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 1 章
京城從來沒有下過這般大的雪。
虞莞左手撐傘,右手提著一盞燈,趁著雪勢終于小了些,朝府邸走去。
飛瓊玉屑,寒氣蕭瑟。
入目皆是一片茫茫雪色,凜冽的北風(fēng)席卷著雪片紛飛而來。恍然間,虞菀聽到一陣議論聲:
“聽說,皇長子后院近日遭了變故,他那正妻前幾日小產(chǎn)了?”
“好像是不小心絆了一跤,摔進(jìn)了蓮花池。染了一池子的血……嘖嘖,據(jù)說比那夏日的蓮花還要艷麗。”
“那當(dāng)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有人冷笑一聲,接了話茬,“李小娘子,你可別這么說。傳言不是說她是個克親的煞星?克走了娘不說,連肚子里的女兒和太后都被沖撞沒了……”
厚實的白雪幾乎要漫過她的腳踝,虞菀寸步難行。
喉嚨間像卡著一口血,腥辣、黏膩。她說不出話來,只得低著頭朝前走著。
忽然聽到一聲極為不屑的冷笑:
“不過是個女孩,沒了便沒了——”
虞菀腳步一頓。
“我看吶,殿下遲早得休了她!”
“對,休了她!休了那晦氣的東西!”
這一聲,讓前路突然塌陷了下去,猛地一道天旋地轉(zhuǎn),她聽到耳邊傳來驚呼。
“小姐、小姐?!”
虞菀痛苦喘息,從床上醒來。
這個噩夢,她做了整整三年。
大雪在熙和十七年的京城如約而至。一夜之間,往常喧鬧的街道也遭不住這瑟瑟寒意,人聲稀疏、鞍馬冷落。
城中的達(dá)官顯貴之家早備齊了過冬的紅蘿炭,而六條街開外的長平街,矮院中的平頭百姓只能靠光禿禿的枝頭上掛著的太陽驅(qū)寒。
長平街中一間不起眼的小院里,虞莞躺在床上,隱約有些許熹微的天光,照進(jìn)冷寂一片的屋子。
在床上躺久了,早磨平了她的知覺,只有往事如走馬燈般來回閃現(xiàn)。白日里忍不住回憶,連睡夢中,那些面目可憎的人也來造訪。
即使過了三年,小產(chǎn)那一日,腹中刀割劇痛和慘紅的鮮血記憶猶新。而耳邊響起的話語,每次回想起來都如同在她心上插刀子。
她被百般痛楚纏繞著,暌違三年仍難釋懷。虞莞一面回憶著,意識已經(jīng)有些模糊,逆料耳畔傳來步履匆匆之聲,仿佛有客前來。
她病久了糊涂,下意識喚道:“拾翠。”須臾間,又想起拾翠已經(jīng)去了,心里像開了道口子,冷風(fēng)呼呼往里面灌。
白芍一路疾步,推開門看見床上躺著的熟悉人影,一路上提緊的一口氣才松懈下來。不過頃刻之間,待她瞧清楚那人臉色,心卻再度揪起。
虞莞勉強(qiáng)起身,看清來人,心中陡然一輕:“原來是白姑娘……”
白芍道:“是我來了,虞姑娘身體可還好?”說完就握住虞莞皙白枯瘦的手不肯松開,生怕下一秒這手就要脫力滑落。
面前的人生機(jī)褪盡,病入膏肓,死亡的陰翳籠罩在她的臉上。臉色蒼白如金紙,眼中縷縷血絲,薄唇上艷色褪盡,慘白得扎眼。
白芍眼眶猛地一酸。上回看著還是微恙,不過兩個月,怎么病得如此之重?
自虞姑娘嫁給薛元清,進(jìn)了皇宮算起已經(jīng)將近十年。從前養(yǎng)在深閨無人識也就罷了,進(jìn)了宮后,無人不嘆其姝色瑰艷,都感慨皇長子在娶妻一道上的好福氣。連太后都賞了一叢桃林給她,借此夸她人比花嬌。
不過五六年,盡態(tài)極妍的美人便被磋磨得皮包骨頭,臉上死氣籠罩,使人心中不安。今昔恍如兩人,如何不叫人心生悲涼之意?
虞莞也回握住她的手,回應(yīng)以一個虛弱的笑:“我早就閉門謝客……你偏要闖進(jìn)來,不怕病氣過給你……咳咳!”
將要咳嗽之時,左手下意識捂上了嘴。“咳咳——”隨即響起一連串揪心的咳嗽聲。
白芍眼尖,分明從檀口中瞥見一抹刺目血色,一時間如墜冰窟。口中哺血,是五臟衰竭之相。虞姑娘的病竟已至此?
虞莞把沾血的掌心藏入被子,抬頭瞧見白芍愣怔的模樣,心下一嘆。
“你既然來了,那便……”
之前的咳嗽耗盡了體力,不過一句話,虞莞卻說得斷斷續(xù)續(xù)。白芍感到握住她的那只枯瘦的手上力道也近乎于無,又聽她說道:“我還有些話想說,生怕你不來、拾翠不在,也沒人可說。”
話到嘴邊,虞莞卻不知道如何開口。她轉(zhuǎn)頭凝神望著窗外天光乍破,恍惚了一瞬:“我這一生……”
她這一生,只有數(shù)不盡的遺憾。
外人看上去是皇子宗婦,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掀開這層富貴堂皇的遮羞布,余下只有見不得光的陰謀與野心交織的陷阱。
薛元清不過是看重虞府背后勢力,想收為己用助他奪嫡,卻偏偏跟她演“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戲碼。可笑的是,她竟真以為這是吃過十六年的苦頭之后,老天終于肯給她嘗一點(diǎn)甜。
不過是三四年前的事,現(xiàn)在想來,卻恍如隔世。樂文小說網(wǎng)
懷上薛元清的孩子診出喜脈的那一日,她記得清楚:白日還在院子里繡一個秋香色的鴛鴦荷包,想著在薛元清的生辰宴時親手送上,一個不慎卻暈了過去。
醒來就看見薛元清坐在她床頭,面帶狂喜地握著她的手:“莞莞,待這個孩子出世,就是我的嫡長子。我必把擁有的一切都傳給他!”
那句話中,無非看重她肚子里的孩子占盡嫡長,不曾提她只言片語。
她卻果真被沖昏頭腦,把這句話當(dāng)成什么天大承諾。
妊娠中時常噩夢,每次醒來都只記得刺目慘紅。終于在她五個月時,這一幕成了真。
她清晰感知到腹中孩子的生命一點(diǎn)一滴倏然遠(yuǎn)去,除了呼痛卻無能為力。太醫(yī)匆匆前來,為昏迷的她灌下一碗藥。再次醒來之時,只能瞧見一個紅紅的的小東西從身下流出。
那個孩子那么小,卻已經(jīng)有了手腳,她甚至能偶爾感覺她在肚子里有力踢她。
無數(shù)次幻想著有朝一日與腹中孩兒相見,卻沒想到,初見已是天人永隔。
她瘋了似的派人去請薛元清。等了一天一夜,只等到一個不起眼太監(jiān)前來傳了句話:“不過是個女嬰,流了便流了。”
直到那個時候她才知道,腹中骨血不過是他博取皇帝寵愛的工具。如果腹中誕下的不是皇長孫,那就如路邊的芥草,比塵埃還不如。
隨后不過一日,欽天監(jiān)的黃銅喪鐘長鳴八十一聲,闔宮上下慟哭縞素。一向疼愛她的太后于夢中乍然薨逝,而她也背上了腹中親子難留與太后八字相克、命中帶煞、妨害親長的污名。
白芍靜靜地聽她說著,一言不發(fā)。
虞莞抹了下眼角滲出的淚。她這一生,好像自小產(chǎn)起就走到盡頭,往后只是昏沉茍且的人偶,不斷回憶著那一場悲劇。
從此薛元清抬了諸多妾室進(jìn)門她也不管不問。而她被太醫(yī)診斷不能生育之后,被薛元清以觸犯七出之名休妻。
其間種種,都好像是別人經(jīng)歷的事了。
虞莞又咳了一聲:“被他休了出宮做個庶人,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能憑雙手獨(dú)自過活,遠(yuǎn)離那見不得人的地方,和永不見天日的噩夢。
只可惜她福薄,一場大病就害了她的命。
轉(zhuǎn)而又想起了什么:“你之前跟我說要說合一戶人家,趁現(xiàn)在幫我拒了吧。”
“免得人家沾了我喪事的晦氣,不好聽。”
白芍聽著她的話,想起宮中苦苦期盼的主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終于落下淚來。
虞莞好像是真的有點(diǎn)疲倦了。左耳傳來尖銳的響聲,眼前糊成一片灰白,于是抓緊了白芍的手,囑咐道:“若我死了,務(wù)必把我火葬,不入……虞家墳塋……”
手上的力道漸小,恍若生命力正在漸漸流逝。終于,那力道消失,一雙手軟軟地向下垂去,芳魂悠悠,倏然西去。
——
皇宮。
新皇踐祚不過半日,便直接進(jìn)了御書房不出,流水般的命令井井有條地自此傳出。
宮中上下或喜氣洋洋或惴惴不安,唯有御書房附近卻是一片肅靜。侍衛(wèi)與宮女太監(jiān)們隨侍在此,屏息凝神,不敢出聲。
薛晏清下筆,正要擬一條新旨,耳邊傳來模糊的哭聲,他心中一動,黃綢子上霎時多了一個墨點(diǎn)。
“何人在此啼哭?”他問了一句,屋外候著的太監(jiān)立刻前來稟報:“是白芍姑娘前來,說有事要面見您。”
“快宣。”
話音剛落,白芍便快步趨進(jìn)室內(nèi),對他草草行了一禮。隨后便跪下泣訴道:“虞姑娘歿了。”
這五個字如同重錘敲在他耳膜。薛晏清的手死死扣住桌角,鬼使神差般問道:“哪個虞姑娘?”
還有哪個虞姑娘?這京城里能叫他不喊“皇嫂”而自欺欺人般喊一聲“姑娘”的,能叫白芍不顧禮數(shù)、沖撞御前失聲痛哭的,只有一個虞姑娘。
那個甫一見面,便使他牽縈在心,卻偏偏因為禮教困鎖,不敢上前哪怕一步的虞莞姑娘,歿了。
耳膜“突突”地傳來號角鼓噪之聲,連白芍的哭聲都聽得含混。良久,他開口,嗓子啞得驚人:“她走之前,可曾留下只言片語?”
白芍說:“虞姑娘說,勞煩我費(fèi)心思給她說合人家,但是她命薄,不愿讓人沾染了她的晦氣。”
薛晏清提著毛筆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他把先前擬好的“圈禁皇長子薛元清”的旨意上“圈禁”兩個字抹了,又換了支筆,寫下兩個字。
朱墨襯著明黃,觸目驚心。
“斬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