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少年
魯伯對姜淮低語了一句,姜淮倒抽了口氣,“謝世伯的舊疾犯了?”
魯伯點點頭,姜淮立刻轉(zhuǎn)向謝之焱,拱手道,“謝公子,府里那位病人情勢兇險,請來的名醫(yī)又犯了舊疾,不能施針,還請您費心過去看看。”
謝之焱一驚,“謝某一定盡力!”
西院十分幽靜,門前有一座池塘,此刻飛雪落在滿池的枯枝敗葉上,看來只覺蕭瑟,迎面而來的濃重藥味也讓人呼吸一窒。謝之焱敏銳地分辨出了龍脊蓮那種特殊的香氣,心道:龍脊蓮稀世罕有,一朵便能炒出天價來,這樣濃的香氣,不知熬了多少,定國公也算是為皇太孫傾力而為了。
他的心又提起來:皇太孫究竟受了多重的傷,需要用這么多的龍脊蓮吊命?
院內(nèi)安靜得很,只有寥寥幾個童子在穿行,老仆走到緊閉的房門前,輕輕叩門,“大人,國公爺?shù)搅耍@里還有一位‘靈鵲’。”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走出來,簡短道,“‘靈鵲’?來得好,進來幫我施針。”
謝之焱看清那老人的面孔,卻瞪大了眼睛,“叔,叔祖!”
他萬萬沒想到,竟然在這里看見了謝氏家主謝憫。
東陵謝氏以醫(yī)術(shù)聞名于世,本家歷代執(zhí)掌大周司藥監(jiān),旁支在各地行醫(yī),子弟中的佼佼者會被本家選進司藥監(jiān),偶爾也有像謝之焱這樣的異類,拜入了鎮(zhèn)靈司‘靈鵲’門下。
但是這一代的家主謝憫卻十分特殊,他先是擔(dān)任了司藥監(jiān)掌事,后來辭官入了鎮(zhèn)靈司,掌管‘靈鵲’一脈,直到半年前才從族中子弟中選中了謝之焱接手靈鵲,自己云游四方去了。
便是謝家人,也已經(jīng)大半年未能見到這位家主了。
謝憫倒是愣了愣,“之焱,”見謝之焱臉色激動地要說話,又擺擺手,“其他先不談,隨我進來。”
姜淮匆匆對著謝憫一拱手,“世伯,請問皇太孫如何了?”
“盡人事,聽天命,”謝憫淡淡道,“他能熬到現(xiàn)在也屬實難得,蠱蟲噬身之苦,連大人都難以忍受,老夫曾見過不少自行抹了脖子的。龍脊蓮只能堪堪吊命,必須徹底驅(qū)蠱,可惜老夫舊病突發(fā),拿不了針了。”
謝憫抬起一雙青筋暴起的手,此刻正顫抖不止。
姜淮長長一揖,“我已經(jīng)寫信將此事告知了上京,請世伯多費心,很多人都在翹首以盼這孩子的消息。”
謝憫邊推門邊道,“到了此時,就要看殿下的求生意志有多強了。”
謝之焱跟著謝憫進了屋子,一進去就感受到陣陣熱浪——那屋里放了十幾個煎藥的爐子,每一個都散發(fā)著龍脊蓮的香氣,屋子正中的大床上躺了一個人。
謝之焱屏氣跟著謝憫走近,待看清那床上的人時,險些驚呼出聲。
那是一個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年,此刻正醒著,額頭上冷汗涔涔,似乎在忍受著什么痛苦。他眉目深邃,生得十分俊朗,但是除了這張臉,脖子以下的皮膚上到處都是暗紅色的線條,在皮膚上瘋狂涌動,四處游走,偶爾突破皮膚而出——那‘線條’竟是長條的紅色蟲子,蠕動著在他身體里鉆進鉆出,帶出一串串鮮血,床鋪的大半都被鮮血染紅了。
“借命蠱!”謝之焱看著那可怖的蟲子,心沉了下去,“他,他是蠱童嗎?”
“不錯。皇太孫被烏赫部落的人囚于蠱穴之中,蠱蟲已經(jīng)在他身體里待了兩年,眼看著要突入他的腦子里,”謝憫輕嘆口氣,“萬幸,及時被靈蛇救出來了。你對借命蠱了解多少?”
謝之焱:“晚輩行走于關(guān)外時,曾聽說過這是一種很邪性的蠱術(shù)——他們把蠱蟲放到孩童身上,用各種毒物喂養(yǎng),直到蠱蟲突破天靈蓋而出,將蟲子制成藥,號稱可以延年益壽。”
“算是有見識,”謝憫點點頭,“借命蠱雖然可怖,但只要能在蟲子入腦前將蠱蟲逼出,蠱毒拔除,蠱童便能活下來。只是這個過程兇險無比,可以說九死一生,我原本想再等一等,但是——”
他掀開帷幔,床上的少年聽見了動靜,勉力半撐起了身體,沙啞道,“先生,是不是快到時候了?”
“是,殿下,”謝憫頷首,“老夫要提前為您驅(qū)蠱了。”
他輕輕撥開少年的長發(fā),只見那脖頸處赫然有一條紅線蠕動!
“蠱蟲即將入腦,快來不及了,”謝憫嘆口氣,“我的手因為舊疾突發(fā)施不了針,你動手吧,我會在一邊指點。”
“是,”謝之焱接過那一排銀針,在少年床邊坐定,“晚輩一定盡力。”
謝憫轉(zhuǎn)向少年,“殿下,事不宜遲,我們開始吧。”
少年點點頭,“有勞二位。”
他面色淡淡的,似乎只是得了一場風(fēng)寒,但是謝之焱能從他額頭上的冷汗看出,他其實正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謝之焱心下慨然:他行走西疆,知道大多數(shù)蠱童活不過三個月,活過三個月的也被逼瘋了,眼前的皇太孫竟忍了兩年的蠱毒,沒死也沒瘋,簡直是個奇跡。
不知是這少年天生心如磐石,還是后天的什么經(jīng)歷將他磨礪成了這樣。
初冬的飛雪到了傍晚才停,掛在檐角的燈籠依次亮了起來,投下一圈緋色的光影,姜念和姜宛一人提著食盒,一人捧著大氅走到西院——這兩人終于換上了各自的衣服,兄妹倆生得幾乎一模一樣,燭光下像一對眉目如畫的娃娃。
姜淮神色凝重地坐在院子里,聽到腳步聲后,他循聲望去,眉眼溫和了下來,“吃過了嗎?”
“我們和爹一起吃,”姜念將那個大食盒放在石桌上,把里面的菜和粥依次擺出來,又將一碗面推給姜淮,“魯伯說,這個給您的。”
那是一碗雍州當(dāng)?shù)靥厣摹畬幇裁妗瑹釟怛v騰的面條上鋪了被辣椒腌得紅紅火火的一層牛羊肉,專門給要出門的人吃,意在此行鴻運當(dāng)頭,平安歸來。
姜念低聲道,“魯伯跟我說,爹是大周的定國公,如今外有豺狼,內(nèi)有碩鼠,江北十六州已落于他人之手,蠻族鐵蹄妄圖再入江南,若國之……國之那個什么——”
他對這段話其實似懂非懂,只是把魯伯告訴他的原話背了下來,不料在他爹驚訝的目光下一時卡了殼,旁邊替她爹披上大氅的姜宛補上了后面一句,“——若國之不國,又何以為家?”
姜淮看著自己這一對兒女直笑,他接過那碗面,搖頭笑道,“現(xiàn)在跟你們說這些,其實你們也不懂,沒關(guān)系,長大了自然就懂了。”
姜念:“魯伯也這么說,他還說等我長大了,我也會當(dāng)大將軍,縱橫千里,呼嘯往來!”
“好啊,爹把霄云騎留給你。”姜淮順口說道,卻聽到姜宛哼了一聲,一低頭就看見小女兒嘟著嘴道,“霄云騎給阿念,我呢?”
互相攀比和爭寵已經(jīng)成了這對雙生子的日常,姜淮給他們當(dāng)了十年的爹,端水的功夫爐火純青,當(dāng)即大手一揮,“爹把家里地契和銀票都留給你,你以后就是全雍州最有錢的大小姐。”
“我不,”姜宛撇嘴,“我也要當(dāng)大將軍!”
她瞥了一眼發(fā)笑的姜念,咕噥道,“阿念打架打不贏我,騎馬也跑不過我,我肯定會成為比他更厲害的大將軍!”
“你說得對,”姜念氣定神閑,“但是那些都不重要。”
姜宛一愣,見她兄長對她眨眨眼,“因為你是個姑娘啊。按照大周律例,女子不得入朝為官,更何況是做將軍?軍營的門都不讓女子入呢!”
姜宛張了張嘴,卻不知該怎么反駁,便轉(zhuǎn)頭看向她爹,姜淮蹭了蹭鼻子,安慰道,“無妨,做將軍有什么意思?行伍之人,太平年月里尚且在沒日沒夜地吃沙子,打起仗來了更是朝不保——呸,反正就是苦得很,咱們阿宛可不受這個罪。等你長大了,就挑個看得入眼的夫婿過安穩(wěn)日子,你哥肯定羨慕得很。”
姜宛鼓著臉,半天才悶悶道,“可師傅們都說我比阿念厲害啊。”
她搓了搓手,能感覺到自己手上的薄繭和細小的傷口。
自他倆開蒙,國公府里的人就告訴姜念:你是定國公世子,將來要頂門立戶,保家衛(wèi)國,久而久之,姜念似乎也默認自己日后就是當(dāng)將軍了——雖然姜宛知道,他其實不愛習(xí)武,練功總想著偷懶,不肯花功夫,一有機會就回書房里窩著看書。
而姜宛從小就愛往武庫跑,聽她師傅講各種兵器的用法,練武從不覺得枯燥乏味,天氣好時,她便央著父親放她出去騎馬,雍州城外的馬場都被她跑了上百個來回了。
定國公看著自己的小女兒,不知想到了什么,輕輕嘆口氣,摸摸她的頭,“阿宛為何想當(dāng)將軍?”
“很威風(fēng)!”姜宛耿直地回答,想了想又道,“還可以保護別人,比如屋里那個哥哥,聽謝爺爺說,蠻族人囚禁了他整整兩年,把他的身子都快弄垮了。”
姜宛想到這里,擔(dān)憂起那九死一生從蠱穴里爬出來的少年:天都黑了,也不知屋里什么時候能結(jié)束?
她剛這么想著,緊閉的房門就突然開了,夾雜著血腥氣的藥香迎面而來,姜家人同時望去,只見謝憫走了出來,不過半天的時間,他竟像老了好幾歲,面容憔悴極了,白發(fā)上沾惹著不少血跡。
“世伯,”姜淮快步走過去扶住了他,一時顧不得詢問其他,趕緊道,“我送您回房歇息。”
“無礙,”謝憫擺擺手,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笑意,“不問問里面的情況嗎?”
姜淮見他神色,立刻反應(yīng)過來,一時大大松了口氣,“多謝世伯!”
謝憫卻搖搖頭,往門內(nèi)看了一眼,嘆道,“拔除陳年蠱毒之所以兇險無比,是因為蠱蟲游走于周身經(jīng)脈,行針稍有不慎,中蠱者便會血脈逆行而亡,因此醫(yī)者須手穩(wěn),中蠱者要心定,可拔毒過程痛苦無比,甚于抽筋剜骨,要保持心緒穩(wěn)定談何容易?此番殿下能跳出生死玄關(guān),七分靠醫(yī)者,三分是靠他自己。此等心志,老夫平生少見。”
這位司刑監(jiān)的前任掌事收回目光,忽然反手握住姜淮的手腕,把聲音壓得極低,“定國公,這位有如此過人的心志,又是那樣的身份,日后若不能長蛟化龍,騰云而上,便會逆流入海,腥風(fēng)血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