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玉看著手機(jī)上的一條微信,是周俏兩個小時前發(fā)來的。</br>　　【周俏】：柯玉，能幫我問三金要一下昨晚的那段視頻嗎？我想再看一遍，謝謝。</br>　　【周俏】：還有,請你和三金說,不要告訴黎衍。</br>　　柯玉把手機(jī)拿給張有鑫看，張有鑫愣了老半天,默默地把視頻發(fā)給柯玉，柯玉又轉(zhuǎn)發(fā)給周俏。</br>　　房間里,周俏靠在床頭，把那段老外走路的視頻靜音,連看三遍。</br>　　每一次看，依舊會被震撼到。</br>　　——阿衍不想要這種假肢嗎？</br>　　——阿衍怎么可能不想要啊！</br>　　他對待張有鑫惡劣的態(tài)度已經(jīng)證明一切。</br>　　黎衍早就知道有這種假肢存在,也知道穿上它就可以走得很自然。</br>　　但他從沒有對她提起過,因?yàn)樗I不起。</br>　　半夜里發(fā)生的偷葡萄和交換戒指讓人感動又愉悅,但周俏心里其實(shí)一直惦記著那段視頻，只是因?yàn)轭櫦暗嚼柩艿那榫w而沒再提起。</br>　　黎衍就睡在周俏身邊，不知道是不是半夜起過床又做了運(yùn)動的緣故,他睡得很熟,發(fā)出輕微的呼嚕聲。</br>　　夏天蓋的被子薄，在黎衍身上勾勒出他的身體曲線,他背對著她側(cè)臥,手臂露在被子外,腰線修長,然后……就沒有然后了。</br>　　周俏想象著一個原本1米85的男人該有多么高大，睡在2米長的床上,腳差不多就要到床尾了吧？</br>　　她抬頭望著天花板。</br>　　——真恨不得那種先進(jìn)的假肢立刻出現(xiàn)在面前。</br>　　大幾十萬,九十多萬啊！對周俏來說就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br>　　可能很多錢塘本地人不會有這樣的困擾,比如黎衍的拆遷戶大舅、事業(yè)有成的小舅和中產(chǎn)家庭的小姨，還有張有鑫、白明軒、葉予薇那些本身家境就富裕的人。</br>　　周俏灰心得不行，覺得自己很沒用，什么都不會，在經(jīng)濟(jì)上一點(diǎn)兒也幫不上黎衍的忙。</br>　　她孤身一人在錢塘打拼五年，房子、車子那種東西想都沒想過，只顧埋頭掙那幾千塊錢工資，拼命省，拼命存，目標(biāo)就是養(yǎng)活自己，供小樹上學(xué)。</br>　　陶曉菲說，女人就得趁年輕找一個好男人結(jié)婚。本地人最好，因?yàn)橛谢榉浚獾厝艘残校霞冶仨毜糜写蠓孔樱^對不能窮。</br>　　陶曉菲最終拒絕了安全員鄭彬，還是害怕經(jīng)濟(jì)有壓力，如今依舊在不停地相親、聯(lián)誼，試圖尋找一個能讓她衣食無憂的男人。</br>　　周俏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想法，十七歲時遇見黎衍，她便知道了對一個人動心是什么感覺。周俏曾經(jīng)想過，自己很多年后可能會將那個小哥哥淡忘，即使是那樣吧，她也會繼續(xù)去尋找下一份動心。</br>　　父母的婚姻就是一場鬧劇、悲劇，甚至根本就不能稱之為婚姻。周俏不允許這種事在自己身上發(fā)生，要么就不結(jié)婚，要結(jié)婚一定要嫁給心愛的人。</br>　　現(xiàn)在，她和黎衍在一起，夢想成真，每天都感到很幸福，生活也眼看著一天天地好起來。</br>　　只是，這份清貧安逸對周俏來說也許足夠，可對黎衍呢？</br>　　如果有錢，他就可以過得更好、更舒適，住上自己名下的電梯房，開上汽車，坐上定制輪椅，穿上高級假肢，在公司里從一個辦公室去另一個辦公室，都不用坐輪椅，可以自己走過去！</br>　　再也不用一動不動地窩在輪椅上，一天下來坐得腰背僵硬。</br>　　好希望黎衍能過上那樣的生活啊。</br>　　不想讓他再這么辛苦……</br>　　周俏慢慢地也躺了下來，從背后抱住黎衍，臉頰貼在他寬闊溫?zé)岬谋臣股希趩实亻]上了眼睛。</br>　　——怎樣才能賺到大幾十萬？</br>　　——如果按現(xiàn)在的存錢速度，即使黎衍升職加薪，也得存七、八年吧？前提還得是她自己的收入也要穩(wěn)定。</br>　　——七、八年后，黎衍都快三十五歲了，也不知道大腿殘肢會不會更加萎縮，萬一到時候連穿高級假肢的身體條件都沒有了呢？</br>　　——如果他們有了孩子，養(yǎng)孩子開銷也很大，她可能還沒法工作，那存錢的時間是不是要更久？</br>　　——還有小樹的學(xué)費(fèi)……</br>　　——怎么辦啊？周俏，究竟該怎么辦？</br>　　黎衍被她弄醒了，迷糊地問：“幾點(diǎn)了？”</br>　　“十點(diǎn)多了。”周俏回答。</br>　　“這么晚了？”黎衍翻過身來面向她，“你怎么不叫我啊？肚子不餓嗎？”</br>　　周俏笑著看他，手指在他漂亮的眼睛上描畫：“不餓，半夜都吃過泡面了。”</br>　　黎衍也笑起來，捉住她的手在自己臉上蹭蹭：“那我們起床吧，他們估計都要笑我們了，兩個大懶豬。”</br>　　周俏坐起身：“好呀，起吧。”</br>　　衛(wèi)生間已經(jīng)被黎衍收拾干凈了。</br>　　沒錯，是黎衍收拾的，沒讓周俏動手。前一晚激戰(zhàn)過后，浴缸邊的地上一片積水，衣服褲子甩得到處都是。黎衍就坐著輪椅、彎下腰拿浴巾吸水，一遍遍絞干，衛(wèi)生間干區(qū)終于不再是發(fā)大水的模樣。</br>　　盥洗臺是正常高度，黎衍坐著輪椅沒法刷牙，他也懶得穿上假肢站起來刷，就直接對著馬桶刷牙。</br>　　周俏刷牙時，黎衍在邊上剃須，剃須刀嗡嗡響著，周俏從鏡子里看他轉(zhuǎn)動著臉頰把薄薄的胡茬剃得干干凈凈。</br>　　黎衍也從鏡子里注意到周俏的視線，抬手一摸頭發(fā)，壞笑著向她拋個媚眼：“帥嗎？”</br>　　周俏嘴里都是泡沫，彎著眼睛不停點(diǎn)頭。</br>　　黎衍真覺得挺逗的，通常情況下男女朋友或夫妻處久了就會互相開玩笑吐槽，就像宋晉陽和楊瑾頌?zāi)菢印＠柩軇偛诺膯栴}如果由宋晉陽去問，楊瑾頌很可能會說：帥個屁，自戀狂！</br>　　但在周俏這兒，黎衍真是無比自信，不管何時何地何種狀況，只要他問周俏自己怎么樣，周俏肯定會給予百分百的肯定。</br>　　“帥！”</br>　　“老公你最好看了！”</br>　　“你怎么那么厲害呢？什么都懂！”</br>　　“啊，我怎么這么走運(yùn)能嫁給你啊！”</br>　　“喜歡你，全世界最喜歡你了！”</br>　　——《夸夸怪周俏語錄》</br>　　娶了一個小迷妹老婆，這也是黎衍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的。</br>　　有一段時間他真的挺不習(xí)慣，總覺得周俏是在諷刺他。后來發(fā)現(xiàn)，小傻子就是個如假包換的傻子，對他說的每句話從不違心。</br>　　黎衍也就釋然了。</br>　　截肢以后，他原本的自信蕩然無存，是周俏一點(diǎn)一滴地幫他拾回來，用最笨拙的方式鼓勵他，陪伴他，包容他，讓他依賴，為他兜底。</br>　　黎衍發(fā)現(xiàn)自己現(xiàn)在真沒什么太大的煩惱，有房住（租的），有車開（三輪），工作完全能勝任，有正常的社交活動，和周俏感情非常穩(wěn)定。以他現(xiàn)在的身體情況來說，這已經(jīng)是好得不能再好的狀態(tài)。</br>　　接下去就是努力存錢，買一輛汽車，在專業(yè)上繼續(xù)學(xué)習(xí)，考幾個證，爭取升職加薪，過幾年要一個孩子……人生既已如此，不如就看開一些。能不能走路已經(jīng)無所謂了，只要和周俏在一起，也算是一種小圓滿。</br>　　離開房間前，黎衍突然拉起周俏的左手看，無名指上的戒指閃了一下，他微笑著也給她看自己戴著戒指的左手，周俏好開心，和他一同出門下樓。</br>　　來到一樓，周俏發(fā)現(xiàn)所有人看著她和黎衍的目光都含著興味，頓時就害羞不已。她又看到張有鑫，一下子就想起半夜里那隱約的哭泣聲，更加有些無措。</br>　　黎衍要比她淡定許多，隨意地和張有鑫打招呼、聊天，完全沒露出破綻。</br>　　因?yàn)樘鞖馓珶幔沛?zhèn)之行安排在下午四點(diǎn)后出發(fā)，大家就待在房子里吹空調(diào)、看電視和打牌。</br>　　芳芳和姜媽媽為大家做午飯時，周俏進(jìn)廚房幫忙，還掌勺做了一道拿手的辣椒小炒肉，量做得非常大，吃飯時大受歡迎，被一搶而空。</br>　　午休到四點(diǎn)，郭哥一家、張有鑫柯玉、黎衍周俏準(zhǔn)備出發(fā)去古鎮(zhèn)。</br>　　姜瑞鳴一家去過好多次，就沒有陪同。姜瑞鳴提供了很詳細(xì)的輪椅游覽古鎮(zhèn)攻略，告訴他們哪幾家餐廳好吃，哪些特產(chǎn)值得買。</br>　　最后，他說：“坐船就別想了，就是個噱頭。其他也沒什么了，看過夜景就可以回來，芳芳會給你們準(zhǔn)備一些宵夜。”</br>　　吩咐完注意事項(xiàng)，兩輛車就一前一后出發(fā)，二十分鐘后抵達(dá)古鎮(zhèn)。</br>　　古鎮(zhèn)是此行唯一要游覽的景點(diǎn)，周俏挺期待的，穿上一條很喜歡的鵝黃色連衣裙，給黎衍準(zhǔn)備的是白色T恤配牛仔褲，讓他看起來年輕又休閑。</br>　　進(jìn)到景區(qū)，一行人本來想一起行動，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不行。</br>　　一個輪椅族已經(jīng)很受人矚目，三個男人都坐輪椅，回頭率簡直是百分百。連心態(tài)很好的張有鑫都有點(diǎn)兒受不了，更何況是黎衍，于是大家決定分頭游覽。</br>　　“衍哥，六點(diǎn)半在西街廣場碰頭，一起吃飯怎么樣？”張有鑫問。</br>　　黎衍應(yīng)下：“行，到時電話聯(lián)系。”</br>　　很快，三組人馬就散開在了人流中，黎衍抬頭看向周俏，拉拉她的手：“走吧，老婆，我們?nèi)ス浣帧！?lt;/br>　　周俏微微笑著：“嗯，走吧。”</br>　　這個古鎮(zhèn)不是人工景點(diǎn)，很多房屋建筑是明清時期留下的，經(jīng)過仔細(xì)修繕，一磚一瓦都充滿了歷史感，保留著原汁原味的水鄉(xiāng)古鎮(zhèn)風(fēng)貌。</br>　　這是周俏和黎衍第一次到景區(qū)游玩，周俏對什么都很感興趣，看到賣炸臭豆腐的小攤都要站著看一會兒。</br>　　黎衍看她有點(diǎn)饞，笑著說：“買一份吧。”</br>　　周俏一看價格嚇了一跳，二十塊一份！驚訝地說：“這也太貴了吧！”</br>　　黎衍勸她：“想吃就買，一份量挺大的。”</br>　　周俏搖頭：“不劃算，不買。”</br>　　黎衍：“……”</br>　　最后，周俏只舍得花六塊錢買下兩塊新鮮出爐的小米糕，和黎衍一人一塊分著吃。</br>　　一路上，周俏一邊走一邊看風(fēng)景，時不時地注意一下黎衍，怕他碰到障礙。</br>　　他們聽從姜瑞鳴的囑咐，走河道的西岸，因?yàn)槲靼端闶菬o障礙通道，可以坐著輪椅從頭逛到尾。東岸不行，有許多臺階，河道上，每隔一段路，都會有座石拱橋連接?xùn)|西岸，對黎衍來說，這石橋只能算風(fēng)景，走上去幾乎是不可能的。</br>　　輪椅一路在石板路上往前行，黎衍原本擔(dān)心會顛簸，如今看來還能接受，并且的確一個臺階都沒碰著。</br>　　只是，街邊的店鋪大多有木頭門檻，黎衍真要進(jìn)去也不是不行，就是非常麻煩，所以他放棄了，讓周俏看到感興趣的小店就自己進(jìn)去逛，他在門口等待。</br>　　周俏覺得自己一個人逛店很沒勁，逛過兩、三家就不逛了，想了個找樂子的辦法，讓黎衍幫她拍照。</br>　　古鎮(zhèn)相當(dāng)美，建筑別致，小橋流水，又有適當(dāng)?shù)闹参稂c(diǎn)綴其間，隨便挑個地方都是漂亮的背景板。</br>　　黎衍幫周俏拍了好多照片，周俏也想給他拍，黎衍沒同意：“不要了，我不喜歡坐著輪椅拍照，一會兒碰到柯玉，讓她用單反幫我們拍合影。”</br>　　因?yàn)椴还涞辏鹘肿叩煤芸欤粋€小時就到了盡頭的小廣場。</br>　　姜瑞鳴說的餐廳和酒吧都在廣場上，黎衍和周俏意外地碰到了張有鑫，張有鑫笑得很大聲：“還說六點(diǎn)半集合呢，現(xiàn)在五點(diǎn)半都沒到！你倆買東西了嗎？”</br>　　周俏除了小米糕啥也沒買，搖搖頭，發(fā)現(xiàn)張有鑫買了好多特產(chǎn)，都抱在腿上：點(diǎn)心、綢傘、工藝品……</br>　　她不禁感嘆：“這些東西在哪兒都有的買，景區(qū)多貴啊。”</br>　　黎衍哭笑不得：“人家是三金，名字里就那么多個金了，你操什么心？”</br>　　張有鑫哈哈大笑。</br>　　周俏才發(fā)現(xiàn)自己說了蠢話，張有鑫都是開寶馬的人，花幾百塊錢買特產(chǎn)算什么？只有她和黎衍才會理性消費(fèi)，沒必要的玩意兒，兩人意見一致，統(tǒng)統(tǒng)不買。</br>　　在不遠(yuǎn)處拍照的柯玉走了過來，黎衍叫她：“柯玉，幫我和周俏拍幾張照吧。”說著就準(zhǔn)備站起來。</br>　　張有鑫氣到不行：“衍哥，你要不要每次都這樣？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啊？”</br>　　柯玉吼他：“你行了啊！自己站不起來還不許衍哥站起來嗎？”</br>　　張有鑫深受打擊，臭著一張臉看黎衍拍照。</br>　　黎衍挑的背景有河，有橋，還有河對面古樸的建筑群，他穩(wěn)穩(wěn)站著，很自然地攬著周俏，面帶微笑，柯玉幫他們拍下好幾張合影。</br>　　絕對不是為了刺激張有鑫，黎衍就是喜歡站立著和周俏拍照。每一次拍，看著身邊這個矮了自己半頭的小女人，心里都會有一種滿足感。</br>　　看照片時，他會忘掉自己的腿是假的，就覺得兩個人一高一矮依偎在一起，看起來很舒服。這才是一對戀人在景區(qū)留影的正確模式，過些年給孩子看，也不會顯得太心酸。</br>　　既然已經(jīng)會合，四個人決定早點(diǎn)兒找個地方吃飯。因?yàn)槭侵芪逋砩希胁蛷d人很多，他們就挑了一家人少的西餐廳，吃點(diǎn)意面牛排烤翅，還能喝喝咖啡聊聊天。</br>　　點(diǎn)完菜，黎衍轉(zhuǎn)著輪椅離開了一下，回來后沒多久，服務(wù)員就送來了一塊長方形的巧克力慕斯蛋糕，并且遞給黎衍一支細(xì)細(xì)的蠟燭。</br>　　周俏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br>　　黎衍在張有鑫和柯玉驚訝的目光里，把蠟燭插到蛋糕上，又點(diǎn)燃，解釋道：“一直沒和你們說，今天其實(shí)是周俏二十二歲生日，之前沒想著訂蛋糕，就送了個小禮物。剛好這個店里有蛋糕，我想想還是得幫她簡單地過一下。”</br>　　他轉(zhuǎn)向周俏：“俏俏，生日快樂，許個愿吧。”</br>　　張有鑫說：“衍哥你這流程不對啊，你還沒唱歌呢！”</br>　　黎衍：“……”</br>　　周俏也噘著嘴看他：“對啊，你還沒唱歌呢！”</br>　　黎衍沒辦法，快速地看了眼周圍，輕輕地唱起生日歌來：“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俏俏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br>　　唱完以后，他往周俏臉頰上印了一個吻：“老婆生日快樂。”</br>　　張有鑫拍了下柯玉的胳膊，兩個人立刻啪啪啪鼓起掌來，張有鑫喊道：“周俏，生日快樂！”</br>　　他從自己買的一堆特產(chǎn)里挑出一樣工藝品遞給她：“小禮物一份，臨時買的，別嫌棄啊！”</br>　　周俏欣喜地接過：“謝謝！”</br>　　柯玉已經(jīng)端起相機(jī)，拍下周俏閉眼許愿的樣子，許完愿，周俏吹熄蠟燭，看著黎衍笑個不停：“謝謝你，阿衍。”</br>　　“這么簡陋還謝啊？明年好好給你過。”黎衍自己都覺得這生日過得好敷衍，攬著周俏的肩又看向柯玉，“來，柯玉，再幫我們拍幾張照。”</br>　　——真幸福啊。</br>　　周俏靠在黎衍肩上，心里美美地想著。</br>　　有沒有蛋糕其實(shí)無所謂，黎衍送的生日禮物已經(jīng)足夠讓她滿足。</br>　　拍完照，黎衍問周俏：“你剛才許的什么愿？”</br>　　周俏搖頭晃腦地說：“不告訴你，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br>　　吃完飯，看過夜景，張有鑫和郭哥通電話說了一聲，四個人便離開景區(qū)回民宿。</br>　　時間還不是太晚，天又悶熱，芳芳帶著小希望在泳池里游泳。張有鑫有些心癢癢，磨了柯玉半天，兩個人也下水去玩了一會兒。</br>　　郭哥一家回來時，橙橙彤彤不干了，文姐只能帶她們下水。于是，小院子的游泳池里，很快又響起了一陣小孩子的歡笑聲。</br>　　周俏趴在陽臺護(hù)欄上看他們玩水，黎衍洗過澡，轉(zhuǎn)著輪椅來到她身邊，說：“你要想去玩也可以去，泳衣都有了。”</br>　　“不去，你不去我才不下水呢。”周俏說，“我也去洗澡了，今天好熱啊。”</br>　　房間里空調(diào)打得十足，兩人都洗完澡，說是一起上床看電視，結(jié)果看著看著，就忍不住癡纏在一起。</br>　　……</br>　　剛剛變得干爽的身體很快又被汗水打濕，紊亂的呼吸漸漸平復(fù)后，周俏的臉埋在黎衍胸前，手搭在他的腰上，一下一下地?fù)崦Ｋ睦锿蝗幌肫鹨患拢f：“阿衍，昨天來的路上，你說你以前復(fù)健時，被人說過什么話，現(xiàn)在能告訴我嗎？”</br>　　黎衍原本輕松滿足的表情一下子就沒了，眼神變得有些冷，周俏抬眸看了他一眼，也不在意：“你要是不想說就算了，沒關(guān)系的。”</br>　　聽著她輕緩的聲音，黎衍的眼神又柔和下來，抬手摸摸她的臉頰：“其實(shí)也沒什么，昨天就說要告訴你的。”</br>　　他頓了一下，不知該從何說起，半晌后開口道，“那時候，我剛知道自己腿沒了，差不多算瘋了吧，鬧了好久，有一個醫(yī)生就和我說，我這個情況穿上假肢可以重新走路。”</br>　　“我其實(shí)不太信，畢竟兩條腿都沒了，還只剩了這么點(diǎn)兒。”</br>　　黎衍抓著周俏的手撫到自己的大腿殘肢上，和她一起輕揉那團(tuán)軟軟的皮肉，“腿骨也就只剩十公分，我想著，這怎么走啊？是安慰我吧？我媽說這是醫(yī)生說的話，醫(yī)生懂的肯定比我們多，他說能走，就一定能走。我想想也是，就信了，滿懷期待地轉(zhuǎn)院去康復(fù)醫(yī)院，定做了第一副假肢。”</br>　　“那個假肢吧，膝關(guān)節(jié)是鎖死的，接受腔下面就連著一根棍子，加一個腳板，非常非常短。我穿上以后，站起來就和你差不多高，當(dāng)時就崩潰了，覺得這特么什么破玩意兒，就這？能走路嗎？”</br>　　“就是那個時候，我認(rèn)識了三金。除了三金，康復(fù)醫(yī)院里還有許多復(fù)健的殘疾人，什么類型都有，你都不知道，就這么一個小破醫(yī)院，都特么還有鄙視鏈。”</br>　　“輕殘的鄙視重殘的，截肢的鄙視截癱的，腰癱的鄙視頸癱的……都是殘疾人，還分三六九等，我也算是大開眼界。”</br>　　黎衍自嘲地笑起來，想到那年發(fā)生的事。</br>　　穿著第一副假肢走路時，張有鑫表示羨慕，其他截癱患者反應(yīng)也差不多，但更多的截肢傷者對他說的話就不一樣了。</br>　　黎衍在截肢人群里程度算是重的，那些傷友有些是好意，給的是中肯的建議。有些人卻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居然表現(xiàn)出很強(qiáng)的優(yōu)越感，說出來的話充滿惡意，不傷人不罷休。</br>　　黎衍當(dāng)時情緒本來就很差，脾氣超級大，幾乎是一點(diǎn)就爆，偏偏有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老要來招惹他，那人自詡是為黎衍好，但在黎衍聽來，說的話就是挖苦和嘲諷，他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br>　　“我看看你殘肢還剩多少？哎呦，這也太短了吧？那你肯定走不了了呀！我就沒見過你這么短的殘肢，還是雙大腿，可以重新走路的。”</br>　　“你快別練了吧，浪費(fèi)時間浪費(fèi)力氣，我看著都難受，你自己不覺得丑嗎？”</br>　　“我跟你說，拿個滑板車，要不就兩個小板凳，用手撐著走，那樣子最方便了！上樓下樓都沒問題。咱們是男人，你把膀子練出來，哪兒都能去，以后就算在被窩里抱老婆，也得靠手有勁腰有勁，才干得動！”</br>　　……</br>　　黎衍當(dāng)時就爆發(fā)了，拿著拐杖揮了過去，被那人輕易躲開。那人只是單腿截肢，還是小腿，趁黎衍拐杖沒落地，那人直接推了他一把，就那么輕輕一下，黎衍就摔倒了，自己根本爬不起來。</br>　　他把兩根腋拐都朝那人狠狠丟去，嘴里大聲讓他滾，那人不僅不滾，還哈哈大笑，指著黎衍對旁人說：“這小年輕也忒激動了，我就是不想讓他浪費(fèi)時間啊，你們見過哪個雙腿高位還穿假肢的？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么？”</br>　　張有鑫當(dāng)時也在場，但他自己都坐在輪椅上，沒法拉黎衍起來，還是復(fù)健師過來把黎衍扶起來。那以后，黎衍在床上躺尸了好多天，有一天，他突然向沈春燕提出，想做一副更好的假肢。</br>　　車禍賠償?shù)乃氖嗳f在幾個月的住院治療、復(fù)健訓(xùn)練中用得所剩無幾，黎衍住院時殘肢傷口出現(xiàn)過感染，還做過二次手術(shù)，康復(fù)醫(yī)院的治療又全部自費(fèi)，所以沈春燕當(dāng)時已算是走投無路。但黎衍提出了要求，她無論如何都要去滿足。</br>　　沈春燕厚著臉皮向弟弟妹妹借錢。沈春輝和沈春鶯在黎衍出車禍后都已經(jīng)送過錢，這時候知道黎衍的想法，沈春輝又給了五萬，說不用還。沈春鶯也給了兩萬，最后是宋樺給了三萬，才算是把這事解決。</br>　　新的假肢很快就做好了，兩條腿花了近十萬。</br>　　黎衍重拾信心，繼續(xù)練習(xí)走路，但很快又被殘酷的現(xiàn)實(shí)深深打擊。</br>　　他還是走不好……</br>　　那個嘴賤的人又出現(xiàn)了，見他換了假肢，有氣壓膝關(guān)節(jié)，說出來的話又變成另一種腔調(diào)。</br>　　“你換那么好的假肢有什么用？有這點(diǎn)錢還不如去買輛車。你這樣的走不了就是走不了，不像我，殘聯(lián)三千塊發(fā)的都能走，穿上褲子根本就看不出來。”</br>　　“你這個關(guān)節(jié)再好有啥用？你沒發(fā)現(xiàn)你腳板都沒怎么離開地面嗎？腿都是甩出去的這叫走路嗎？我給你看看我走，你看著啊！”</br>　　“你放棄啦！怎么可能出去走路還跟鴨子一樣，撅著屁股甩著腿？別人怎么看你啊？你穿著假肢坐輪椅上，別人只會覺得你腿腳不好。你要是真這么走起來，人家不得笑死啊？人人都知道你這兩條腿是假的啦！”</br>　　“要我看，輪椅都不用，真的，就聽我的！不要輪椅，不要假肢，就用手來撐。你別嫌丑，方便最要緊啊！膀子練結(jié)實(shí)了你動起來可靈活，嗖嗖的哪兒都能去，我還見過沒腿的人爬上泰山呢！就用手爬上去的！”</br>　　……</br>　　當(dāng)時的黎衍已經(jīng)不奢望讓那人閉嘴了，他麻木了，絕望了，自己也被走路這件事打擊到崩潰。如果非要說出那時候他心里在想什么，那就是——想死。</br>　　當(dāng)然，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想不起那種整個人陷在沼澤里的窒息感，更加不會對周俏提起當(dāng)時的念頭。</br>　　周俏聽著黎衍簡單的講述，已經(jīng)可以想象那時的場面。</br>　　那個曾經(jīng)驕傲囂張的二十二歲大男孩，在她找不到他的那幾個月里，不知道經(jīng)歷了多少痛苦和折磨。她心疼又難過，想要抱緊他，卻又說不出什么安慰的話，畢竟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br>　　周俏心里忍不住想起自己幾個小時前剛許下的生日愿望。</br>　　——老天爺啊，希望我的阿衍可以早日用上高級假肢，重新走路。</br>　　——只要能讓他重新走路，讓我再苦，再累，我都不怕。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