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我扶住額頭，后移了幾步，咬著拳頭開始往回退。□□與小符皆不明所以，只得在身后緊緊跟隨。逃到人少處，□□揉著腰埋怨道：“姐姐這是為何？勞得我們一陣好跑。”小符更是憂心忡忡地扶住我，嘴里不說，眼睛里卻流露出探尋之意。

　　我垂下眼皮，渾身發(fā)冷，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該如何才好？中秋夜的回憶，被我小心翼翼珍藏著，每當面對懷府的紛紛擾擾，唯有那夜的定情才能強迫自己忍下去，所以每一個場景、每一處細節(jié)，都被我鐫刻在心頭。自然忘不了那夜精彩之極的舞獅，有一只獅子翻到懷錯腳下，前腳飛起架在他肩上，我甚至暗中拔出匕首，以防不測。懷錯氣定神閑地撿起竹編球，才把獅子逗走，那時我忍不住打趣他“和母獅親密接觸感覺如何”，而懷錯則回道：“沒見識，雌雄都不識得”。

　　紅結(jié)為雄、綠結(jié)為雌，彼時懷錯如何能得知面前的舞獅結(jié)紅結(jié)綠？除非......除非......

　　“姐姐，你到底怎么了？莫不是被那些布老虎嚇壞了？”□□覷著我的臉色打趣。小符聞言，立時瞥了我一眼。

　　推開她的攙扶，我捂住肚子，慢慢蹲下，皺著臉道：“今天早上吃的什么菜......肚子里面直打鼓。”小符、□□，不可盡信。小符一心想報白芷之仇，雖然對我躲到玉山別院不曾吐過一點怨言，但是這么些日子的陪伴，她也該瞧出，想借我的手殺死北霜，怕是千難萬難；□□雖表面上與我交好，終究是二皇子的人，懷錯落魄時，受他救濟良多，受他折辱更多，總有一天，懷錯會騰出手來整治楊思。想到此處，不由屏氣，眼角飛快掃過她二人，虛弱地抬起手，拉住□□的胳膊：“妹妹難得今天想出來玩，千萬別被我壞了興致。”□□定定的看了一會兒，莞爾一笑，輕拍了一下小符，柔聲囑咐道：“好生服侍你主子回去，我還要再游玩一番。”

　　小符一言不發(fā)攙扶著我，半倚在她身上，我的心里茫茫然、亂糟糟，如果懷錯能看見，為何不告知我？這，這不是件喜事嗎？若是他有心保密，我并非多嘴多舌之人，如何信不得？“小符，”我握住她的手，“東雪那邊怎樣了？”

　　“老樣子，東雪姑娘口口聲聲說要把應廉公子送回去，到現(xiàn)在也沒半點兒動靜。”小符微嘆了口氣，“奴婢怕人發(fā)現(xiàn)，也沒敢送錢送藥；其實，”她搖搖頭，“應廉公子已經(jīng)十分不好了，東雪姑娘不該這么執(zhí)拗。”

　　我握住右手腕上的佛珠，摩挲了半天道：“既如此，你無須在我這里伺候。今日收拾收拾隨梅妃回去，就說我放你假，去東雪那邊服侍吧。”

　　小符大驚，連忙跪下，急急求道：“可是奴婢哪里不合主子的心意？還請主子原諒奴婢，千萬不要把奴婢趕出去！”

　　我居高臨下的打量著她，勾起一絲端莊的微笑，“傻子，東雪是唯一能抗衡北霜的人，你與其在我這里蹉跎，倒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幫東雪。”

　　小符驚疑不定的看著我，突然叩頭，哭道：“主子是嫌棄奴婢了？奴婢雖然......雖然有這種心思，但卻一直一心一意跟隨主子，萬沒有借刀殺人的意思！”

　　我贊賞的點點頭，小符果然心思剔透，擱在我身邊，未免屈才，便彎腰扶起她，極慢極慢道：“我如何會嫌棄你。有你在東雪身邊......不，不用了。”我煩躁的推開她，揉著太陽穴道：“這事以后再說。”

　　小符擦干淚水，不解的望著我，遲疑道：“主子的命令，奴婢必會遵從。”

　　掩住自己半張臉，擠出一個笑容，“開玩笑的，你別當真。走吧，回別院去，我想歇歇。”東雪是把好刀，而我，能把這刀磨得更鋒利，只是，沒有必要、沒有必要。

　　為了圓謊，我半扶著小符慢慢的走路，恍恍惚惚死盯著地上骯臟的積雪，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每個人都踐踏上去，如何能干凈？正出神，忽然肩上一痛，身體后仰，堪堪抓住小符的手，才未滑倒。

　　“走路不長眼啊！”小符抱住我，扭頭罵過去，一個老頭囁嚅著且退且稽首，誰知腳下一滑，竟一頭栽到路旁的菜攤上。小符“噗嗤”一笑，回頭道：“活該！主子？那是什么？”

　　我彎腰撿起地上泥水打濕的一頁紙，抖抖展開。小符湊過來，輕聲念道：“清、玄、觀？哼，那老頭倒是虔誠。”

　　“你也知道這清玄觀？”我將紙折好，卻中途變了主意，撒手扔到泥坑里，見那紙迅速吸足了水分，再也辨認不出字跡，方故作輕松的問道。

　　小符笑著道：“奴婢雖然沒去過，但也聽人說過，那可是上京最有名的道觀。聽說極靈驗的。”

　　我十指交握，慢慢道：“唔，我也聽說過，極其靈驗的。”

　　“主子怎么想起去清玄觀？”小符掀開車簾望了望，笑道：“冬天人少，行走還算方便。若是趕上春夏，人山人海，擠都擠不上去啊！”

　　我半瞇著眼，聽小符絮絮叨叨，雖然懷抱著暖爐，仍覺手腳冰涼。清玄觀離玉山并不遠，一日便可來回吧，直起身，想拿一塊點心，腰上的匕首骨碌骨碌滾到小符腳下。她本興高采烈的說著，見此瞬間白了臉色，卻強忍住疑慮不安，恭恭敬敬遞給過來，嘴上不由遮掩道：“已經(jīng)快到了......奴婢先下去買幾柱香？”

　　我抿嘴笑了一下，擺手道：“不用。”摸著匕首上緊緊包裹的鯊皮鞘，自言自語道：“有備無患。”

　　巍峨高大的牌樓上，“清玄觀”幾個金色大字高高懸于半空。九條巨龍盤旋抱柱，龍首昂揚，四爪猙獰，似乎蹬著腳下祥云便要趁勢歸天。小符仰著頭，打了個寒噤，四處看了看，小聲道：“主子先去哪個殿？玉清殿供奉元始天尊，上清殿供奉靈寶天尊，太清殿供奉道德天尊......”

　　我拍拍她，笑道：“等等，”繼續(xù)研究壁上黃綠相間的紋飾，心中卻惴惴不安。等了一炷香的時間，偌大的清玄觀來來往往過了十幾個人，卻無一不直奔正殿，唯有我與小符，傻愣愣的站在牌樓下。難道是想多了？我忍不住向外望去，昨日那老叟分明有意將紙塞給我，為防小符察覺，才佯裝從地上拾起。會是誰想見我？或者，真是自己疑神疑鬼了嗎？

　　“主子！”小符壓低了聲音，身形微動，遮擋住我。越過她的肩膀，一個女子悄無聲息的出現(xiàn)在牌樓另一端，她抬起手，向我們招了招，隨后轉(zhuǎn)身便走。小符愣住，面上突然浮起一絲哀傷，咬著嘴唇道：“主子還請小心。”

　　我敷衍的笑笑，指指馬車，悄聲道：“若是留你在此處，豈不是授人話柄，隨我進去吧。”她睜大了眼睛，嘴角忍不住翹起，“主子放心。”話畢，我們沿著那女子在雪中留下的足跡，來到上清大殿。

　　殿中的靈寶天尊高數(shù)十米，端坐于蓮花之上，手持一柄巨大的玉如意，大殿依著塑像高度而建，如同寶塔般直入云霄。凡人只能匍匐在他腳下，貢獻卑微的祭品。收回目光，皺眉盯著蒲團上以頭抵地的老嫗，不禁疑慮叢生，這又是何人？小符前腳邁進大殿，便被幾個陌生侍女舉臂擋住，“主子！”她焦急的低呼一聲，奮力撥開面前之人。

　　“老身不過欲與你主子相談，”塑像前的老嫗拄著龍頭拐杖站起來，扶著侍女的手臂踱到我面前，長嘆了一聲，“你先下去吧。”

　　我看著面前鶴發(fā)雞皮的老嫗，她亦睜大渾濁的眼睛細細端詳著我。小符的連聲大喊消逝在北風里，我有些摸不著頭腦，只好合掌跪在蒲團上。那老嫗顫巍巍隨著我的步伐，立在我身側(cè)，“百里家的女兒啊......”老人斷斷續(xù)續(xù)開口。

　　我動動腦袋，一言不發(fā)，心里卻不以為然，若是想以此威脅我，不會太晚了嗎？便直起身來，笑道：“老人家若是敘舊，木奴便要先告退了。”

　　老嫗露出了然的笑容，感慨道：“老身曾以為，這名字會落在他的女兒身上，原來是他的孫女。”她伸出干枯的左手，微微碰著我的臉，“好孩子，老身一直盼望著百里氏的子孫來吶。”

　　我抽出腰間的匕首，也笑了：“您是誰？”嘲弄的眨眨眼睛，“難道是我祖母不成？”

　　“老身？”老嫗輕揮拐杖，眾侍女全部退下，“老身乃南平王與祝妃之母。”

　　我長大嘴巴，有些摸不著頭腦，南平王與祝妃的母親找我作甚？老太妃慈愛的看著我，絲毫不理會面前的匕首，她瞇起眼悵然道：“多少年了，我一直等著她來找老身，沒想到卻等來了你。”

　　我收回匕首，躊躇了一會兒，恭謹?shù)姆鲎±咸柕溃骸胺蛉嗽诘日l？”

　　她嘆息著握住我的右腕，“老身的另一個女兒，童遠燕。”

　　我翻了個白眼，勉強維持著笑容道：“夫人莫不是找錯了人？木奴從未聽說過此人。”

　　老太妃松開手，溫和的說道：“是啊，她已經(jīng)死了。老身將她遠嫁到呂國，早該料到骨肉分離的結(jié)果。”

　　我腦子里飛快閃過無數(shù)女子的身影，不由追問道：“是嫁到哪家？莫非是我百里家么？”

　　老太妃深深吸了口氣，抬起頭意味深長地笑道：“她本就是百里家人，如何嫁到百里家？”她轉(zhuǎn)過臉來，虔誠的拜向靈寶天尊，“江陵蘇氏，你可知曉？”

　　如何能不知！江陵蘇氏乃是南方大族，然而真正令我冷汗頓起的卻是江陵蘇氏的一個女兒，蘇無絹。打開遙遠的記憶，蘇無絹溫婉的音容笑貌重新浮現(xiàn)在我眼前，“雁北樓......童夫人......”零星破碎的信息從回憶的長河中抽出來，蘇無絹曾說過，她年幼時得這位早逝的童夫人撫育......

　　“雁北樓啊。”老太妃深邃的目光漸漸模糊，“‘燕雁迢迢隔上林’，她還記得......”

　　我握起拳頭，竭力壓抑自己的疑惑，終還是問出口，“夫人為何找我？童夫人的女兒蘇無絹如今也在上京。想必她能告訴您更多。”

　　老太妃收起悲容，雙眼敏銳的掃過我，“那賤婢的女兒如何配得上我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