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真相
誠然,蘇無絹的母親確實不堪一提,早在魯鎮(zhèn)時,便一味吃酒賭錢、不事農桑,長舌嘴碎、惹人厭棄。但是,蘇無絹和她母親沒有半分相似之處,聽到老太妃如此鄙夷的語氣,不由為無絹不平。“夫人此言差矣。聽無絹提起過,童夫人無子,視她如親女,親自教養(yǎng)。您若是親眼看到她,必不會說出這樣的話。”想起無絹的高貴典雅,心中難免酸澀。
老太妃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揮起龍頭拐杖,領著我來到塑像后面的茶室,邊走邊道:“那孩子如何,老身自然清楚。蘇清遲若不是被那女人挑撥,豈會冷落燕兒!若不是那女人用盡手段,燕兒又如何早早離世!”
我一驚,略略抬頭看她,忙道:“童夫人身染風寒,怕也怨不得無絹的母親。”
老太妃將拐杖靠在墻上,慢慢摸上榻,端起茶水笑得冷厲:“燕兒得老身一身醫(yī)術,小小風寒哪里奈何得了她!莫說是風寒,哪怕是肉白骨、活死人,燕兒也是能夠!”
有些無奈的附和點頭,童夫人在蘇家郁郁不快直到死去,多少也是因為婚姻不得意。這位老人大概是心中有愧,非要找個仇恨的苗頭,才可緩和當年遠嫁親女的愧疚。
老太妃微微閉合的眼睛倏然睜開,她微微一笑,“聽紫姑說,你現(xiàn)在是皇子妃?”
“紫姑?”我解下披風,端起溫熱的茶杯,“算是吧,”苦笑了一下,“陛下賜‘慕’字于我。”
“老身一生一子二女,”太妃又瞇上眼睛,盤腿而坐,“大女童遠燕,遠嫁江陵蘇氏;次子楊長刀,襲了南平王爵位;幺女楊紫姑,蒙圣上寵幸,封為祝妃。”
不安的挪動了一下,有些糊涂,又有些明白,只好抿了一口茶,靜待老太妃的敘舊。果然,她將目光轉向我,一寸寸、一點點審視著,卻又似乎透過我尋找另一個人的身影。我咽了口唾沫,若說誰是日日夜夜糾纏我百里木奴的夢魘的話......
“燕兒按輩分算是你姑姑,她是百里遜的女兒,百里遠燕......”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只要有陌生人來搭話,三句不離百里遜!現(xiàn)在可好,居然連私生女都出來了!居然和楊國老南平王的王妃有一腿!咬咬牙,抹去小幾上灑落的茶水,不知該如何接話。老太妃你年輕時風流,現(xiàn)在用不著說給兒孫聽吧。面上堆起驚異之色,連忙滾下榻,邊顫抖邊道:“夫人,這話可不能亂說。世人誰不知祖父百里遜恨楊國入骨,一心要滅了楊國,又怎會......”
老太妃流露出愉悅的神色,滿是皺紋的眼角彎起,竟無端讓人覺得這位老人年輕時必是位絕代美人兒,我恍惚了一下,細細看去,老太妃確然、確然老了,只是老得也很美麗,終于信了她的話。英雄難過美人關,百里遜也不過如此。“自木奴進了這上清殿,一直云里霧里。夫人與祖父究竟是何淵源,木奴身為晚輩,不敢揣測;只是,木奴來上京已有數(shù)月,夫人為何今日才召見木奴呢?”
“老身老了,總想起過去的事。”太妃安詳?shù)負崦业念^頂,似是追憶起年輕的自己,雙眼里的肅穆漸漸放柔放緩,“這些話,我也是第一次對人說,”她將我拉到身邊,喟嘆了一聲,“那時我比你還小一些,百里遜是我爹爹藥店里最聰明能干的伙計,我是爹爹的掌上明珠。”太妃不自覺撫上自己蒼老的面容,“我與他,不僅是戀人,更是知己。我父一生所學,悉數(shù)傳與我二人。但是,我們比他所期望的走得更遠。”
太妃臉色忽然煥發(fā)出奇異的光彩,她緊緊握住我的手道:“他一心繼承父親衣缽,懸壺濟世;我為了他,便一心鉆研毒理;毒藥與解藥,成雙成對、永不分離。”她青筋遍布的右手輕輕搭在我腕上,“可惜,當我拿著新制的毒藥去找他時,遇見了南平小王爺。”太妃似悲似喜的嘆了口氣,“我因為背離了二人的誓言而愧疚,便為他生了燕兒。然后,嫁入南平王府。當年你祖父一心以為是小王爺仗勢欺人、我父親垂涎富貴,才拆散了我們。”太妃打了個寒噤,“百里遜骨子里有一股狠勁,我與他自幼相識,如何不知。只是,沒想到他竟一怒之下離開楊國,投奔了呂國先帝,這輩子都想滅了楊家天下。”
“竟是如此......那燕姑姑難道是祖父帶到呂國的?”我收回右手,摸到腕上的佛珠,不由問道。
“也許他最終猜到了我離開的真相,燕兒一出生,便被他送給童師兄撫養(yǎng)。我憐惜她,便常偷偷去看她。童師兄無子無女,待燕兒也極好。那時我還想著,總要讓燕兒去見他父親一眼,又怕百里遜不念舊情,便送給她一樣東西。”太妃細密的皺紋遮掩不住她的狡黠一笑,“好孩子,你猜是什么?”
我思索了一陣,推測道:“莫非是當年那份毒藥?”
太妃瞇起眼睛笑了,“不對,但是近了。那毒藥的方子,我一直沒顏面拿給百里遜看。后來他賭氣走了,更沒機會請他研制解藥。我雖然毒理上遠勝他,解毒上卻平平。即便如此,我仍舊琢磨出一副解藥,連帶著當年的毒藥方子,一同送給了燕兒。”她拍拍我的手,笑道:“想必后面的事,你也猜到了。”
我絞著手指,點頭又搖頭,想了一會兒,又不敢相信,難道這就是我苦苦追求的答案?懷錯之所以納了蘇無絹,是因為她從童夫人手中得到了藥方和毒方?!”可是......”我的心上隱隱掠過一絲陰影,“懷錯身上的毒......難道是夫人的手筆?!”
老太妃若無其事地搖搖手,“老身在南平王府過了半輩子舒心的日子,何須理會小輩們的紛擾。要怪也只怪洛氏太囂張、圣上太寵愛她。紫姑自圣上為太子時便陪伴左右,她向來心高氣傲,眼見洛氏沖冠后宮、她的兒子得封太子,如何不恨。紫姑年幼時曾陪老身去探望燕兒,想必是從燕兒手里得到了毒藥的方子。只是,她萬不該栽到百里遜頭上。”
祝妃那樣溫婉可親的女子,竟是害懷錯差點成為廢人的兇手!“想必祖父也是心高氣傲的,所以,忍不下她的臟水?”我試探著問道。
太妃贊賞地點點頭,“他自然知道紫姑是南平小王爺?shù)呐畠海雭硪惭什幌逻@口氣。老身的毒藥足以毒死那小太子十幾回,他能熬到現(xiàn)在未死,百里遜必然暗中援助過,”太妃皺起眉頭,“只是,憑他的本事、解開老身的毒藥并不奇怪。但聽聞那小太子雖然保住了性命,卻既盲且啞、極其孱弱。年輕時老身與他斗毒斗藥,無一次勝過,百里遜醫(yī)術高超,豈會留此敗筆!老身想了十幾年、如何也想不明白。”她雙目射出明亮的光芒,靜靜凝視著我,似乎期待著我送給她一個答案。
我枯坐在榻上,手心濕漉漉的,半天才開口,而聲音卻像是從極遠的天邊傳過來,“木奴從未聽旁人說過此事。連祖父懂醫(yī)術亦是第一次聽聞。木奴謝過夫人的茶,天色已經晚了,再耽擱怕是趕不回去。還請夫人見諒......”
“你既是他的孫女,行事也該如他般奮勇磊落。好孩子,蘇家女有著毒藥方和解藥方,你呢,你有什么?”太妃慈愛的面容突然變得詭異而誘惑,“你為那小太子帶來什么呢?”
我跳下榻,反復攥緊拳頭,最后陪笑道:“夫人想多了。木奴與懷錯共患過難,所以才得他另眼,沒什么可給他的。我與他,就像當年夫人與祖父,沒什么可計較的。”
太妃細長的眼睛睜開又瞇起,仿佛沒注意到我的躲閃,她起身拉住我的右臂,“好孩子,你急什么,老身不過是由感而發(fā)罷了,人老了,就是容易犯這毛病,老是放不下年輕時的事兒。一聽說百里遜的孫女和蘇家的女兒都齊齊成了那小太子的女人,難免要多想。”見我仍是滿臉戒備,便安撫地笑笑,“好啦,好啦,好不容易有個故人來陪老身,莫要被嚇跑了。”
我恭謹而堅定地推開她的手,辭道:“夫人,天真的晚了。夫人若是想見木奴,不如哪天去玉山別院,或者木奴去南平王府也行。只是今日,實在是晚了。”
太妃終于松開手,她的表情仍是那樣慈愛,卻說出了驚天動地的話語,“好孩子,你的右臂,如何殘廢了呢?不過是平常箭傷,如何就能殘廢了呢?”
一陣驚雷在腦海里響起,天地皆靜,唯有她的話語一遍遍在胸中激蕩。我晃了一下,扶住小幾,仍笑著說道:“夫人多慮,木奴......木奴一向......天色晚了......”死命抱住這個借口,渾身顫抖,踉蹌著裹上披風,便要奪門逃出。可她卻不肯放過我:“你曾問,為何你來京數(shù)月、老身至今日才見你。”她拄著拐杖,慢慢走近,“因為老身剛剛知道。”說著,她從袖中掏出一卷紙條,“南平王府的侍女在打掃老身的佛堂時,發(fā)現(xiàn)了這個。老身竟不知,誰有這樣的膽量敢隨意進出我南平王府!”
我盯著老太妃手里的一卷紙,心中卻有一個聲音拼命喊著“不要看!”“不要看!”,閉上眼睛,猛地抓過來,飛快跑出茶室。
小符欣喜擔憂的聲音一點點兒近了,我松開手掌,顫抖著打開紙卷,半哭半笑地念出來:“百里西湖,楊懷錯......”
那本該飄揚在高高姻緣樹上的同心結,此時此刻,從我的手心里,被冬風卷到了蒼茫的青天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