哪里啊?衣柜里都滿了。”</br> 黎衍轉(zhuǎn)著輪椅進(jìn)次臥,往衣柜瞅了一眼,說:“一會兒我給我媽打電話,讓她帶點(diǎn)走。”</br> 周俏瞪大眼睛:“這不大好吧?”</br> 黎衍沒好氣:“有什么不好的?現(xiàn)在你名義上是我老婆,請你要有一個女主人的自覺!”</br> “哦……”周俏不停給自己洗腦:我是女主人,是黎衍老婆,我是女主人,是黎衍老婆……</br> 黎衍去房里給沈春燕打電話了,周俏開始打掃衛(wèi)生,行李不能收拾,地可以拖,家具也可以擦。</br> 去洗手間拿抹布的時候,周俏發(fā)現(xiàn)相比起其他房間,洗手間的裝修要新許多,洗臉臺裝得比較低,馬桶兩邊還安裝了不銹鋼扶手,洗澡的地方?jīng)]做玻璃淋浴房,只用浴簾隔斷,墻上也裝著扶手,還擺著一張藍(lán)色塑料椅子。</br> 能猜出來,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方便黎衍使用,應(yīng)該是他車禍以后重新裝修的。</br> 周俏在次臥擦家具,擦到書柜時,她好奇地看著里面的書,除了一些幾年前的暢銷書,還有一些經(jīng)濟(jì)領(lǐng)域的專業(yè)書籍,有些是全英文的,甚至夾了幾本A大自制的教材。</br> “原來黎衍是讀經(jīng)濟(jì)的呀,好厲害。”周俏自言自語,抽出一本A大教材,隨手翻了幾頁,居然看到黎衍劃的重點(diǎn)和隨堂寫下的筆記,心里感覺很微妙。</br> 他的字寫得挺好看的,不是那種潦草又沒骨頭的寫法,字跡瀟灑肆意,一看就是個學(xué)習(xí)優(yōu)秀的好娃娃。</br> “你在看什么?!”正看得入神,黎衍的吼聲突然從客廳傳來,“第三條不準(zhǔn)動我東西你忘了嗎?!”</br> 他的輪椅就停在次臥門口,周俏趕緊把書塞回書柜,吶吶道:“明明是第四條。”</br> 黎衍瞪她:“我管它第幾條!總之不準(zhǔn)動我東西!”</br> “這又不是你的房間。”周俏試圖解釋,“我又不知道連書都不能看。”</br> “這原來就是我的房間!我媽會看這些書嗎?麻煩你動動腦子!”黎衍食指戳戳自己的太陽穴。</br> 周俏直愣愣地看著他,說:“對不起我沒文化,腦子的確不太好使。”</br> 黎衍盯著她,一會兒后冷笑一聲:“倒也是,你是不是高中都沒念啊?”</br> “是啊!我就是個初中生,行了吧?”周俏莫名地有些生氣,“你這些書,都是英文,送給我看我都不要看!稀罕!”</br> 說完,她走到房間門口,輕輕地關(guān)上了門,把一臉震驚的黎衍擋在了門外。</br> 夠禮貌了吧,都沒甩門。</br> “砰”的一聲,周俏還沒來得及拿起抹布,黎衍居然又把門給打開了,特別用力。他轉(zhuǎn)著輪椅進(jìn)到次臥,停在周俏面前,仰起頭,怒氣沖沖地看著她,還伸出一根手指:“我警告你周俏,你要是再敢這么貼我鼻子關(guān)門,就給我滾。”</br> 周俏愣住了。</br> 黎衍眼底里的輕視和厭惡一目了然,周俏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br> “我知道了。”她低聲說,“不會再動你東西,不會再隨便關(guān)門,對不起。”</br> 她突然道歉,黎衍不禁一愣,原本以為周俏還會再和他爭幾句,把他氣到爆才會甘心。但她一下子就服了軟,黎衍反倒有些無趣,訕訕地收回手指,看到周俏又轉(zhuǎn)頭擦起家具,才倒轉(zhuǎn)著輪椅退出了次臥。</br> 他想,是自己太兇了嗎?把她嚇到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