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五島奴市
求鮮花……沖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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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門慶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處于一個搖晃著的小房間內(nèi),他要動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手被反剪在背后捆了起來,雙腳腳踝也被綁住了,他掙扎了好幾下發(fā)現(xiàn)沒法掙脫才暫時放棄。
這個小房間似乎是密封的,只有頂上有一個孔透露了一些光線下來,東門慶在眼睛逐漸黑暗之后才發(fā)現(xiàn)房間內(nèi)似乎還有其他人,又過一會,漸漸分辨出是四大一小五個人。東門慶用頭輕輕撞了撞墻,發(fā)現(xiàn)那墻也是木板,并起腳往地面敲了敲,也是木板,心道:“看來這是個船艙。”
“主人!你醒了!”那個身形比較小的人聽到聲音掙扎了一下,一個東門慶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東門慶馬上就認(rèn)出那是李純,卻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跟著,另外一個他也十分熟悉的聲音道:“你醒了?”卻正是佐藤秀吉。
東門慶喉嚨嗬嗬作響,正要回答,因覺喉嚨痛,忽然想起自己啞了,便嗯了一聲。
李純叫道:“主人,你為什么不說話?”他聽不懂東門慶的話,但東門慶是否在說話還是分辨得出來的。
東門慶卻聽不懂他講什么,只是又重重用了個鼻音,跟著又滾到了他旁邊,身邊有了個可以信任的人之后東門慶才算寬了兩分心。他很想問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出口卻是嗬嗬、嗬嗬的聲音。
佐藤心中奇怪,心想:“他做夢的時候不是說了很多話么?這會怎么又不會說話了?是真的啞,還是在裝?”便冷笑道:“可憐啊可憐,居然變成了啞巴。”見東門慶沒有反駁,便知他可能真的說不了話。
而東門慶被他這么一說也是心中黯然,過了一會,他發(fā)現(xiàn)膝蓋還能伸縮,便想到了一個辦法,將腳伸到那個光孔映射下來的那一圈比較光亮的甲板上,一伸一縮寫起字來。他腳上沒蘸墨也沒蘸水,所以只是虛劃,甲板上并沒有顯出什么字來。
佐藤看了好久才猜出是“何故”二字,問道:“你問我們?yōu)槭裁磿谶@里?”
東門慶點了點頭,嗯了一聲以示沒錯。
佐藤嘿了一聲道:“簡單得很!他們說你和我都是倭寇,所以把我們都抓起來。”
東門慶一呆,又用腳指了指船艙中其他人,寫道:“倭寇?”這兩個字也是來來回回寫了好幾次佐藤才看明白,但他的回答卻有些出乎東門慶的意料:“不是,他們好像是別的漂客。我們進(jìn)來時他們已經(jīng)在了。”
漂客?怎么會是漂客?東門慶不明白,又寫道:“何故?”
因為虛劃不便,所以他用詞都甚簡單,但佐藤已猜到他要問的問題,憤憤道:“何故!何故!就因為這群朝鮮官軍也不是東西!我在被困在這里之前曾聽一個軍官對另一個說:‘這個倭寇首腦可以拿回去交差,至于這幾個,不如運(yùn)五島去……’他們話沒說清楚,但我一聽就明白了——你也明白的,對么?”
東門慶也忽然想起了他被倭寇拘禁時聽到的一句話:“過些天五島的奴市就要開了,到時候一轉(zhuǎn)手,又是一筆錢!”心道:“不會這么倒霉吧?”便寫道:“五島奴市?”
佐藤看明白后冷笑道:“沒錯!沒錯!就是要把我們運(yùn)到五島當(dāng)人奴賣掉!”
東門慶一聽心也涼了,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松懈得太早了!當(dāng)日發(fā)現(xiàn)倭寇首領(lǐng)就擒,朝鮮官軍已至便放下心來,卻沒料到會陷入更加麻煩的境地!
一般來說,與對盜匪的戒備感不同,人們對政府人員、官兵都會有先入為主的信任感,就是東門慶也不例外,盡管東門霸曾教過他對公門之人要更加警惕,但這種不是靠自己的經(jīng)驗而是靠別人的提點的感覺總是不能滲入骨髓的。
“我還是太嫩了!老頭子不是經(jīng)常說么?兵匪兵匪,兵往往比匪更加可怕!”
他自責(zé)了一會,但很快就拋開了這無意義的反思,心道:“其實我當(dāng)時就算不松懈,不暈倒,也未必能改變現(xiàn)在的情況。”東門慶可以依靠夜色與運(yùn)氣殲滅一伙倭寇,卻未必對付得了幾個官兵,這不一定是因為官兵比盜匪更厲害,而是因為官兵比盜匪擁有先天的道義優(yōu)勢,在這種優(yōu)勢下那些朝鮮平民都很可能會站到東門慶的對立面。盜匪要殺你你反抗了還是一種正義行為,但官兵要殺你你反抗了就變成了賊寇!
東門慶冒著性命危險殲滅了一伙倭寇,但到頭來卻還是同樣的下場——當(dāng)初若不逃走不反抗,一樣是被倭寇運(yùn)往五島賣,與今日似乎并無區(qū)別。想起自己費(fèi)了這么多功夫,到頭來都成了無用功,東門慶忍不住發(fā)出一絲自嘲的輕笑來。
“我后悔么?”東門慶問自己,但很快就否定了:“后悔什么!男子漢大丈夫,就算明知道會失敗也該拼命試試!難道還能從一開始就逆來順受不成!”忽然看見李純,心道:“他可不是倭寇,連漂客也不是,怎么也在這里?”便又寫了“何故”二字,而將頭往李純努。
佐藤秀吉似乎很能理解東門慶的心思,說道:“這小子是自己跟來的,嘿,其實我也不知道他跟來干什么!”
這時李純也不斷用肩頭蹭他,似乎在說些什么,佐藤道:“這孩子跟你說,無論到了哪里他都跟著你。”
東門慶聽了這話大為感動,他流落海外,遇上梁方那樣卑鄙的人、倭寇那么兇狠的人、佐藤這么狡猾的人他都覺得是應(yīng)有之義,凡是遇到李純這樣講義氣的人讓他感到意外。
艙中不易分辨日夜,只記得吃了三頓比豬食也不如的飯以后船便靠岸了。東門慶等被押到島上,被交給了島上的經(jīng)辦人,一群人被驅(qū)趕到一個籬笆之內(nèi),脖子后面各插一根簽以標(biāo)明所屬。插標(biāo)待賣者在籬笆內(nèi)有一定的活動空間,但手腳仍然被綁住了活動不便。幸而只是綁手沒有綁腳,而且也只是將兩只手綁在一起而沒有扭到背后,所以他們可以走動和自己吃飯。
東門慶等在島上呆了三天仍沒被賣出去,心里慢慢變得頹喪,甚至對未來產(chǎn)生絕望,他看看身邊的佐藤竟沒什么懊惱,便在地上寫字,問他“不擔(dān)心么?”佐藤笑道:“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左右不過是被賣出去,除了死,事情還會比現(xiàn)在更糟么?”
想想自己像牲口一樣被圈禁在籬笆內(nèi),東門慶心道:“他說得對。事情不會更糟了。”便放開了心情。
這天下午籬笆里忽然不斷有人竊竊私語起來,東門慶和佐藤都豎起了耳朵,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不久消息傳到了他們這一邊,原來是有一個大明商人將要來這里贖買鄉(xiāng)親。
在這個時代,馳騁于東海之上的中國人,無論是海商還是海盜,成分與行為都極為復(fù)雜,其中有一部分是唯利是圖,但也有一部分能兼顧義利,有一部分?jǐn)?shù)典忘祖、通番賣國,但也有一部分能心懷故土、自重護(hù)國,有一部分是鼠目寸光之徒,但同時也存在目光長遠(yuǎn)之輩。比如就人奴一事,中國人中也有作惡多端者參與其中,將國人甚至鄉(xiāng)人騙到海外當(dāng)豬仔,但又有部分義商竟承擔(dān)起了政府也沒有承擔(dān)的責(zé)任,自掏腰包贖買淪落為奴隸的同胞、同鄉(xiāng),幫他們回歸故土!
東門慶本來已經(jīng)放開了,對自己將遇到什么買家不再在意,但聽到這個消息后也忍不住熱心起來!他還沒出海前,海外對他來說是象征著自由,象征著財富,但真正出海之后才發(fā)現(xiàn)了海外的另一面:陌生、危險、不可掌握!在這個最低谷的時候,有什么比回歸中華更具誘惑力呢?畢竟那是他最熟悉的環(huán)境,到了那里哪怕是進(jìn)了監(jiān)獄也可能比流落海外安全。
不但東門慶,佐藤秀吉也動起了心思。在這個時代中國——尤其是經(jīng)濟(jì)發(fā)達(dá)的東南地區(qū)絕對是全世界最適合人居的地方,如果能去中國那當(dāng)然是上上之選,就算只是上了中國人的商船,對佐藤秀吉來說也是不錯的選擇。
整個奴隸市場上,存著這種心思的人著實不少,不久各種各樣的信息便陸續(xù)傳來,佐藤打聽到下午將來到的那個贖主是福建人不由得大樂,口里用福建話念叨著求救的話來——卻是在作練習(xí)要冒充福建人。東門慶聽他的口音絕似泉州口音便知道他是從自己這里偷學(xué)的,心想:“原來我偷學(xué)他倭話口音的同時他也在偷學(xué)我的泉州話!”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佐藤秀吉卻不理會他,繼續(xù)練習(xí)他的福建話。
佐藤秀吉為什么要練習(xí)福建話?原來東海上中華義商贖買奴隸有一條不成文的慣例,那就是先親而后疏。要知道大部分商人畢竟能力有限,贖買流落海外的同胞雖是好事卻也得量力而行,根據(jù)先親后疏的原則一般是贖買認(rèn)得的人,其次是贖買有關(guān)系的人,再次是贖買鄉(xiāng)人,再次才是外鄉(xiāng)、外省同胞。佐藤秀吉因聽說這次前來贖買的義商是福建人,所以加緊練習(xí)福建話希望能優(yōu)先中選。
東門慶白白看著佐藤秀吉利用自己的口音意圖脫困,心里不忿,眼珠一轉(zhuǎn),向李純連使眼色,李純猜了好幾次,便跟著佐藤秀吉的話練習(xí)起來。他這幾日已跟佐藤秀吉學(xué)了幾句簡單的中國話,不過畢竟為時日淺,口音不正,那句求救的話在他口中說出來一聽便知道是外番土音。東門慶聽見不免失望,心道:“這樣沒用。再說李純還只會說主人、吃飯等幾句話,若是到時一被盤問也得露出馬腳。要想讓來贖買的人知道我是福建人可得另想辦法才好。”一邊動著心思,一邊動著耳目,忽然見不遠(yuǎn)處一個中年人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塊木板和一支炭條,在木板上寫字,東門慶伸頭望去,見那中年人寫的是:“小人福州侯官人氏某某”,想來是準(zhǔn)備到時候舉起來引義商注意的,心道:“這倒是個好辦法!”
他便挪了過去,要問他借時,忽然想起東門霸的教誨來,東門霸告訴他,利己利人的事情在某些場合下不一定人人都肯干。比如就當(dāng)前的事情而論,這個中年人將炭條借給東門慶雖然于己無損,但考慮到東門慶如果用這個炭條增加了被義商贖買的機(jī)會,那中年人自己成功被贖買的機(jī)會便相對降低,所以如果東門慶直接開口說借對方有可能會拒絕。想到這里東門慶便改了主意,瞥眼見他不但字寫得極丑極歪,而且“福”字和“侯”字寫錯了,便嘆了一聲,在沙地上寫道:“錯了錯了。”說著指了指他木板上的字。
那中年人抬起頭來,訝異道:“錯了?”見東門慶點了點頭,又見他寫在沙地上的字端正漂亮,便向他請教。
東門慶從他手里接過炭條幫他改過,那中年人大喜,但看了看東門慶寫的那兩個字著實漂亮,夾在自己其它字里面顯得極為突兀,便請東門慶幫他全部重寫,東門慶也不推辭,一揮而就,那中年人更是高興。東門慶這才指了指那炭條,在沙地上寫道:“借此物一用。”抓住那炭條的手卻握得極緊,若那中年人不肯答應(yīng)他也不會交還。那中年人猶豫了一下,卻是答應(yīng)了,過了一會道:“看兄臺是讀過書的人,若能中選,船上還請互相照應(yīng)。”便又取出一塊木板來送給東門慶。
東門慶喜出望外,作揖為謝,挪回來后略一沉思,便在木板上寫道:“望八閩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無奈苦淹留!”
改的卻是閩籍大詞人柳永的詞句,這幾句詞在幾百年間傳播得甚廣,稍有文化的人大多聽過。東門慶題罷覺得自己詩引得當(dāng),字也漂亮!心道:“我們福建商賈,多愛讀書人,待會若那義商來了,看見這木板斷不能無所動!”得意四盼,卻見左手邊李純滿臉的欽佩,右手邊佐藤秀吉卻是滿臉的妒火!顯然他也覺得東門慶的這題詩之舉比他學(xué)幾句福建話成算更高。
東門慶卻不管他,收好炭條,護(hù)住木板,只等那義商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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