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第八十章
    想要通過一幅畫尋找到一個小女孩有多容易?領(lǐng)略過互聯(lián)網(wǎng)的復(fù)雜性和社交媒體的廣泛性的人一定會對此深有感觸, 更何況在那幅畫的右下角, 俞云天還用細小的花體字標(biāo)注了一個名字——吉娜。
    私家偵探幾乎沒有花費多少力氣就從搜索引擎給出的數(shù)萬條信息中找到了最準(zhǔn)確的一條——吉娜,一名十三歲的美國女孩, 深度抑郁癥患者,五次自殺, 五次均被細心照護她的父母救回,最近一次自殺是在三個月前,她用浴簾纏住脖子, 準(zhǔn)備把自己吊死……
    她的父母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徘徊中似乎已經(jīng)崩潰, 除了向神明祈求救贖, 竟已毫無辦法。他們給孩子請了心理醫(yī)生,送她去特殊的機構(gòu)療養(yǎng), 卻都沒有用, 她不愿意與任何人交流。
    而在三年前,她卻表現(xiàn)得完全正常。
    據(jù)她的父母描述, 她是在某一天的傍晚忽然變成這樣的。她拎著書包從校車上下來, 站在自家院子門口久久不動,像是丟了魂, 誰叫都不應(yīng)。那天的晚飯她一點沒吃, 所有人都認為她只是太累了,睡一覺就好。那么小的孩子不懂得煩惱, 他們頂多被憂愁糾纏幾個小時就能自我痊愈。
    但他們?nèi)疾洛e了,而且錯得離譜,第二天睡醒的吉娜也沒能從這恍惚的狀態(tài)中恢復(fù)。她慢慢失去了歡笑的能力、蹦跳的能力、學(xué)習(xí)的能力、交談的能力、甚至存活的能力。她從一個鮮活的人漸漸變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她的父母為此備受折磨, 卻始終無法弄明白那一天的她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她一直都在正常上課,并沒有遭到任何傷害,就那么莫名其妙又突如其來的,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氣。一個十歲的孩童到底能被什么事情打擊到這種地步?
    這個問題每時每刻都在燒灼著這對父母的心。若是有誰能告訴他們真相,他們愿意為此付出一切。對父母而言,最可怕的不是孩子遇到了危險,而是當(dāng)他們遇見危險時你卻一無所知;因為不知道,所以你連挽救的機會都沒有。
    宋溫暖一口氣翻完了吉娜父母發(fā)布的所有求助帖,心里鈍鈍地疼。她用顫抖的指尖編輯了一封極長的信,發(fā)送到他們的私人郵箱里,并在結(jié)尾處誠懇地寫道:【我不知道你們會作何選擇,如果你們愿意報警,我可以盡一切力量去幫助你們。如果你們選擇沉默,我也會保持緘默,畢竟吉娜現(xiàn)在的情況如此糟糕,她已承受不了任何傷害。愿上帝保佑你們,保佑吉娜?!?br/>
    郵件發(fā)送成功了,宋溫暖卻合上筆記本電腦,陷入了更漫長也更死寂的等待。經(jīng)過一夜的折騰,她的熱血早已冷卻,甚至對梵伽羅所說的“正確的選擇”產(chǎn)生了懷疑。而這封信件就是她所做的最后一份努力,如果它沉沒了,那她就徹底放棄。沒有人能對抗全世界,更沒有人能改變?nèi)澜纾爱a(chǎn)生的類似于救世主一般的雄心,如今想來竟如此可笑。
    俞云天肯定已經(jīng)知道她在干什么了吧?畢竟她大張旗鼓地帶走了那么多幅畫,還聯(lián)系了好幾位受害者的家長。然而他卻不發(fā)短信也不打電話來詢問、查探,甚或阻止,可見他是半點也不著急的。很可能在他看來,她現(xiàn)在所做的這些努力都等同于跳梁小丑的垂死掙扎而已。
    想到這里,宋溫暖竟捂住臉,自嘲地笑了。難怪俞云天曾經(jīng)對她說:“你最大的缺點就是莽,遇見事情喜歡蠻干,這樣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br/>
    如今再看還真是!她果然在一路蠻干,自詡正義地往前闖,卻撞翻了一地的人。實際上那些人哪里需要她的幫助呢?他們一個個都恨不得離她遠遠的。
    私家偵探掏出自己的煙盒,勸慰道:“別笑了,難聽。抽支煙清醒清醒,你已經(jīng)一晚上沒睡了?!?br/>
    宋溫暖點燃一支香煙,狠狠吸了一口,低不可聞地道:“我是不是很可笑?”
    “沒有,你很可愛。”私家偵探看了看她亂得像鳥窩一樣的頭發(fā),忍不住莞爾。
    宋溫暖咧了咧嘴,笑容卻比哭還難看。一支煙抽完,她又點燃一支,似乎準(zhǔn)備用尼古丁來麻醉自己,卻在此時聽見了一陣急促的鈴聲,一長串號碼在手機屏幕上閃現(xiàn),是從美國打來的。
    郵件才剛發(fā)出去半小時而已,那邊竟已迫不及待地給了反應(yīng)。
    宋溫暖握住手機,卻沒有勇氣去面對,反倒是私家偵探把手機奪過去,開啟免提。
    一長串英文彪了出來,說話者的嗓音里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無法掩飾的感激:“你好,請問是宋小姐嗎?我是吉娜的母親凱瑟琳·貝克,我看了你的郵件,之后便與吉娜展開了長談。上帝啊,她哭了!你能夠想象嗎?在沉默了三年之后,這是她第一次在我們面前痛哭失聲!她對這個世界終于有了反應(yīng),她承認了,你告訴我們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她承認了!”
    貝克夫人哭地不能自已,于是不得不停下調(diào)整情緒。過了足足十幾秒,她才又哽咽開口:“宋小姐,謝謝你,太感謝你了!你把我們苦苦尋找了三年的答案帶給了我們,你不知道這對我們而言意味著什么!這是希望,這是救贖,這是新生的契機!吉娜時隔三年第一次與我們進行了懇切的長談,你可以想象嗎?在十歲之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直到三年前的那一天,她上了一節(jié)性知識普及課才終于弄明白。你能夠想象她當(dāng)時的心情嗎?”
    宋溫暖終于回過神來,用流利的英文回應(yīng):“我能!我完全可以理解她的心情,我也在無知無覺的情況下與俞云天生活了兩年,我明白后知后覺的感受會有多可怕。那些不堪的經(jīng)歷就像一枚彈片,緩慢地扎入你的心臟,因為沒有痛覺,所以你完全不明白那會造成怎樣的后果??墒牵?dāng)你終于明白過來時,你會發(fā)現(xiàn)這彈片已瞬間洞穿你的心室,撕裂了你的血管,讓你疼痛,讓你絕望,卻又救無可救,那是比漫長的痛苦更致命的沖擊。”
    貝克夫人壓抑的哭聲從話筒里傳來:“是的,是的,就是你形容的那樣。這枚子彈一直懸在吉娜的頭頂,卻直到那天才將她擊中。她根本沒有辦法去面對,她一下子就垮了。上帝,我可憐的孩子,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宋溫暖接過私家偵探遞來的紙巾,一邊擦拭眼角的淚一邊帶著濃重的鼻音詢問:“那你們準(zhǔn)備怎么辦?是報警還是……”
    貝克夫人的情緒忽然變得很激動:“當(dāng)然是報警,難道我們還有第二個選擇嗎?”
    “可是吉娜三個月前才自殺過一次?!?br/>
    “我知道,我當(dāng)然知道?,F(xiàn)在已經(jīng)是最糟糕的情況,還能有什么事比這更糟糕?哦,有,那就是吉娜已經(jīng)死了,可傷害她的兇手還在逍遙法外!我們絕不會放過他的,絕不!我們已經(jīng)報警了,宋小姐,事實上我打這個電話過來正是為了向你求助,警官就在旁邊,讓他和你說吧?!?br/>
    那邊很快換成一個冷靜的男聲,“喂,宋小姐嗎?我是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探員威爾·布柯特,如果你不相信,我們可以視頻連線,我給你看我的證件。”
    宋溫暖連忙擺手:“不用,我們就這么說吧。你們需要我怎么做?”她簡直不敢相信吉娜的父母會如此迅速地選擇報警,那她折騰一晚上是為了什么?
    恍惚中,她想起了梵伽羅的那些話:
    “拿到它就夠了。”
    “我預(yù)見到,它是致死的利箭。”
    原來它竟真的是致死的利箭,一擊即中!梵伽羅從來不會出錯,那么這是不是證明自己也沒錯?宋溫暖定了定神,努力去傾聽那邊的話。
    布柯特警官慎重道:“宋小姐,據(jù)我們調(diào)查,俞云天在美國求學(xué)期間曾經(jīng)以慈善的名義開辦了一個免費教授兒童畫畫的班級,而吉娜就是在此期間受到了侵害。他求學(xué)五年,這種班級也就開辦了五年,招收的兒童數(shù)量目前還未曾統(tǒng)計出來,但肯定不會少。所以我們很有理由相信,像吉娜這樣的受害者絕非個例。由于案情重大,我們fbi已經(jīng)接管了這樁案子,但我們目前遇見的最大困難是——俞云天身在華國,我們不便抓捕,若是讓消息泄露出去,我們擔(dān)心他會潛逃到其他國家。所以宋小姐,我們打電話來是想問問看,你有沒有什么辦法可以讓他離開華國,前往美國?”
    宋溫暖想也不想就答應(yīng)下來:“有,我可以讓他去美國?!?br/>
    “好的,感謝宋小姐的配合。那幅畫能否請你幫忙寄過來?那是很重要的證據(jù)。”
    宋溫暖堅定道:“我親自給你們送過去吧,托運可能不太保險?!?br/>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真是再好不過了。我們這邊會幫你搞定一切出游手續(xù)。上帝會保佑你的宋小姐,謝謝你!”布柯特把電話還給了貝克夫人,而對方反復(fù)地用充滿了感激的嗓音說著謝謝。貝克先生也湊到話筒邊,哭著說了一句“上帝保佑你”。
    對他們來說,這就是最好的祝福。
    宋溫暖掛斷電話后立馬給油畫打包,而私家偵探已經(jīng)按照fbi的指示,購買了當(dāng)日的飛機票。臨去機場前,宋溫暖接到了堂哥打來的電話,他問清楚了事情經(jīng)過,得知吉娜已連續(xù)五次自殺,便溫聲道:“我跟你們一起去吧,我可以為那個孩子提供心理治療?!?br/>
    “真的嗎?”宋溫暖的眼眶瞬間就紅了,啞聲道:“堂哥,你的造訪才是真正的救贖。比起我,吉娜的父母會更高興看見你。太好了!昨天晚上我以為沒救了,但是今天早上我才知道,有救的,這個世界還有救!我現(xiàn)在就幫你訂機票,我們?nèi)C場匯合?!?br/>
    掛斷了這個電話,宋溫暖的心緒久久難平,于是又抖著手撥出去一個號碼,一開腔就哽咽了:“梵老師,我做到了,我現(xiàn)在正準(zhǔn)備去美國?!?br/>
    “嗯,祝你一路平安?!?br/>
    青年溫柔的嗓音便是最好的撫慰劑,瞬間便捂熱了宋溫暖幾度陷入僵冷死寂的心。她噙著淚說道:“為什么他們會選擇緘默?為什么不為了自己的孩子站出來抗?fàn)??到底是我錯了,還是他們錯了?”這個問題像一根刺,令她如鯁在喉。
    梵伽羅平靜道:“誰都沒有錯,只是觀念和習(xí)俗不同而已。我們的社會缺乏包容,所以緘默能讓孩子得到更多保護;他們那邊開放,所以站出來抗?fàn)幉攀侵髁魉枷?。但兩邊的出發(fā)點都是為了孩子,不能說誰對誰錯。”
    “我知道,所以我才更感到悲哀。我太難受了你知道嗎?我多么希望能改變這個社會,可是我經(jīng)過昨天晚上的努力才明白,我做不到,一個人的力量太渺小了!”
    “不,你錯了。”梵伽羅輕笑著說道:“一個人的力量并不渺小,當(dāng)你讓自己變得更包容,更平和,更豁達的時候,這個世界便也多了一份平和、包容、豁達。你讓自己變得更好的同時,這個世界也在變得更好,因為你是它的一部分。當(dāng)你把這種信念傳遞出去,讓更多的人變得更好時,整個世界都將隨之改變。現(xiàn)在,你還覺得自己的努力不值一提嗎?”
    宋溫暖不知不覺已經(jīng)淚流滿面,拼命搖頭道:“不,不會了,你說得對,做好自己就是在改變世界,我懂了。梵老師,謝謝你!”
    “不用謝,我看見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一個勇敢的人,因為你的靈魂在發(fā)光?!?br/>
    宋溫暖啞著嗓子笑出聲來。只因為這一句肯定,她遭受了一整個晚上的痛苦、挫敗、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都變得微不足道了。掛斷電話后,她的內(nèi)心已充滿了勇氣,調(diào)出通訊錄,撥打了那個原本讓她無顏面對的號碼。
    那頭似乎不想與她溝通,卻又害怕她在無人管束的情況下胡作非為,幾經(jīng)猶豫才接了電話,極不耐煩地問道:“你又怎么了?”
    “大哥,你還記得爺爺臨死前給我們留下的那句話嗎?”
    宋大哥沉默了。
    宋溫暖又道:“他說:你們要記住,將來你們想要獲取多大的成功,就得具備多大的勇氣。無論面對任何困難,你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給我迎頭頂上,因為你們姓宋。大哥,這句話我從小記到現(xiàn)在,沒有任何一個時刻敢把它忘記。你想讓妮妮站到世界的舞臺上,你知道她首先需要具備什么嗎?不是逃避,不是萬全的保護,是一雙寧折不彎的腿和壓也壓不垮的脊梁。大哥,當(dāng)你一味選擇退讓時,你有沒有問過妮妮的意見?她在舞臺上扭斷了腳趾頭都能一聲不吭地跟上節(jié)奏,你以為她是有多脆弱?”
    宋溫暖加快了語氣:“大哥,如果你想為妮妮做點什么,那就讓俞云天去美國,我保證不會再做多余的事。還有,替我向妮妮說一句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她。”
    “沒事了吧?沒事我就掛了?!彼未蟾绮恢每煞竦亟Y(jié)束了這場談話。
    宋溫暖握住漸漸冷卻的手機,痛苦得無以言表。當(dāng)她為自己的家人而戰(zhàn)斗時,得到的卻只有他們的冷漠和誤解,這種感覺不親身體驗一次,你永遠無法想象其中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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