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 98 章
早在見到碧娘第一眼,陳松意就看到了她身上那縷跟自己相連的細線。
那是因為她家所澤被的氣運,跟她系出同源。
至于為什么會若隱若現(xiàn),當時的陳松意沒有想明白。
直到她見到了浸在水潭里的小姑娘。
原來這家氣運的澤被主要不在大人身上,而在這個孩子身上。
因為這個女兒,碧娘的晚年能享兒孫福。
可在陳松意眼中,她的命數(shù)卻朝著斷子絕孫變化。
正是因為小姑娘差點在水里死去。
她再次轉(zhuǎn)過身,看向站在門邊的奚大郎,對著他斷言道:“這一次你本就考不上。”
風云已起,這一屆科舉會是一場龍爭虎斗,不是俊才中的俊才,絕對沒有機會冒頭。
這番斷言令奚大郎深受打擊,面色又蒼白了幾分。
但陳松意又繼續(xù)說道:“三年之后你會中舉,運氣好的話還能中個同進士,不過也到此為止了。”
他沒有在官場上平步青云的命,只能說腳踏實地,可以做個不錯的地方官。
“你晚年會有兒孫福,你做不到的事,你的外孫可以替你做到。”陳松意一邊說,一邊向他走來,然后一指躺在床上的小姑娘,“因為你的這個女兒真的很有福氣。”
這話引得眾人又看向正在床上昏睡的小姑娘。
哪怕不是第一次聽陳松意斷命的護衛(wèi)三人,也因她寥寥幾語道破的天機而震顫。
在離風珉還有幾步的地方,陳松意停了下來,放下了手:“本來按部就班,這一次失敗,下一次就能成功。可你娘偏偏給你借了運,你旺起來,你的孩子自然就弱下去。你們夫妻的命數(shù)從晚年有福變成無子送終,值得嗎?”
在她身后,碧娘捂著嘴,眼淚已是滾滾落下。
而想到自己最近的意氣風發(fā)、文思泉涌都是以女兒的健康換來的,奚大郎也是搖搖欲墜地后退了一步。
不值得,當然不值得。
此刻,所有人的心中大概都在想,要是沒有貪這一次,讓事情順其自然就好了。
唯有風珉注意到,陳松意的眉宇沒有因為這個謎題破解而舒展。
借運會損害子孫后代的福運沒有錯,但不該預(yù)支得這樣狠的。
本身三年之后奚大郎就有中舉的運氣,便是再進一步,金榜題名,也不至于讓孩子這樣死去。
這讓陳松意聯(lián)想到了自己。
這種被奪取氣運的感覺太像了。
此刻,孩子奶奶看著臉色蒼白的兒子和躺在床上遭罪的孫女,終于消化了這一切。
知道自己是那個罪魁禍首以后,她忍不住懊惱地哭了起來:“都怪我,都是我不好!”
她一邊說著,一邊去打自己的臉,“是我害了小丫!我該死!我該死!”
“老婆子!老婆子不要這樣!”
奚老軍看不得老妻如此,忙沖過來按住她的手,可孩子奶奶卻止不住地嚎啕大哭。
“老頭子啊!”她看著自己的丈夫,嚎啕道,“是我害了大郎!你怪我吧!”
本來依照他們兒子的命數(shù),這一屆考不中,下一屆就能中了。可是現(xiàn)在能提前考取功名,代價卻是要斷子絕孫。
那他們老奚家積累下這福氣又能給誰?
這都要斷子絕孫了啊!
一時間,整個屋子都被她的哭聲盈滿。
屋子里的女眷看到這一幕,既是同情,又是害怕。
她們可記著這都是胡三婆的符干的好事,這符她們也都拿了的。
雖然家里現(xiàn)在沒有像奚老軍家一樣出事,可已經(jīng)埋下禍根,很可能下一家就要輪到她們家了。
——這可怎么辦?
她們心里慌亂起來,一時間看著陳松意,心中又生出了一點希望。
這小公子救回了小丫,應(yīng)該能幫他們的吧?求他幫助,應(yīng)該能化解的吧?
當她們還在想著怎么開口的時候,碧娘比她們更快一步。
哭得肩膀顫抖的她看到婆母后悔不迭的樣子,忙放下了手,跪下膝行向陳松意:“公子——”
陳松意看著她來到自己面前,捉住自己的袍角。
她淚流滿面地仰起頭,懇求道,“求公子救救我的孩子……”
聽到兒媳的聲音,奚大娘也連忙直起了身,同樣來到了陳松意面前:
“求公子救救我孫女!求公子救救我們奚家!若是一定要有人死,就拿了我這條老命去好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梆梆地磕起了頭。
陳松意沒有動。
這一刻,奚家村的人再看她,心中都生出了一種顫抖跟敬畏。
因為她是唯一一個有著他們不能理解的力量,唯一一個可能破解這個術(shù),救下小丫的人。
風珉聽見身后的護衛(wèi)低聲道:“要是讓老四跟老六知道今晚這么跌宕起伏,肯定恨死我們了。”
“就是,老三居然要他們看孩子,不讓他們跟來。”
原以為陳松意那神準的推演術(shù)已經(jīng)是極限了,沒想到她還有其他的能力。
同是進入這里,她在院子里轉(zhuǎn)一圈就找到了符紙,他們卻半點異常也看不出來。
那接下來呢?她要破這個術(shù)嗎?
他們很是期待。
風珉?yún)s跟他這幾個期待不已的護衛(wèi)不同。
他見到少女的眉頭在奚家人的懇求之下皺得更緊了。
她就像廢棄的廟里一尊泥塑的神像,他心中不知為何浮現(xiàn)出這樣一個念頭。
偶然發(fā)現(xiàn)她的凡人奉上香火,叩首懇求,想要她出手解除他們的苦難。
她也想幫他們,可她終究不是真正的神。
她終究只是泥塑出來的,身上纏著蛛絲,落著灰塵。
很多的苦難壓在她的身上,令她不能展眉。
她甚至連自己都救不了。
終于,陳松意的聲音響起,不復(fù)先前的平靜,多了幾分沉重。
她說:“我救不了她。”
“這……”
這幾個字令跪在她面前的兩人都錯愕了。
陳松意彎腰,伸手去將捉著自己的袍角、猶如捉住一根救命稻草的碧娘扶起來,又再重復(fù)了一遍,“我救不了她。”
做著少年打扮的少女神色凝肅,臉上的線條緊繃。
雖然她依舊站得筆直,但身上的每一寸都透出她的無能為力。
我救不了她,陳松意心說。
我甚至救不了自己。
躺在床上的小丫很快還會再燒起來,就像上輩子的她一樣,會一直衰弱下去。
甚至因為年紀小,可能撐不了多久,很快就會死去。
對著碧娘的眼淚,她將話說得很慢,咬字很是用力,透出少見的無力來,“我很希望我會破解這個術(shù),但我不會。”
經(jīng)歷了兩世歸來,帶著第一世的她沒有的武力、見識跟先機。
她所能做的都只是遠離京城、遠離劉氏,想著拖過這兩年,活到十八歲,卻沒有辦法去破解身上被下的術(shù)。
當錯把小師叔當成劉氏背后的道人,以為他出現(xiàn)了,她也只能用盡自己所學(xué)去嘗試絞殺。
她也沒有抱著生還的希望,只想著如果死去,是死在離家有一段距離的山林中。
碧娘怔怔地看著她,就在這時,原本在沉睡的小姑娘皺起了臉,發(fā)出了哭聲。
身為孩子的母親,碧娘的注意力一下子回到了她身上。
陳松意看著她從自己面前離開,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床邊,去抱起她的孩子:
“小丫……娘在這里,娘在這里!”
她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探孩子的額頭,感到孩子額頭滾燙,于是驚慌失措地轉(zhuǎn)過頭來看著陳松意,又再看向站在門邊的丈夫,“大郎!小丫又燒起來了……”
小姑娘一燒起來,風珉就又想到陳松意剛才的話,他們會無子送終。
這個孩子終究還是保不住嗎?
奚大郎觸到妻子的目光,仿佛終于找回了一點精神,邁過門檻進來就要抱起女兒:“去找大夫……陳家村聽說有神醫(yī),去找他,說不定能治好!”
聽到“陳家村”“神醫(yī)”這樣的字眼,風珉跟他的護衛(wèi)第一時間想到的都是游天。
且不說他能不能治好這種因邪術(shù)而起的病癥,就說他人都已經(jīng)走了,奚大就算去也找不到。
奚家村也有人知道,忙攔住了想抱著女兒出去的奚大郎:“大郎,陳家村的那位神醫(yī)已經(jīng)走了,碧娘帶孩子去找過的……”
剛剛升起的一點希望又再次破滅,抱著女兒的奚大郎停在了原地。
他低頭看向自己懷中的孩子,幾乎可以感受到生命力在她身體里的流逝,卻不知道自己能為她做點什么。
這時,站在門邊的風珉開口道:“把符拿出來銷毀不行嗎?”
作為這里僅有的幾個還保持冷靜的人,他的話一說出來,又給了屋里的人新的希望。
“是、是啊。”奚老軍有些結(jié)巴地道,“小公子已經(jīng)把符找出來了,燒掉不成嗎?”
然而陳松意搖了搖頭:“術(shù)已經(jīng)成了,拿出來燒掉也沒用。”
更何況照他們的說法,那個胡三婆也不是第一天出來行走江湖。
她做了三十幾年的神婆,突然就變得靈驗起來,這不可能。
如果不是劉氏的手筆,就是更麻煩的、她背后的道人出手了。
陳松意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陷入焦躁跟絕望中的奚家人。
如果是劉氏,自己能做什么?
她除了能奪取自己身上的氣運,還會其他的術(shù)嗎?還能利用其他人的氣運嗎?
而且這里都已經(jīng)符紙四散,離鎮(zhèn)上更近的陳家村會怎么樣?
陳松意握緊了手中的符紙,光是想都覺得心中發(fā)冷。
她不能再留在這里,她要立刻回去看一看。
聽見周圍嘈雜的聲音,小丫在高熱中醒來了。
她睜著眼睛看向抱著自己的父親,又再看向身旁的母親,低低地叫了一聲“娘”。
奚大郎夫婦二人的注意力立刻被這一聲吸引了。
碧娘忙忍住哭泣,強撐出笑臉問道:“小丫有哪里不舒服嗎?”
“我好熱……也好痛……”
小女孩虛弱地說道。
她轉(zhuǎn)動著眼睛,在父親的懷抱中看向了房中的其他人。
當她的目光跟陳松意相接的時候,那種命運的共感再次浮現(xiàn)在了陳松意心中。
在沒有人看得見的視野中,她跟這個小女孩之間連起了一條絲線。
她們身上的澤被系出同源,她們的命運短暫地相接。
因為這樣的親近,小丫在看到陳松意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對著她露出了一個笑容。
陳松意瞳孔一顫,看到她身上還在虛實交替、生死變幻的命運線,眼前生出了白色的迷霧。
周圍的一切褪去,她用力地去看透這片迷霧。
迷霧之中有馬蹄聲,她見到了今日他們來的路,見到了一駕疾馳的馬車。
然而馬車上霧蒙蒙的,她再怎么努力也看不透上面坐著的人。
所有人只聽她忽然說道:“辰時三刻……兩日之后,辰時三刻。”
什么辰時三刻?
陳松意從迷霧中跌落,又回到了這個房間里。
眾人驚異地發(fā)現(xiàn),她好像整個人剛從水里撈出來,卻上前一把握住了碧娘的手臂。
“還是那條路,去那里等——”
“能救她的人在馬車上,攔住他,她還有一線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