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199年8月1日,星期三,天氣晴朗。
戴夢巖去巴黎機場接老九,這是她第二次接老九了。下午將近6點時,老九隨旅客從機場出走出來,肩上挎著一個不大的旅行包。
戴夢巖心情很好,迎上前與老九握手,叫了一聲:“九哥。”
老九也很精神,完全沒有長時間旅途的疲憊,說:“又讓你來接,麻煩你了。”
戴夢巖接上老九駕車離開機場,戴夢巖即將重返影壇,老九的北京餐館生意紅火,兩人都是好心情,一路有說有笑。閑聊中老九向戴夢巖簡單介紹了北京餐館的情況,戴夢巖也向老九說了一些上次梁士喬來的情況。戴夢巖還是先把老九送到艾麗絲飯店,安排好老九的住宿然后才去派拉姆公寓,這時的黎了。
在派拉姆公寓停好車,將要上樓的時候,戴夢巖說:“九哥趕巧了,子農(nóng)一個星期前預訂了一家餐館,你上去喝水歇一下,咱們去吃法國大餐。”老九說:“子農(nóng)啥沒吃過?吃什么法國大餐哪。”
戴夢巖說:“子農(nóng)說別處的法國大餐是別處的,他要嘗嘗巴黎的法國大餐。我不太愿意讓他去預訂的餐館,可這頓飯排了一個多星期才等上,我也不好說什么。”
老九點下頭說:“明白,我跟他說。”
上樓,走到門前,戴夢巖摁了一下門鈴。
葉子農(nóng)開門,跟老九握著手說:“九哥,咱這點錢全給飛機加油了。”老九說:“哪能呢,我是來給你報喜的。”
葉子農(nóng)和老九落座,戴夢巖去泡茶。
老九放下包,打量著葉子農(nóng)的衣服,葉子農(nóng)穿了一套圓領套頭式的白色運動衛(wèi)衣,腳上一雙運動鞋,顯然是出門的準備。老九說:“喲,你就穿這去吃法國大餐”
葉子農(nóng)說:“夢巖跟你說了?穿這好哇,耍得開,咱就是吃,咋能吃好咋來。我排了十來天才等上,你咋這么能趕呢,不早不晚,天算哪。”
老九說:“我不稀罕啥法國大餐,我稀罕你的先進餐飲管理法,就在家吃了。”
葉子農(nóng)說:“九哥,真不是專門為你準備的,我不可能十來天之前就知道你來吧?啥道理咱都講過,咱不在這上面糾纏了。夢巖的情況想必她都告訴你了,現(xiàn)在也不用擔心給你造成壞影響了,咱就是平常過日子。真要有事,躲過了今天也一樣有事。”
戴夢巖用一個盤子端來杯茶,每人分了一杯,也坐下。
老九看了看戴夢巖。
戴夢巖說:“子農(nóng)都說了,那就吃吧。”
葉子農(nóng)說:“喝水,準備出發(fā)。”
老九喝了水,說“子農(nóng),我這次來給你帶了份大禮,四個字:開張大吉。”葉子農(nóng)一笑說:“九哥,俺可從沒爭競過啥禮的,可你真要送也不給點的老九說:“九哥開張大吉,大喜呀。你想咋實惠?太讓俺老九心寒了。”葉子農(nóng)說:“這算啥喜呀?你要是撞大運撞上的,叫喜。如果是因果必然的,那就不叫喜了,叫正常。你這次是撞大運嗎?”
老九說:“不是。”
葉子農(nóng)說:“那咱喜個啥勁呢”
夢巖就一。
老九從包里拿出一瓶北京黃醬和一瓶甜面醬,說:“幸虧我留了一手。明天我去置辦搟面杖、案板、面粉、肉,晚上請你吃正宗的老北京手搟炸醬面。”會做北京炸醬面的都知道,黃醬和甜面醬是要摻在一起用的。
葉子農(nóng)拿起一瓶北京黃醬看看,說:“九哥的手搟面那是沒說的,在北京開店那做炸醬也應該錯不了,撈面過下涼水,再抓把黃瓜絲,哎喲……人生極樂原來在這兒啊。”
老九問:“這禮咋樣”
葉子農(nóng)仿佛聞到了北京炸醬面的香味,神往而夸張地說:“知我者,九哥也。”
喝了水,讓老九稍作休息,人去預訂餐館吃米其林星級的法國大餐了。
這家餐館在一條商業(yè)街上,店面裝潢古典、豪華,餐館前面的一大片空地可停車,車輛不多,進人的人也不多,并沒有車水馬龍的景象,空間、節(jié)奏都很從容,大尺寸的高級地磚醒目地宣示著這塊領地的尊貴。餐館大門有4層臺階,進門往前走五六米右拐就是餐廳,地面鋪著淺咖啡色的地毯,餐桌之間的距離很大,給人一種空曠而自由的存在感。幾盞大吊燈恰到好處地分布,燈光不是很亮,是那種安靜而溫馨的色調。餐桌是圓的,雪白的臺布中間放著一束插在玻璃瓶里紅黃搭配的鮮花。
人由服務員帶領在預訂的桌位人座,一頓法國大餐就開始了。
前菜、主菜按順序陸陸續(xù)續(xù)地上桌,葉子農(nóng)這身短打發(fā)揮了作用,動作自如,沒有西裝革履那么束縛。戴夢巖因為開車喝的是無酒精飲料,葉子農(nóng)和老九喝紅酒。
席間,老九笑著說:“子農(nóng),有時候你也資產(chǎn)階級呀。”
葉子農(nóng)嘿嘿一笑說:“俺也就是吃上偶爾資產(chǎn)階級一下,別的都是無產(chǎn)階級。現(xiàn)在吃啥都是夢巖買單,咱逮住個富婆那還不狠宰,權當打土豪分田地了。”
老九說:“那是你沒把夢巖當外人。”
戴夢巖淡淡地說了一句:“沒當外人就已經(jīng)是外人了。”
老九一愣,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戴夢巖端起杯子說:“九哥,咱不管子農(nóng)那套。你開張大吉,咱祝賀一下。”
老九趕緊端起酒碰了一杯,說:“謝謝!謝謝”
葉子農(nóng)也端起酒說:“九哥,兄弟臭嘴,道個歉。你開張大吉,咱也祝賀一下。”
老九又跟葉子農(nóng)碰了一杯,說:“子農(nóng)話不中聽,可都是大實話,謝謝”
法國大餐優(yōu)雅、紳士,美食和情調是不可分割的一體,講究的就是享受這個過程,而不是填了肚子就拉倒,一頓飯吃上幾個小時是很平常的事。
一瓶酒喝到一半的時候,老九漸漸話多了,說:“子農(nóng),見路不走,真好哇!九哥是嘗到甜頭了,難怪內地這邊老說實事求是,羅家明不識貨呀。”
戴夢巖說:“羅家明就沒懂,也不怪他,是不好懂嘛,我就沒懂。”
老九說:“掙脫思想枷鎖,好說不好做啊。”
戴夢巖笑笑說:“那么容易掙脫的大概就不是枷鎖了吧。”
葉子農(nóng)說:“一個人都難,一個國家就更難了,以前的《紅旗》雜志改成《求是》,其實就是一次了不起的大轉折。”
老九說:“我這次來一是報喜,二是就想跟你說說話,就像在北京那次一樣。”
葉子農(nóng)說:“九哥,此一時彼一時啊,當初在紅川到底是誰難為誰呀”老九說:“我難為你,我難為你。”
葉子農(nóng)說:“終于平反了,心理平衡了。”
老九對戴夢巖說:“你看看,他到現(xiàn)在還記仇呢。”
葉子農(nóng)說:“俺當然記仇了,你忘了在北京你是咋歹毒俺的。”
老九說:“明天吃了我的炸醬面,這事就不許提了,行嗎?”
葉子農(nóng)說:“行,成交。”
老九對戴夢巖說:“夢巖,到了北京你可要去店里給俺捧場啊。”
戴夢巖說:“只要九哥不嫌我多事,我沒事就去吃。”
盡管葉子農(nóng)在吃飯上不是個擅長持久戰(zhàn)的人,但這頓飯也吃了近兩個小時,一方面是法國大餐的程序繁瑣,一方面是心情愉快。
吃過晚飯要先送老九回酒店,老九喝酒上頭,滿臉通紅。
出了餐館大門,走幾步剛下臺階,大家都聽到了一個沉悶的聲音,接著又是一聲,但是大家都沒有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
只有葉子農(nóng)感覺到了,他看了看前方,馬路對面是一座大樓,密密麻麻很多窗戶。他又低頭看了下胸前的血,說了句:“還真他媽抬舉我。”身體就支撐不住了。
老九看到葉子農(nóng)倒下才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腦子“嗡”地就炸了,身上那點酒勁也驚去了一半,他本能地喊了一聲:“快叫救護車!”瘋了一樣沖進餐館打電話。
葉子農(nóng)是被子彈射中了,沒有聽到槍聲,聽到的只是子彈擊中身體的聲音,子彈應該是自上而下打來的,避開了街上的車輛和行人,這顯然是預先埋伏好的狙殺。
戴夢巖抱住葉子農(nóng),隨著他倒下的身體斜跪在臺階上,讓他仰靠在自己腿上,左手臂托著他的頭部,眼看著他胸部白色的運動衛(wèi)衣被不斷涌出的血染紅了一片,她手掌沾上的血鮮紅鮮紅的,還帶著葉子農(nóng)體溫。她直愣愣地看著自己滿手的鮮血,無可自控地憤怒了!盡管她無數(shù)次假設過類似的情景,盡管她理性上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但是當這一幕真實發(fā)生的一瞬間,她還是崩潰了,她完全失去了理智。
她本能地、歇斯底里地哭喊道:“為什么?為什么呀”
葉子農(nóng)吃力地抬手輕微擺了擺,吃力地說:“都是人的那點事,沒啥為什么。”然后微弱地念叨,“說你老土吧,你還不愿意。”最后的“意”字已經(jīng)微弱到?jīng)]有力氣出聲了。
戴夢巖并非不知為什么,但失控的本能還是讓她撕裂地喊了。
她明白葉子農(nóng)的意思。
葉子農(nóng)曾經(jīng)跟她說過:你、我、奧布萊恩,世上所有的人,只要人性沒發(fā)生質變,就都是人的那點事,只是隨著條件的變化以什么形態(tài)呈現(xiàn)而已,已有的日后必有,已行的日后必行。《圣經(jīng)》跟你說這個啥意思呢?知道點,大驚小怪就少點,心態(tài)就平和點。
她的心態(tài)沒能因為葉子農(nóng)的話有任何一點平和,但至少她不喊了,她沉默了。(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