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味不投
在玉山別院的日子仿佛隔離了世事煩憂,別院的常住居民只有小廝一個、看門人一個,剩下的就是我與懷錯了。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沒有小符語重心長的敦促,更是連頭發(fā)也不扎。懷錯卻向來早起,等我迷迷糊糊來蹭飯的時候,大抵都是涼粥涼菜了。便埋怨道:“你好歹讓傘兒給我留些,我每天早晨都是餓醒的。”
懷錯放下笛子,斬釘截鐵道:“不早起,沒飯吃。”又嗤笑道:“你還有早晨么?”
我不甘示弱,“你又懂什么?我不過是在踐行宅女的生活方式。你要過苦行僧的日子,難道就不許別人走不尋常的路嗎?”
懷錯實在懶得再為這個話題爭吵,抽出一本書,扔到我膝上,“你倒也踐行一下這個吧。”
我打開第一頁就頭暈眼花,唉聲連連。剛到玉山別院不久,我便故態(tài)重萌,見縫插針的勸說懷錯“太無聊了,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他實在被煩的不行,便讓我每天傍晚讀書給他聽。初時不由心中竊喜。懷錯雖然來到玉山別院,但是他的幕僚手下們似乎極有意在別院隔壁另起高樓,清閑沒幾日,他又大半天見不個人影。倒不是他出了此處,而是與不知一群什么人聚在別院的摘星樓。
縱然心知懷錯是有意將我從他從政的圈子里隔開,久而久之也無所謂了。但是醒來以后,連個人影也找不到,只得日日在小河里面釣魚,成天只有兩只咕咕叫的蘆花雞為伴,著實無聊。難得我這么個急性子的人,竟能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提著一桶小魚回去,而那兩只蘆花,見到我就跟見到親人似的……
懷錯在晚上有撫琴、吹笛的雅興,可這些只能助我早眠,便自告奮勇為他讀書解悶,實際上是想能多一點兒時間和他相處,畢竟心里還是有一些花前月下的憧憬的。誰知懷錯挑的書都枯燥至極,什么經(jīng)史子集,乃至兵法、天文、地理,他聽得津津有味,我念得痛不欲生。
今日這本書,我掀開眼皮一瞧:《竹志》,不禁磨牙道:“你這旁學(xué)也太雜了吧!傳奇話本、詩詞歌賦就那么惹你的厭嗎?”
懷錯連眉毛都不動,仍舊拿起玉笛,放在嘴邊就要開始吹起來。
“你到底有沒有開竅啊?我這兒跟你談情說愛呢,你能不能把那勞什子放下!”我氣急,看他高高在上、一副“笛仙”的樣子,更是大感挫敗。
懷錯手中的笛子“啪”的一聲落在地上,斷成兩截,他飛快站起身,愣了一會兒,又坐下,低聲道:“你又胡說什么!”
我也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不過看到懷錯的窘態(tài),當下決定此時此刻萬不能落了下風(fēng),便大笑一聲,挑起懷錯的下巴,“你是孤男,我是寡女,此時又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你說我說什么呢?”懷錯急忙后仰,我便湊過去,“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如此良辰美景,你的心思卻全在……”我撇了一眼地上的書,“全在那《竹志》和音樂上嗎?嘖嘖,人不風(fēng)流枉少年,你到底是不是少年?莫不是有個百歲老叟藏在這身皮囊里?”
懷錯掏出一把折扇,冷靜自制地將我的手推開,毫無感情的說道:“胡鬧!”
突然我就有點兒傷心,看著懷錯瞬間冰冷的面孔,化掌成拳,終是沒膽子打下去,低頭瞧見地上的玉笛,便惡狠狠拿腳碾碎。一言不發(fā)奔回自己的臥室,撲到床上。
外面?zhèn)鱽碛茡P悵然的琴聲,撫琴者的不安、執(zhí)著、絕望、希冀一絲絲泄露出來……如果我醒著,必然會得意的笑出聲來,可惜,一沾到枕頭,我就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難得早早醒過來,卻仍是賴在床上,回想昨日之事,不禁面紅耳赤,疑心我是不是喝了酒,怎么那樣大膽,竟敢調(diào)戲懷錯;轉(zhuǎn)念一想,親都親了,還裝模作樣做什么;再記起懷錯最后冷冰冰的表情,頓時更不想下床了。
胡亂梳了幾下頭發(fā),踩著繡鞋踢踢踏踏出了臥房。正發(fā)愁肚子餓得咕咕響,抬眼看見堂屋榻上擺著一張荷花式的雕漆幾,再走近去看,上面一碗粥一疊菜一雙木筷。盤腿坐在榻上,支著下巴,盯了一會兒,最后拿起筷子,慢悠悠把尚還溫?zé)岬脑顼埑酝辍S趾攘丝诓瑁毫藭弘u,嘈嘈切切的琴聲穿軒度僘,借著微帶涼意的秋風(fēng),在我耳邊打了個轉(zhuǎn)兒,又叮叮咚咚的飄向遠方。我在后廊檐下倚柱聽了一會兒,突然后悔不該先把早飯吃完,應(yīng)該把雕漆幾搬到這里,秋高氣爽,萬里無云,又有琴聲為伴,也算是佳事一樁。
沿著折帶朱欄板橋來到亭中,懷錯一身白衣,長袖翻飛,無端讓我憶起“獨立小橋風(fēng)滿袖”一句來。他的十指在琴弦上舞動,時快時緩,時按時挑,音樂如流水一般汩汩而出,時而清越激昂,時而嗚咽纏綿。真是神奇,我在心里贊道,可惜自己永遠沒耐心再去學(xué)簡譜以外的宮商角徵羽。若是木梨在這里,一定能聽得熱淚盈眶,再說些云里霧里的評價,若是木芙在這里,一定是個大大的哈欠,在這一點上,我們姐妹二人還真是相像。
琴音傳意縱然雅致,奈何我看著懷錯高深莫測的面孔,愣是什么也感受不到?這群古人,我吸了吸鼻子,若不是還記得進化論、萬有引力、染色體,早就被打擊得體無完膚了。
一曲終了,我早就拋出魚竿,聚精會神的釣起魚來,過了好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耳邊清凈,連忙拍手贊道:“妙極妙極,真乃古今絕唱!”說完緊緊打量他的嘴角、眉梢。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懷錯的窗戶是閉著的,我只好從窗框、大門處推測他的喜怒悲歡。
懷錯的黑眼圈著實讓我小得意了一把,又納悶自己為何如此嗜睡,倒像個沒心沒肺的,窈窕君子,求之不得,我這個“好逑”之人難道不該“寤寐思服,輾轉(zhuǎn)反側(cè)”嗎?
他既不接我的話,也不繼續(xù)陶冶他高雅的情操,只是如同雕塑般坐在那里。我扭著脖子等了好一會兒,有點兒失望,還當今兒的早飯是求和之兆呢。感到手中魚竿微微一抖,連忙用力抬起,一尾左扭右擺的鯉魚如出水芙蓉一般,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抹去臉上的水,手忙腳亂地把它塞進簍里,直起身,收了魚竿,故意把腳步放得重重的,大踏著出了水亭。
我邊走邊懊惱,昨日真不該唐突了他,現(xiàn)在一切又回到原點,我卻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從頭來過。若日后都是如此,他當我是游魂,我當他是孤鬼,那還有何意思?正滿心煩悶的想著,看見傘兒探頭探腦的向院內(nèi)張望。便放輕腳步,悄悄來到他身后,“傘兒,你做什么呢?”
他猛地向后彈去,拍著胸口道:“姑娘!……你這是做什么?”他幽怨地看了我一眼,又將我前前后后看了一圈,“公子沒陪著姑娘嗎?”
我拍拍竹簍,也幽怨道:“他本是陪著我的,誰知那古琴中冒出一個女鬼,長得煞是好看,又溫柔多情,說起琴理來頭頭是道,我只好和鯉魚精先回來了。”
傘兒翻了個白眼,“既然如此,我便去叫公子。酈先生提前回來了,正等著公子呢。”
我聽了,揚眉笑道:“既如此,你去水亭找吧。記得帶一柄錘子,把那石頭砸碎了拖回來!”
傘兒伸著脖子瞧了一眼簍中的魚,嘴饞的說道:“姑娘不如把這魚給南池姑娘,讓她拿回去,清蒸、紅燒,都是極好的。”
我搖搖頭,不以為然道:“你當懷府連鮮魚都沒有?何必巴巴的非要害死我這條。你若是饞了,盡管和她說去。”又抿嘴一笑,挑撥道:“最好要她挑魚刺最多的帶來,氣死他。”
傘兒連忙擺手,“還是別,我這就去找公子了。”
我看著傘兒的身影消失在樹間,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不過是求個清凈的假象,竟也不能嗎?”
玉山別院仿佛是個與世隔絕的桃源,但也只是仿佛而已。每天酉時,南池必定攜婢子三人來到此處,目的是……送飯!
我第一日來到這里時,游玩了好半天,下午便趴在桌上午睡,一覺睡到夕陽西下,朦朦朧朧掙開眼,卻見到南池那張嬌顏,一時間以為自己身在夢中,待看到眼前熱氣騰騰的飯菜,才有些真實的感覺。自此以后,每日酉時都能見到南池裊娜的身影。原來,別院早午飯都由傘兒和老劉頭兒包辦,唯有晚餐是南池不辭勞苦的送來。雖說她手中的食盒確實是飄香四溢,但是南池的到來無形中提醒了我:此處雖好,終難久留。磨了懷錯幾日,也不能把她止住,還是傘兒私下里告訴我,南池不僅送飯,還送藥。難怪懷錯時不時給我一種“今時不同往日”的感覺。話雖如此,大抵不過是名貴的補藥,也犯不著天天來,好好的玉山別院飄著南院特有的香氣,害得我趕著兩只蘆花跑了好幾圈才把氣味蓋過。
屋檐下的魚缸已經(jīng)有好幾條魚兒快活的游來游去,我把竹簍的蓋子打開,將那尾特別肥大的鯉魚倒進去,立時缸里波浪翻滾,那大魚左奔右突、上躥下跳,好不精神!欣賞了一會兒,挽起袖子摸了摸鯉魚光滑冰冷的脊背,“好魚兒,你多陪我?guī)滋欤蟹拍慊厝サ臅r候。”一陣涼風(fēng)吹來,不由一抖,抬頭看天,太陽已被烏云遮住,陰云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眼看一場秋雨就要醞釀出來。連忙把跟在腳邊的蘆花趕到窩里,又將院子里支起的窗戶放下,才頂著幾滴小雨點跑進臥室。
陰雨天最讓人消沉,加上剛才的不順之事,真是“那堪風(fēng)雨助凄涼”,躺在床上翻了幾頁書,便漸漸迷迷蒙蒙得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