絆腳石
從正院回到蘅蕪院,云枝已在門口候著了,看到溫葉,問道:“姑娘可要小憩片刻?”
辰時過半,她素日里晨起的時刻,溫葉踏進(jìn)屋內(nèi),半闔起眼打了個無聲的哈欠,后點(diǎn)頭:“嗯,是還有些困。”
云枝上前幫溫葉褪去外衣,又道:“夫人沒責(zé)罰姑娘吧?”
溫葉眼皮一掀,道:“我又沒犯錯,母親為何要罰我?”
她坐回梳妝臺前,由著云枝幫忙卸釵松髻,嘴上又說:“母親只是關(guān)心了一下我的婚事。”
云枝動作頓了一瞬,不由得有些擔(dān)憂:“夫人這回選了哪家?”
溫葉過去的那些事,桃枝知道大部分,云枝知道一小部分,譬如像破壞與國喪期間讓通房懷孕的劉公子的婚事,就沒瞞著性子極為正經(jīng)的云枝。
云枝此刻就怕她遇上第二個劉家。
溫葉垂眼望著鏡中圓潤秀巧的嫩臉蛋子,多糟蹋啊,這么年輕就要踏入婚姻的墳?zāi)埂?br />
“還沒定呢。”她嘆道,“母親說回頭擬個人選,讓我從中挑一個。”
桃枝端著茶水進(jìn)屋,正巧聽到溫葉這句話,頓時笑開,“姑娘嫁人怎么和皇上選妃似的。”
溫葉睨了她一眼,悄悄松了松略僵的肩背,不著調(diào)道:“是啊,到時候你這位桃公公可要幫忙好好掌掌眼~”
桃枝放下托盤,頓時羞惱:“姑娘又欺負(fù)奴婢!”
云枝也跟著彎了彎唇角,扭頭對桃枝道:“誰讓你說話總不過腦子。”
這院里,有誰能說得過她們姑娘,多少年了,桃枝還是這么記吃不記打。
桃枝哼了哼,給溫葉倒了杯茶水,遞過去,“可是姑娘,夫人這回好像鐵了心要給你找一個夫家嫁出去。”
被溫葉明里暗里洗腦多年的桃枝現(xiàn)已經(jīng)對女子必須嫁人這件事不以為然了。
溫葉低頭抿了幾口甘茶,早上她吃了不少爽口小菜,這會兒有些渴了。
喝完茶,她慢悠悠道:“是啊,所以時候到了。”
桃枝沒反應(yīng)過來,“什么時候到了?”
話落,屋外就傳來一道急步聲。
溫葉剛想要躺下睡個回籠覺,房門口便多了一道人影。
不用想便曉是她那位姨娘。
溫家宅院是三座院子改擴(kuò)的,因此比起許多京官人家要更寬敞,且府中的姑娘十歲之后都會擁有一個自己的小院子。
當(dāng)然嫡出子女除外,他們?nèi)蘸笠〉脑鹤樱话愣荚谥軞q前就已經(jīng)定下。
在十歲之前,溫葉都是同常姨娘一起住在溪翠院。
如今的蘅蕪院,溫葉已經(jīng)住了十年。
溫葉嘆了口氣,抬手讓云枝和桃枝兩個先退下。
云枝為常姨娘挪了張軟凳到床榻旁才關(guān)上房門離去。
常姨娘幾步上前,還沒坐下就著急問:“夫人怎么說?”
亮晶晶的眸始終盯著溫葉,不容她有一絲敷衍。
“自然是如姨娘所愿。”溫葉此刻是真困了,她抬手擋了哈欠,“母親說過些日子就會為女兒選定夫家。”
常姨娘一聽,頓時眼眶熱起,連道了數(shù)聲“好”,她抬手撫了撫溫葉柔軟的發(fā)間:“一轉(zhuǎn)眼,你都長這么大了。”
溫葉平靜地應(yīng)聲:“嗯,過去辛苦姨娘了。”
不怪她如此淡定,這些話自打她三次婚事都作罷后,常姨娘每月都會說上三五回。
溫葉已經(jīng)聽麻木了,實(shí)在做不出額外反應(yīng)。
常姨娘破涕,開心笑道:“你是我女兒,我本該好好照顧你,這有什么辛苦的。”
被攪了困意,溫葉心中一嘆,原本快瞇瞪得只剩條縫的雙眸重新抬起,水汪汪的,乍一瞧是個極單純的。
溫葉看著眼前為自己歡喜的常氏,困倦的眼眸多了一絲清明,她突然問了句:“我若嫁人,日后姨娘再來蘅蕪院,就只能對著滿院花草了,姨娘舍得?”
常姨娘眼神呆了幾瞬,里頭除了誠實(shí),窺不到別的,她道:“還有你小妹呢,再說了夫人待我們一向?qū)捄瘢饶愠苫槿亻T,會讓我們母女見面的,日后兩家再有添丁婚嫁之喜,總會有走動,只要你能在夫家一切順?biāo)欤棠镌趺炊际呛玫摹!?br />
溫葉吃癟一瞬:“......”
她瞅著看起來像只有二十八九的常姨娘,不得不承認(rèn),‘傻人有傻福’一定程度上是合理存在的。
溫葉想起在常姨娘懷溫然前那段日子,眼見著溫二哥日漸長成,功課每每卻還是倒數(shù),惹得溫父和沈氏都很是頭疼。
溫父那一輩就是吃了兄弟少的虧,就一個嫡親弟弟,還是個不愛讀書的,如今在江南蘇州老家守著祖宅和那邊的鋪?zhàn)犹锂a(chǎn)度日。
順便維系與溫家旁支們的關(guān)系。
因此到了自己兒子這里,溫父很希望兄弟倆將來能夠在官場和衷共濟(jì),誰曾想次子是個頑劣的。
強(qiáng)逼了幾次下來,溫父見次子實(shí)在不成器,便與沈氏商量著,再要個兒子,無論嫡子庶子都成。
沈氏當(dāng)時也是被次子惱得頭疼,便應(yīng)了溫父的想法,只不過她當(dāng)時已經(jīng)在為長子相看,實(shí)在沒精力再去生養(yǎng)一個。
對于溫父,要說沈氏有多少感情不見得,但若讓她再重來嫁一次,溫葉估計(jì)她還是會選溫父。
比起旁人家,起碼溫父會尊重沈氏的想法,且不是那等會寵妾滅妻、色令智昏的男人。
甚至有些厭惡喜好爭寵的妾室。
他或許會有些這個時代男子的一些通病,但在有限的條件下,溫葉覺得她這位父親能在盛京城排個前五吧。
當(dāng)初沈氏不愿再生,就商量著再給溫父抬個妾,誰曾想?yún)s被溫父拒絕了。
那時候府里另一位白姨娘還活著,有這么一位前車之鑒,溫父實(shí)在不想后院再起波瀾,因此就在另外兩個妾之間選了一個。
不久以后,她姨娘有孕,十月懷胎,生了小五。
原本溫父還有些失望,哪曾想小妹落地沒多久,溫二哥忽然懂得上進(jìn)了,雖然心思從科考落到了武學(xué)上,但總歸是收起了頑劣的心思。
古人多迷信,再加上小妹容貌酷似溫父,啟蒙一年來,功課又一日比一日優(yōu)秀,并不比府中最有出息的溫從安這個長子當(dāng)年差。
用學(xué)堂先生的話說,可惜生成了女兒家。
沈氏心中多多少少有些覺得次子突然懂事,有溫然的原因,再加上常姨娘這些年只長了年紀(jì),腦子還是和十幾歲時一樣單純好騙。
對于一名本分的妾室,沈氏還是很寬容的。
大概、唯一的絆腳石就是她了。
溫葉回想至此,她這幾年逍遙自在過了頭,沈氏卻甚少苛責(zé),未嘗沒有小妹和姨娘的原因。
嗐,大不了日后少偷幾回小妹屋里的糕點(diǎn)吃了,也少捉弄幾次姨娘。
畢竟都是親血緣。
溫葉又嘆了口氣,回神一瞧。
常姨娘已經(jīng)說到打算日后夫人再賞什么好料子都留給未來的外孫外孫女做小衣小鞋子。
溫葉輕輕打了個冷顫,不能讓姨娘再這么說下去了,不然等待她的不止是催婚,還有催生。
“姨娘,小妹去上學(xué)了?”溫葉及時打住常姨娘的幻想,將話題引向胞妹。
常姨娘這才停下,道:“今日是你妹妹的休沐日,你又忘了?不過夫子留了課業(yè),有些難度,就沒讓她過來。”
府中的學(xué)堂開了好多年了,現(xiàn)在就只剩澄哥兒、小妹溫然還有溫夫人沈氏娘家兄長的長孫和次孫。
從常姨娘住的溪翠院走過去要兩刻鐘不止,溫葉幼時住在溪翠院,每每卯時便要起,其中痛苦,她此生都不愿在憶起。
好在她從一開始便‘資質(zhì)愚笨’,同樣的課業(yè),府里另外兩位姑娘一個時辰就能答出,她要三天。
逐漸的......溫父不再對她抱有期待,沈氏只要她安分做好溫家的姑娘便不會管這些,她后面的日子才開始好過起來。
此刻溫葉眨了回眼,思考著要說實(shí)話嗎?
常姨娘見她這般神色,無奈點(diǎn)了點(diǎn)她腦袋:“你要是有你小妹一半穩(wěn)重,姨娘也不會如此擔(dān)憂了。”
有時候,常姨娘也會想,為什么明明是親姐妹,卻是兩個極端?
一個容貌和腦子隨了她,一看書就頭疼。
另一個除了是她生的這一點(diǎn)外,爭氣到找不到任何和她相似的地方。
溫葉隨口一句:“我昨兒也讀了半宿的書。”
常姨娘驚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
溫葉眼神誠懇,“自然,不信你去問云枝。”
她確實(shí)看了半宿呢。
常姨娘這會兒是真有點(diǎn)信了,若溫葉讓她去問的是桃枝,她還會懷疑是主仆倆提前串通好的。
但云枝這丫頭,從不在這種事上撒謊。
心疼女兒讀了半宿的書,晨時又起的那樣早,常姨娘沒在溫葉這耽擱太久。
向來對溫葉‘睡懶覺’這事兒始終不贊同的她頭一回沒有阻攔,甚至還開心地?cái)堖^桃枝的活,親自給溫葉放下紗帳。
溫葉滿足地躺進(jìn)柔軟的寢被里,舒服地瞇眼,終于能補(bǔ)個覺了。
囑咐桃枝好好照顧溫葉,常姨娘走出臥房,路過院里的小廚房,瞥見云枝在里面指揮忙活。
想了想,走進(jìn)去。
蘅蕪院除了云枝桃枝兩個貼身婢女,還有一位廚娘并三名粗使丫鬟。
溫家的庶女都是這個配制。
云枝看到常姨娘,道:“姨娘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常姨娘笑盈盈道:“你們姑娘昨晚讀了半宿書,今日午膳加道乳鴿湯,銀錢從溪翠院取。”
常姨娘是妾,一個月有十兩月錢,她一般都是花在兩個女兒身上,花不完就攢著,留著以后給兩個女兒做嫁妝。
云枝聽明白常姨娘的來意,臉色霎時古怪起來。
“姨娘贊同四姑娘看那些書到半宿?”
常姨娘沒聽出云枝話里的違和之處,一心只為溫葉知道用功而高興。
雖然晚了點(diǎn),但總算還是有一丁點(diǎn)遺傳到他父親在讀書方面的上進(jìn)。
常姨娘道:“云枝你平時要多看著點(diǎn)你家姑娘,讀書是好事,不過也不用熬到半宿。”
云枝沉默了。
她想起自家姑娘那一書架換了封皮的“四書”、“五經(jīng)”,又看向一臉欣慰又心疼的常姨娘。
她只想說一句:姨娘,你又被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