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歧路67
鄭盡美剛死的那段時間,鄭顯文還回不過神。</br> 正好當時監(jiān)獄請了一位老民警過來開講座,鄭顯文認得他。那個中年男人邊喝水邊對照著筆記講述自己的經(jīng)驗,激勵大家好好接受改造,不要放棄希望,人生還是大有可為。</br> 鄭顯文聽著那沉穩(wěn)和緩的語調(diào),感到有種莫名的熟悉,目光平而直地望了過去。</br> 民警察覺到他的視線,停下講課,問了一句:“怎么了?”</br> 鄭顯文遲鈍地搖了搖頭。</br> 當天晚上他做了一場極為清醒的夢,準確來說應該段真實的回憶。只是重新回顧一遍覺得恍如隔世,到這個地步他才終于看得清楚,讀懂深意。</br> 他入獄后的半個月,鄭盡美過來探視。</br> 隔著玻璃窗,鄭盡美思忖許久,只平常地叮囑他:“好好吃飯,知道嗎?”</br> 鄭顯文的頭發(fā)剃得很短,露出他額頭上的一道白色傷疤。他摸了摸自己長著青茬的腦袋,搪塞地點頭。</br> 鄭盡美身體前傾,關心地問:“會有人欺負你嗎?他們會打你嗎?”</br> 鄭顯文給了她否定的答案,可鄭盡美依舊不能安心。她伸長了脖子,鼻子快貼到玻璃面板上,試圖透過鄭顯文的微表情看出真相。</br> 鄭盡美嘴唇翕動,嚅囁道:“我聽說監(jiān)獄里面很亂的,他們都拉幫結(jié)派。”</br> “你聽誰說的?”鄭顯文沒聽清楚,不過大概能猜到她在說什么,皺眉道,“你別老看那些亂七八糟的謠言,時代不一樣了。少上點網(wǎng)。”</br> 鄭顯文回頭看了眼身后的獄警:“現(xiàn)在哪兒都有監(jiān)控,能出什么亂子?”</br> 鄭盡美點了下頭,可是跟聽不進話一樣,沒一會兒又問:“你們都穿一樣的衣服,冬天會不會冷啊?”</br> 鄭顯文說:“不會。”</br> 鄭盡美:“那吃得好嗎?”</br> 鄭顯文抬手抹了把臉,將話筒稍稍拿開一點。</br> 鄭盡美知道自己又多話惹他不高興了,張著嘴猶豫了會兒,蔫頭耷腦地說:“你聽話一點。”</br> 鄭顯文氣笑了:“我上哪兒都要聽話。”</br> 鄭盡美本來想說,他就是因為不聽話所以才進來的。深知他不喜歡受人管教,再說這些又沒有用處,低垂著眉眼,生硬轉(zhuǎn)了話題:“我本來給你帶了點吃的,但是他們說不行。”</br> 鄭顯文看著她,習慣性地嗆了句:“那你還跟我說什么?”</br> 鄭盡美偏過頭,瞄向左側(cè)正在侃侃而談的幾對陌生人,不敢回過身看鄭顯文的眼睛。</br> 她不喜歡那種刺人的、厭倦的目光,她能冷靜地坐在這里已經(jīng)是精神的極限了,無法再附加鄭顯文的負面情緒。</br> 從事情開始到現(xiàn)在,她每天都在接受著想象之外的打擊,可沒有得到過哪怕一句安慰。</br> 感覺快要哭出來時,鄭盡美抽了抽鼻子,含糊地說了句:“那我先走了。”</br> 鄭顯文看著她的背影,伸手想拉住她,可惜抓了個空。</br> 鄭盡美側(cè)身離座的畫面不停回放,并隨著他的想象細節(jié)變得越發(fā)豐滿。</br> 她肯定還穿著五六年前買的那件舊外套,領口跟袖子都被磨得褪色,衣服版型也大幅走樣,顏色看著灰撲撲的,只有她自己喜歡。</br> 鄭顯文張口叫了聲“媽”,想勸她給自己買身新衣服,畫面已經(jīng)隨著時間線開始倒流。</br> 狹小晦暗的客廳里,十幾人混亂的腳步聲被兇狠的叫嚷跟凄厲的哭喊聲所淹沒。</br> 鄭盡美站在人群外圍,被幾個債主粗暴地推攘,一次次地沖上前,又一次次被抓著衣領往后拽去。</br> 拖拽她的人都是五大三粗的壯漢,手上力氣大,對她態(tài)度粗暴。鄭盡美被推得站不穩(wěn),兩次撞到墻上,頭暈目眩中又跌跌撞撞地爬起來,辨認好方向想擠過去。</br> 眼見有人舉起刀要砍鄭顯文的手,她動作頓時變得敏捷,一下子撲了過去,哭喊著道:“砍我的,砍我的!你們別這樣對他!”</br> 鄭顯文沒看她,被打得鼻青臉腫,艱難扯出一點笑容,跟對方商量:“好好說話嘛,不至于吧,法治社會啊。”</br> 鄭盡美抱著他的頭痛哭失聲,眼淚順著他的額頭低落下來,瘦弱的身體整個都在發(fā)抖,明明驚恐萬分,卻不肯松手。</br> 鄭顯文朝邊上偏了下頭,避開鄭盡美的眼淚,還腦子不清楚地道:“咱們是做生意,生意虧本很正常的,你再給我一個機會,我保證幫你賺回來。”</br> 這場鬧劇直到民警上來敲門才得以結(jié)束。</br> 鄭顯文被兩個警察小心抬到一樓門口,守在邊上等著救護車趕來,鄭盡美一直留在樓上,過了許久才抓著扶手顫顫巍巍地下來,最后幾步路趔趄了下,差不多是爬到鄭顯文身邊,用力握住他的手,已然被嚇得失魂。</br> 鄭顯文看了她一眼,用力回握了下,仰著頭跟邊上的民警說話。</br> 民警都煩了,指著他說:“你先閉嘴吧。看看你媽都成什么樣了!”</br> 鄭顯文想不通,他怎么會那么冷血無情?</br> 每一幕都觸目驚心,森涼可怖。</br> 鄭顯文忽然回憶起他上一年級的某個晚上,鄭盡美因為臨時加班不能過來接他。</br> 學校關了門,他一個人坐在路燈下乖巧等候。有不少路人過來問他,他都搖頭。</br> 一直到晚上八點多,鄭盡美終于風塵仆仆地趕來。</br> 她放下手提袋,愧疚得不知道該說什么好。</br> “沒關系。”鄭顯文主動拍著自己的胸口說,“我長大了!”</br> 鄭盡美蹲在他面前,撫摸著他的臉道:“文文長大了呀?”</br> 鄭顯文用力點頭:“嗯!”</br> 鄭盡美柔聲問:“不用媽媽照顧了嗎?”</br> “嗯!”男孩兒握緊拳頭,“我可以照顧媽媽!”</br> 鄭盡美笑得漂亮靈動,抬手摸他的頭,說:“媽媽真開心。”</br> 過了會兒將他抱進懷里哭了出來。</br> 鄭顯文的悔意像找到出口的泉水一樣迸發(fā)出來。</br> 如果他一直像小時候那樣懂事就好了。</br> 鄭顯文醒了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帶著濕潤,抬手一抹,全是淚漬。</br> 他坐了起來,在寂靜無聲的房間里等這股悲傷翻涌過去。</br> 這天夜里,他久違地感覺自己活了過來,又很快死了過去。</br> 他荒唐、滑稽的前半生,至此才終結(jié)。</br> 何川舟保持著沉默,半晌等不到他再開口,才出聲道:“你覺得是韓松山害了她?”</br> 鄭顯文的眼珠機械似地緩緩轉(zhuǎn)了過來,問:“難道不是嗎?”</br> 何川舟似有似無地點了下頭。</br> “起碼他要負責任吧。”鄭顯文說,“起碼他應該付一半的責任。”</br> 張隊插了句話,渾厚有力的聲音稍稍打破了空氣的沉凝。</br> “所以你決定要殺了他?”</br> 鄭顯文說:“我本來沒想殺韓松山的,我只是覺得他應該付出一點代價。”</br> 張隊:“所以你想怎么做?”</br> “能讓他傷筋痛骨的,只有利益。他活著的意義只是為了錢。”鄭顯文毫無感情地說,“出獄后我沒有馬上去找他。因為我在他眼里已經(jīng)是個廢物,就算找他,他也不會搭理我,頂多陪我演一演父子情深,再說一堆自以為正確的大人物感想。我懶得看他那副嘴臉。我要等機會。”</br> “你……”黃哥撓了撓眉毛,“等到了嗎?”</br> 倒不是他有意嘲諷鄭顯文,而是這個人的本領大半是從韓松山身上學來的,不僅被老狐貍耍得團團轉(zhuǎn),時候還渾然未覺。本領跟手段差的不是一星半點。</br> 鄭顯文低頭悶聲笑了出來:“好歹我在他身邊跟了那么多年,就算他滿嘴謊話,偶爾也會吐露一兩句心聲。而且他太自大了,在我面前吹噓自己的時候從來不加掩飾。”</br> “他很瞧不起陶先勇,同時又眼紅光逸的發(fā)展,不止一次說過陶先勇本質(zhì)是個道德敗壞的小人,偏偏喜歡營銷自己熱愛慈善。他認為陶先勇的成功全靠別人的提攜,創(chuàng)業(yè)的第一桶金是靠賣女求榮,堅定認為陶先勇跟他的公司不會長久。”鄭顯文頓了頓,譏諷道,“看吧,同性相斥啊。同樣他們既了解對方的卑劣,又深諳自己的無恥,都是一路貨色。”</br> 黃哥飛速瞥了眼何川舟,狐疑地道:“韓松山跟陶先勇之前不是有過合作嗎?他們相處得不愉快?”</br> 何川舟盡量客觀地評價:“兩個人都是為了自己的盤算,有共同的利益,但是不多。畢竟都高度自私,鬧崩正常。”</br> 鄭顯文保持著低頭的姿勢,抬高視線,眼神冷冽而陰晦,說:“所以,看見陶先勇遇害的新聞之后,我知道機會來了。”</br> 黃哥著實有點意外:“光逸的事情背后,還有你的手筆啊?”</br> 鄭顯文:“你會一直關注一個討厭的人的動向嗎?尤其當他比你成功的時候。”</br> “我不會。”黃哥將筆尖點在桌上,認真地道,“可我不是變態(tài)啊,這個不能推己及人的。”</br> 鄭顯文搖頭:“他也不會。他只對陶先勇有所了解,但對他的家人并不熟悉。”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