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見
皇太孫脫險的第三天,圣旨便到了,半年前被削去兵權的定國公姜淮臨危受命,總領西線戰(zhàn)事。姜淮不敢耽誤,一路急行軍,來到了蠻軍圍困的甘州城。
與他一同到達甘州城的還有鎮(zhèn)靈司的三千精銳,由靈狐、靈蛇和靈鵲的門人組成,到軍營的當晚,一隊靈蛇按照姜淮的吩咐偷襲了蠻軍營帳,一擊即走,運回來了一個鐵籠。
是夜,營帳里的諸將都匯集在中軍大帳,齊齊屏住了呼吸,盯著正中間的那個鐵籠。
鐵籠中有一個“人”,身披烏赫戰(zhàn)士的盔甲,卻正像野獸一般四肢著地來回竄動,一邊發(fā)出低低的咆哮。姜淮走過去,俯身重重敲了籠子,那“人”仰起頭來對他長嚎一聲,露出一張青黑的面孔,雙瞳雪白,像是從土里爬出的死尸。
“‘海木青’,烏赫上一代大祭司練出來的毒蠱,可以讓人獸化,骨骼異變,單兵作戰(zhàn)能力大增,”姜淮沉聲道,“只是中蠱之人十之八九扛不過蠱毒,獸化之前就會血脈爆裂而亡,少數成功獸化的人被稱為‘蠱奴’,神志盡失,全靠養(yǎng)蠱的蟲師指揮作戰(zhàn)。烏赫的老可汗自己都覺得這是對天神的褻瀆,禁了這種毒蠱,沒想到這一代的赫術可汗喪心病狂至此。”
站在角落的一個靈蛇開口道:“據我們得到的消息,烏赫這一代大祭司云瑯從眾多蟲師中選出了一個繼承人,被烏赫人奉為蠱主,這蠱主深得赫術可汗的信賴,在他的勸說下,赫術允許大祭司重新煉活人為蠱奴。”
“蠱奴經脈異于常人,尋常的殺招無用,要徹底殺了它們,只能砍下它們的頭或者絞斷它們的頸骨,大周的軍隊中,唯有霄云騎可與之一戰(zhàn),”姜淮沉聲道,“霄云騎從青江趕來需要十日,諸位,我等身后是淮都,淮都之后便是千里平原,再無屏障,甘州城必須守住十日,一步不可再退!”
“末將領命!”
諸位將領離開之后,那位靈蛇卻留了下來,將一個小瓶子取了出來,跟姜淮道,“國公爺請看。”
他將瓶子對著鐵籠傾倒下來,幾滴淡紅色的液體沿著鐵欄桿留下,那蠱奴立刻發(fā)了狂,伸長舌頭拼命舔舐著那液體,喉嚨里發(fā)出呵呵的聲音。
“這里面是什么?”
靈蛇:“兌了人血的水。”
姜淮有些疑惑:“蠱奴的確嗜血,有何不對勁么?”
他話音未落,卻見那蠱奴忽然渾身一抖,仰面張大了嘴,隨后轟然倒地,僵死不動了。
姜淮一驚,走過去一探,這蠱奴竟然已沒了氣息。
“再烈性的毒藥都對它們無用,這血液竟然能迅速奪其性命,”姜淮看向那小瓶子,目光很亮,“這是哪里來的?”
靈蛇:“回國公爺,這里面有烏赫蠱主的血。”
“蠱主?”
“烏赫這五千蠱奴所用的‘海木青’都是由蠱主用血喂養(yǎng)的母蠱所生的子蠱,若是蠱主在場,蠱奴將只聽從他一個人的指令,而且不知他動了什么手腳,蠱奴碰了他的血還會致死,”靈蛇頓了頓,“然而,他原本是應該用大祭司云瑯的血喂養(yǎng)母蠱的,被他換成了自己的血。東窗事發(fā)后,大祭司大怒,想要殺了他,被赫術力保下來。”
姜淮:“這蠱主如今在何處?”
“赫術剛一發(fā)兵,第二天大祭司就親自帶蟲師去殺他。蠱主一路逃到了關內,躲在一處蠱穴內,最后還是被潛入關內的蟲師找到,蠱主瘋得沒邊,索性燒了蠱穴跟他們同歸于盡,”靈蛇道,“三小姐騎馬時看到了濃煙,蠱穴就此暴露,我們也是在那座蠱穴中找到皇太孫的,所以說起來還得謝謝他們內斗。。”
姜淮沒想到還有這樣的隱情,輕嘆一口氣,“那你們又是如何拿到了蠱主的血呢?”
“蠱主一度被他們捉住放血,我們的人進去時,他剛剛用計掙脫了束縛,逃入了洞穴深處,我們的人趁機發(fā)難,從蟲師手中奪走了一多半盛血的瓶子,”靈蛇道,“這血液兌水后毒性雖大減,也可以使其麻痹片刻,守城這幾日,可以涂抹在箭上,也會有些助益。”
姜淮:“蠱主已經死了么?”
“應當是死了,蠱穴大火,我們的人只來得及根據畫像和背后的圖騰救出皇太孫,剛爬出來蠱穴便塌陷了,其他人都困在了里面,”靈蛇搖搖頭,“不過,就算我們能進去,也認不出那位蠱主——他向來不在大祭司、蠱女和可汗以外的人面前摘下頭巾。”
“我今日才得知皇太孫獲救如此驚險,各位辛苦,”姜淮感嘆道,“殿下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希望他早日恢復過來。”
百里之外的雍州城北,昏睡中的少年在夢魘中輕輕掙動了一下。
屋內龍脊蓮的香氣淡了下去,有人輕手輕腳地點上了安神香,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少年的床頭。
先前被鮮血浸透的床鋪已經被換過,少年躺在溫軟干凈的錦被中,面色蒼白如紙,呼吸極淺,只有時不時蹙起的眉頭讓他看起來有點活氣。
他似乎正噩夢纏身,額角冷汗涔涔。
有個矮小的人影趴在床頭,好奇道,“我爹都出征好幾天了,他怎么還不醒?”
放好安神香的人輕聲道,“他失血過多,人還虛得很呢。”
“哦,”那小人兒小心翼翼地往后面趴了點,只堪堪蹭在床沿上,唯恐碰到床上的人,“那我再等等。”
鼻尖縈繞著安神香的味道,耳邊有小女孩的絮絮低語,少年的眉頭慢慢舒展開,像是步入了一個輕松一些的夢境。
甘州前線不斷有消息傳來,定國公帶著一萬余將士扛住了蠻兵的進攻,每過一天,眾人的心就往下放一點點,終于到了第十天的黃昏,霄云騎趕到甘州的好消息傳到了雍州,國公府里的眾人總算松了口氣,而就在這時,那重傷的少年也終于醒了過來。
謝憫放下心來,又動身云游去了,將調養(yǎng)的事宜扔給了謝之焱,謝之焱誠惶誠恐地接了差事,問診熬藥親力親為,卻不敢跟傳說中的皇太孫多說句話。
他不知道的是,少年難以忍受的并不是身上的疼痛。
他從蠱穴里出來時,已經奄奄一息,體內百蟲肆虐,婢女們幫他換衣服,剛看到他的身體就嚇得連連尖叫。如今蠱蟲雖已驅除干凈,但是他的身上傷痕密布,紅線縱橫,婢女們每次來為他換藥,雖極力掩飾,少年敏銳的目光還是捕捉到了她們眼底的恐懼與厭惡。
屋里沉悶無比,無人敢跟他多說一句話,從白天到夜晚,透過窗欞的日光一寸寸拉長又變短,唯有晝夜不息的燭光亂晃,在他眼中恍如鬼火。
大寒那一日,緊閉的窗戶被推開了一條縫,風吹了進來,帶來一股臘梅的香氣,他從噩夢里驚醒,抬頭一看,見窗臺上冒出來一個小腦袋,正歪著頭看他,圓溜溜的眼睛轉來轉去,迎上他的目光后像是嚇了一跳,嗖地一下就縮了回去,緊接著就傳來婢女的驚呼聲,“三小姐,您怎么過來了?哎呀,您可不能開窗呢,里面的人受不得風。”
那孩子嘿嘿笑了幾聲,也不答話,伸手將窗戶一關,徑直跑走了。
大約是被他嚇到了吧,他心里想著,可惜,臘梅的香氣還挺好聞的。
令人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他又聞到了那股花香,探身一看,窗戶倒是關得好好的,就是窗臺里面放了一束大紅的臘梅,鮮艷欲滴,幽香撲鼻。
仔細聽了聽,外面還有兩個孩童的交談聲,雖然他們壓低了聲音,奈何他耳力不同于常人,聽得清清楚楚。
“住在里面的哥哥已經醒來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道,“但是還起不來床。”
另一個孩子聽聲音是個男孩子,“爹說他被下了蠱蟲,真可憐,聽說他渾身上下都沒有一處好的地方,淞煙姐姐第一次見他時嚇得直發(fā)抖,你被嚇到了嗎?”
女孩子道:“我沒被嚇到呢。”
男孩子用了然的語氣:“因為他長得好看罷?”
“誒,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男孩子老氣橫秋地嘆口氣,“色令智昏啊,阿宛,我還不曉得你?”
他躺在屋里聽得好笑,目光微微轉了轉。
接下來的日子,那女孩子每天都過來,她假裝自己是不經意路過,一邊哼著歌,一邊探頭探腦,若是對上了他的目光,便立刻跑得比兔子還快。
當年在王府里,他也有兩個庶出的妹妹,只是對他向來有些畏懼,更談不上親近,逃難時,這兩個妹妹乘坐的馬車被北燕人的弓箭射成了篩子,隔得遠,他連哭喊聲都沒聽到。
倒是第一次有這樣的小孩子意意思思地來接近他,像好奇的小動物。
這只小動物還有點驕傲,雖然天天都來,卻沒一次主動跟他說過話。
直到某一日他醒得早,看見窗戶被一根細白的手指戳開來,隨后一大把黃燦燦的花束被瀟灑地扔在了窗臺上,扔花的人將窗戶一合便打算開溜,他突然開了口,“今天為何不是臘梅?”
窗外的人嚇了一跳,撞在了窗欞上,“哎喲”了一聲。
隨后窗臺上便冒出了一顆頭,大眼睛里汪了點水光,鼻頭也被晨風吹得紅彤彤的,越發(fā)像只大兔子,惹得他不易察覺地提了一下嘴角。
大兔子好奇地看他,“原來你會說話啊!”
他沉默了片刻,“我會。”
她雖然年幼,但有種天生的敏銳,少年惜字如金,她卻能覺出旁人口中冷漠的少年其實不煩她,于是放心大膽地翻窗戶進來,蹲在床邊笑瞇瞇地看著他,“哥哥,我叫姜宛,你叫什么?”
“我叫——”他頓了頓,淡淡地笑了笑,“我叫李曄。”
姜宛從那之后就時常跑過來,有時帶一束臘梅,有的時候會帶那黃燦燦的花。
“這是長在關外的金娘子,最有韌性,我爹有次帶回來一把種子,我種到后院,有一搭沒一搭地照料著,上個月一看,這金娘子竟然在凜冬之時便盛開了!”
李曄看過去,只見金娘子在日光下潑潑灑灑開得熱烈,燦若朝陽。
他望著這生機勃勃的花,輕聲道,“我在關外兩年,竟不曾見過它。”
姜宛聽說他一直被囚禁在地穴中,唯恐他傷心,趕緊道,“以后每年這院子里的金娘子就會開花,我給哥哥送過來,要多少有多少!”
李曄被她土財主一般的口氣逗笑了,輕嘆一聲,“我不會一直在此處的。”
姜宛“哦”了一聲,“我那天聽謝爺爺說過,他已經將哥哥的畫像和背部的什么畫像送到了上京,想來不日哥哥就要回家了。”
李曄的目光微微一閃。
回家?偌大的上京,其實早已沒有他的家了。
有了姜宛的陪伴,白日不再難捱,但是夜里的噩夢卻避不開,總是如約而至。
百蟲吞咬,皮開肉綻,耳邊有無數人的哀嚎聲和哭泣聲,一只冰冷的手挑起他的下巴,“生得真不錯,你們從哪里把他找來的?”
“大人,他摔在山崖下了,屬下見他雖然受了重傷,但是根骨極佳,拿來做蠱童最合適不過。”
那只冰冷的手順著他的脖頸往下滑,像游走的毒蛇,“真是暴殄天物啊,這等美色不先送我享用就這么浪費掉了。也罷,你們給他加一倍的毒蠱,吃不到美人的身子,我也要早點吃到他的血蠱。”
蠱蟲洶涌入體,他壓在喉嚨深處的痛吟終于脫口而出,變成一聲近乎獸類的嘶吼,雙手青筋暴起,跟游走在體內的紅色蠱蟲交織在一起,讓他看起來像從地獄里爬出來的羅剎惡鬼。
冰冷的手退回黑暗中,那人沿著地下暗河漸漸走遠,哼著一首走了調的曲子:“黃泉口,向南走,魑魅魍魎盡俯首,生求歡,死不苦,走馬燈里盡白骨”
他垂著頭,在黑暗里喘息著唱和:“十丈紅塵多歧途,一世幻影無歸路。”
姜宛瞪圓了眼睛,一疊聲地喊著,“謝叔叔,你看!他嘴唇在動!”
謝之焱正要出門取藥,聞聲立刻飛撲過來,果然看見少年慘白的嘴唇翕動著,隨后緩緩地睜開眼睛,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映著床邊一盞昏黃的燭火。
少年的目光落到了姜宛身上,見她正扒著床邊看著他,日光從窗外照進來,落在她的頭發(fā)上——他這一覺竟睡得那么長,看日頭如今已經快正午了。
“阿宛,你快去讓管家告訴顧大人他們,殿下醒來了,”謝之焱上前道,“殿下,讓我看看您的脈象。”
姜宛麻溜地往門外跑去,屋外很快便有人飛奔而去,顯然是報信去了。
少年忽然抬起眼睛,定定看向謝之焱,“顧大人?哪個顧大人?”
“顧元大學士的侄子,顧凡將軍啊,”謝之焱沒注意到少年晦暗的眼神,溫聲道,“您還記得顧太傅吧?他老人家一得知您轉危為安的消息,立即讓顧將軍代他前來看望,您既然已醒,他應該很快就過來。哦藥快好了,我去端一下。”
李曄淡淡地應了聲,聽到關門的聲音后,他才抬起頭來,環(huán)顧著屋里的陳設,目光最后落到了那盞燭臺上。
回到屋里的姜宛見少年不言不語,陷入了沉思,以為他難受,想了想道,“哥哥,你吃桂花酥么?”
李曄搖頭,對姜宛笑了笑,“阿宛,幫哥哥一個忙好么?”
姜宛點點頭,“做什么?”
少年緩緩道,“哥哥想看書,這里光線有些暗,你把燭臺端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