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城東坊市,最好的成衣店。
門外拴著一匹黑色的駿馬,有一個學徒在旁專門守著,明明是生意最好的時候,成衣店的大門卻緊閉著。
光線明亮的店鋪里,掌柜閉門接待貴客。
看著換上了一身衣裙出來的陳松意,見他們店里最好的成衣在她身上如此合適,掌柜的眼睛一亮,向著風珉夸贊道:“三少真是好眼光。”
剛剛風珉帶著一個粗布荊釵的少女入了他的店,迎面就拋了一錠銀子過來,讓他拿出這里最好的成衣來,首飾跟鞋子也要配套。
風三少是他們這里難得一見的豪氣主顧,畢竟畿中的公子閨女全都是到南邊的貨行去選了綾羅綢緞,由大師傅量身定制,少有來這里買成衣的。
掌柜的見的人多了,少有看走眼的時候,一看陳松意就知道這少女雖然看起來狼狽,但是身份必然不同,否則怎么跟在風三少身邊也這么鎮(zhèn)定?
他派了人去外面看著風珉的馬,然后又親自去選了首飾、鞋襪,讓自家夫人把店里最好的成衣都拿了出來,供貴客挑選。
挑選的時候也很有意思,風珉讓陳松意挑,可是陳松意久著戎裝,已經(jīng)忘了這些,臉上少有的露出茫然來。
“怎么?”風珉坐在椅子上,歪頭打量著她,“看不上?”
陳松意搖了搖頭:“忘了該怎么挑。”
她看向風珉,“三少挑吧,你挑什么我穿什么。”
掌柜夫人聽著他們之間的對話,自覺從其中品出了兩人關系的不一般。
風珉也是第一次遇上讓自己來憑喜好挑選打扮的女子,感覺十分不同,目光往旁邊一錯,掌柜夫人連忙把取出來的上好成衣都展現(xiàn)給他看。
他憑自己的喜好挑了兩身,掌柜夫人就連忙帶著陳松意去換,看有什么不合適的,當場給她修改。
于是,剛剛才從程府出來,卸掉了滿身釵環(huán)、脫掉了一身綢緞的陳松意再現(xiàn)身的時候,又是那個大家閨秀了。
風珉滿意于自己的眼光,掌柜跟掌柜夫人也印證了自己的猜想——這姑娘果然不是普通人。
買下的成套衣服鞋子被打包在一個包袱里,遞到了陳松意手上,風珉在離開的時候又隨手拋出了一定銀子:“今天我沒有來過,知道嗎?”
“知道知道。”掌柜連忙接住了銀子,臉上堆著笑容,點頭哈腰地送他們出去。
風三少這是打算金屋藏嬌、置個外室嘛,當然是要悄悄地避過所有人眼目才好。
置辦完衣裳,車馬、隨行的護衛(wèi)也都準備好了,風珉甚至動作快的還在坊市上買了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鬟來伺候陳松意。
小丫鬟生得伶仃細白,發(fā)間還簪著一朵白色的小花,陳松意看她第一眼,就知道風珉的人是怎么把她買來的。
這個年景并不好,城外的流民攜兒帶女來到京城,卻沒有尋到活路,家中長輩要是死了,做女兒的就只能來坊市上賣身葬父。
小姑娘被買來,知道父親能夠有一口薄棺安葬,也知道自己是來伺候一位小姐的,雖然惶然膽怯,但也來跟陳松意見過了禮,將自己日后的命運隨著那一紙賣身契交付到了她手中。
“今日就可以出發(fā)了。”風珉站在他帶出來的護衛(wèi)前面,在陽光下泛著一點淺褐色的眸子里又露出了興味,“下江南,要去哪里?”
他答應送她去,此行終究要有個明確的目的地。
陳松意迎著他的目光,報出了一個名字:“滄麓書院。”
上輩子,劉氏加害她的父母,她爹被人打成重傷的時候,在客棧里托人去給她的兄長送信,便是送去的這個地址。
回想起那一幕,少女的眼睛在陽光下也染上了一絲冰冷。
她的兩生都活得短暫。
比起第一世被人利用,榨干最后一絲價值,第二世卻在戰(zhàn)場上學到了很多。
比如眼下這一次出行,她就將它當成是一場戰(zhàn)斗。
目標就是從京城到江南去,找到兄長所在的書院,然后找到他。
這條路上不知會發(fā)生什么,畢竟她的命現(xiàn)在還被束縛在劉氏的邪術上。
“滄麓書院”。
風珉將這四個字咀嚼了一遍。
這是江南有名的書院,名氣甚至不在好友所在的書院之下。
她逃家出來不去找長卿,卻要去那里,風珉現(xiàn)在越來越好奇她究竟是要去做什么了。
“好,這就動身吧。”他翻身上了馬,示意陳松意跟她的小丫鬟到馬車上去。
這個車隊雖然是倉促間籌備而成的,只有一輛馬車,很是低調(diào),但是該有的東西卻不少。
從京城到江南,就算是走水路也要一個多月時間,得抓緊了。
陳松意卻站在原地沒動,在他說完之后開口道:“等一等。”
然后在風珉不解的眼光中,她抬頭看了看天,然后又伸出左手熟練地掐算了一番,隨即肯定地道:“走陸路。”
“走陸路?”
風珉沒有錯過她方才那掐算的動作。
雖然閨閣中的女子少有消遣,也有學占卜的,不過都是學著玩,沒有她這么熟練的,像是演算過不知多少回,對她所算出的結果十分篤定。
他挑眉:“走水路有什么問題?”
“沒什么大問題。”陳松意一頓,“但是走陸路,能遇到貴人。”
……
東城門,一支由一輛馬車跟幾個騎士組成的車隊順利地出去,在塵土飛揚中很快地走遠了。
守城的士兵看著這支車隊遠去的影子,想起剛剛看到那些護衛(wèi)騎的馬匹,羨慕地道:“這些馬可真好,就連南軍北軍的戰(zhàn)馬都比不上。”
他身旁的同僚看了他一眼:“你不認得剛剛是誰的車隊?那是忠勇侯的兒子,南軍北軍的戰(zhàn)馬怎么比得上他的馬?”
程府,床帳中,劉氏這才悠悠醒轉。
看著頭頂眼熟的床帳,她愣怔了片刻才想起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立刻支撐著自己起了身,向著外面呼喚道:“來人……”
“夫人醒了!快去告訴老爺。”
外面很快有了動靜,被丫鬟扶著坐起,靠在床上,劉氏問道:“我暈了多久?大小姐呢?追回來了沒有?”
“回夫人,您暈了有半天了,老爺派了人去找大小姐,不過還沒有找到。”
劉氏聽著她的話,揮了揮手讓她下去,然后獨自坐在這里,回想著自己暈過去之前發(fā)生的一切。
她的身體一向是好的,哪怕生養(yǎng)過三個孩子,也只是看起來比較柔弱而已,實際上平時很少生病。
她實在不明白自己怎么會在這個關頭倒下,她一倒,四房肯定會卯足了勁把人徹底趕走,坐實了她的錯處。
不過雖然剛才丫鬟說人還沒有找到,但劉氏心里覺得,陳松意就算離了府也不會跑太遠,人是她一手養(yǎng)大的,除了孝順以外一無是處。
性情柔弱,又沉湎于親情,自己暈倒的消息如果傳出去,說不定她偷偷就回來了,而且她走之前把身上值錢的東西都留下了,肯定跑不遠。
正想著,程卓之就進來了。
看到倚坐在床頭的劉氏,他快步走上前,關切地問道:“麗娘,你怎么樣了?”
劉氏臉上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來:“我沒事,讓老爺擔心了……我這是怎么了?”
見她確實沒有問題,程卓之才松了一口氣,說道:“方才你暈過去了,請了大夫來看,說是因為情緒激動。”
劉氏點著頭,心里卻覺得不可能。
她的性情跟她柔弱的外表完全不一樣,不可能因為這點變故就激動到暈過去。
她思忖著要再找可靠的大夫過來看一看,又問:“意兒呢,你派人去找她了嗎?把人找回來了嗎?”
程卓之搖了搖頭,拍了拍她的手背,說道:“還沒找到,不過肯定找得到的,意兒那么孝順,要是聽說你因為她而暈倒了,說不定會自己回來。”
在這一點上,他們夫婦的看法倒是一樣,而且現(xiàn)在派出去的人找不到陳松意也是好事,說明她衣衫不整、披頭散發(fā)跑出去沒被人看到,他們的名聲還有挽回的余地。
程卓之想著,又想到當初她硬要回娘家,才有了那場雨夜生子的抱錯。
可以說,這都是劉氏的錯才造成了今天的困局。
不過此刻看著夫人為下落不明的養(yǎng)女而傷神,好似元氣大傷,他又不能再說了,只能說道:“你好好休養(yǎng),事情既然已經(jīng)這樣了,唯有撥亂反正。娘既然不喜歡,松意又孝順,不想讓我們?yōu)殡y,等找到了人,我就派人把她送回那個陳家吧。”
劉氏本來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想著陳松意跑出去會跑到哪里。
陡然聽到程卓之這句話,她立刻抬起了頭,說道:“不能啊!”
“怎么不能?”程卓之皺起了眉。
為了抱錯的事,他被夾在母親跟夫人之間,受夠了夾板氣,只想找個一勞永逸的辦法。
——松意既然要走,他們又何必非得留著她?
劉氏心中罵著他實在糊涂,這些年能那么順利,他難道真的以為就是憑他的實力才坐到今天這個位置嗎?
可是這些話又不能說出來,傷了程卓之的自尊心,她只能說道:“不說意兒孝順,這些年在你我膝下承歡,我舍不得讓她回陳家那樣的鄉(xiāng)野地方去,就說意兒從小就是個有福氣的,大師也說了她命格好,留在家里,我們才會越來越好。”
這些話程卓之這些年沒少聽,他覺得陳松意身上固然是有一些福氣的,但更多的還是靠自己的努力跟鉆營,因此只不悅地道:“那些僧道說的話怎么能信?你少迷信這些沒影的,家和萬事興,讓母親高興、讓明珠心里沒有芥蒂,這才是最重要的。”
劉氏被他一說,又想起今日這一切都是女兒程明珠引起的,只決心回頭還要好好教育教育她,把她這沉不住氣的性子掰回來。
“老爺說得是,這都是我們婦道人家的想法。”
她沒有反駁程卓之,而是柔順地低了頭,然后才擔憂地提醒他,“可是意兒這么走了,還有謝家呢,我們要怎么跟謝家交代?”
“這你不用擔心。”程卓之沉吟了一下,覺得還是把家里的決定告訴她,“謝家要娶的是我們程家的嫡女,娘說了,就算沒有大小姐,還有老四的女兒,也是嫡女,跟意兒年紀相差不大。”
如果說先前發(fā)生的一切沒有讓她情緒波動,那程卓之說的這番話就真的要讓她急怒攻心了。
他們的算盤倒是打得響,二房結來的親,他們四房還想來摘桃子?!
老太婆也偏心,就算謝家真的還要跟程家結親,那也是娶明珠,輪不到他們四房的小姐!
劉氏嫁了這個夫君,本來覺得他好哄,隨便吹吹幾句枕頭風,他就什么都讓自己拿了主意,可是他這樣聽他娘、他兄弟的話,也讓劉氏感到麻煩。
跟他講不了道理,她索性又用起了眼淚攻勢,含著淚捉住程卓之的手,請求道:“我管不了這么多,反正意兒是我養(yǎng)大的,她絕對不能在外受苦,你一定要帶她回來。”
這招屢試不爽,程卓之答應了下來,讓她好好休息,然后從房中出去了。
他一走,劉氏就擦干了眼淚,一改之前的柔弱,換上了有些冷酷的表情。
她身邊得力的仆婦這才從外面進來。
這是她當年嫁到程家?guī)淼呐慵蓿菝矊こ#莿僭谟心芰Γ髞砼淞顺碳业囊粋€管事,成了管事娘子,平日都把持著府中的采買,劉氏有事才找她到身邊來。
她進來的時候把服侍的人都遣散了,這才來到劉氏床邊,急切地道:“夫人是怎么了?聽他們說夫人在廳中暈了過去,我在外面等了好久才等到夫人醒來。”
“我沒事。”劉氏說,然后示意她去開自己梳妝臺的密格,“去把那兩個娃娃拿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