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苑之死·千丈樓內(nèi)訌
贊禮人似乎第一聲喊破了喉嚨,連連咳了好幾聲,才積攢起力氣:“二拜高堂——”魯苑柔順地跪下去叩首,懷錯卻直著身子,一點兒沒要彎腰的趨勢。周圍的人開始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我不無惡意地想,怪不得他不跪,要是真跪了,魯靖和岑大娘哪里消受得起?懷錯一雙膝蓋,怕是只跪過皇帝、皇后吧,不知魯苑可曾料到?便留神看她。
時飛微皺著眉,彎腰小聲在披著蓋頭的魯苑耳邊說話,她側(cè)過頭,囑咐了幾句。時飛聽了,似乎不同意,魯苑卻已經(jīng)從容的站起來了。贊禮人一輩子沒遇到過這等場面,愣愣的瞧著這對夫妻,時飛連忙給他使眼色,他才回過神來,含含糊糊喊道:“夫妻對拜!”
似是有雙鐵爪緊緊攫住心臟,我一下子喘不過氣來,想要低下頭不去看,旋即又強迫自己死死盯著懷錯。魯苑與懷錯各執(zhí)綢帶的兩端,像是被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她抖著手,端莊穩(wěn)重的彎下腰,鮮紅的蓋頭險險差點兒沒滑落下來。室內(nèi)眾人屏著氣,目不轉(zhuǎn)睛的瞧著懷錯。有了剛才的怪事,連時飛的臉上都藏了焦急。
懷錯攥緊了手中的綢帶,挺直的背折出一點點的弧度,眾人似乎松了口氣,又開始談笑起來。他繼續(xù)慢吞吞彎腰,贊禮人大氣不敢出,一句“送入洞房”被他咬在舌尖,只等新郎的腦袋和新娘的腦袋碰到一起,他就可以安心喝酒去了。
突然懷錯飛快地直起身,微微后仰,像是被彈回去一般。大家還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我的心卻劇烈一跳:一支箭迅如閃電射進來,若不是懷錯耳尖,提前閃過。。。。。。魯靖與岑大娘中間擺著一案,案上擱了一盤蘋果,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跌碎的盤子和滾了一地的蘋果,不知是誰眼尖,尖叫起來:“看!是箭!”一個蘋果被利箭射穿,嵌在了墻上。
第二聲尖叫還沒響起,“嗖”的一聲,另一支箭射過來,這回是端坐在中間的魯靖,正中眉心,人群頓時亂作一團。我順著懷錯的方向看去,才明白這一箭仍是沖著他來的,魯靖當了替死鬼。當下心急如焚,大喊:“快跑!”又暗罵自己,懷錯眼睛看不見哪里能逃!一手緊緊拉著小云,一手奮力推開拼命朝外擠的人群。懷錯身邊瞬時空蕩蕩,只有魯苑仍舊對著他彎腰。我嚇得要死,再來一支箭豈不會要了他的命?低頭大喊道:“小云,找個地方躲起來!”然后松開手,一躍跳到桌子上,飛快向懷錯沖去。
第三支箭如閃電般從我臉旁飛過,我徒勞地伸手去截,心臟在那一刻幾乎要停止,驚惶恐懼襲上心頭,幾乎要跌下桌去。仿佛是慢鏡頭一般,不知是懷錯扯了綢帶,還是魯苑向前一撲,第三支箭顫抖著扎進新娘的后心,本就鮮紅的嫁衣上慢慢淌出了暗紅的血。魯苑一只手緊緊攥住綢帶,另一只手捂住被箭刺穿的心臟,緩緩得跪下去。這一刻,蓋頭終于滑落,她微揚起頭,我只看見她滿頭的秀發(fā)散落下來,而面對她的懷錯卻是什么也看不見的。
在第四支箭到來之前,我終于撲倒了懷錯,抱著他滾到里間,飛快地鎖上門,一腳踹開堵在側(cè)門的桌子。
“小姨!”小云的尖叫聲從桌下傳來。我心慌意亂道:“小云,你怎么在這里!懷錯,快過來!”外面的尖叫聲越來越小,我的心也漸漸沉下去。扳著小云的肩膀,沉聲道:“哪里都是死,你抱緊我!”說完,將小云甩到背上,右手拉住懷錯,抬起右腳猛地一個側(cè)踢,那門應聲而破。
“小云,你可知道往哪里走好?”我從后門沖出去,邊跑邊問。小云摟緊了我的脖子,尖聲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哪里都行!你平時在山里玩,哪里樹多?別哭,小姨一定不讓壞人抓住你。”小云滾燙的眼淚流進我的脖子里,他緊緊貼著我的背,再開口時已經(jīng)不再慌亂:“直走,一直走。”
“我說,你要是想活命,倒不如放開我的手。”懷錯輕松地笑道,“你帶著我,走到哪里也是死。”
我跑的上氣不接氣,連頭都懶得回,更別提和他斗嘴了。倒是小云怒氣沖沖罵道:“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小姨,別管他了,我們自己跑吧!”
懷錯被我扯著,跑得東倒西歪,仍打趣道:“你何時與這小鬼頭這樣好了?”
“我和小姨今天就要走了!都是你禍害的!小姨,松手、松手,別管他了。我看見了,有十個人騎馬在后面!快,左邊!”
我低頭躲過迎面而來的樹枝,又回頭按住懷錯的頭,好讓他彎腰過來。
“你要走?”懷錯的氣息終于有些不穩(wěn)。
我混亂點頭,繃緊了神經(jīng):“小云,那些人還有多遠?本來等你和魯苑的親事一完,我就要走。”
“他們騎馬在林子里沒法快跑!”小云松了一口氣,又幸災樂禍道:“摔死他們!”
“既然要走,現(xiàn)在也不遲。”懷錯掙了掙我的手,微帶著笑意道。
我心里說道:要是能把你丟下,我早八百年前就丟了。但是嘴上仍舊罵道:“你就不能安靜會兒嗎!”
魯鎮(zhèn)四周環(huán)山,山上多種果樹。除此之外,我是想不出任何方法躲避弓箭了。扶在樹干上喘氣,我向下俯瞰,不遠處的魯鎮(zhèn)上空濃煙滾滾,凄慘的尖叫聲被風送到耳邊。這是要滅口!我顫抖著揪住胸前的衣襟,心中頓時充滿了絕望,揚起頭,輕聲對小云道:“你...... ”他似乎知道我要說什么,連忙捂住我的嘴,眼淚簌簌流下來:“小姨你難道都是騙我的?”
“他們近了。”許久不說話地懷錯突然開口。
我渾身發(fā)涼,抬頭從蓊蓊郁郁的樹叢中瞧見了一處古樓。想到王氏曾經(jīng)說過,山中有處前朝的觀景臺,后來荒廢了,因為臨著懸崖,倒成了眾多自殺者的寶地。回頭再看看呈環(huán)形聚攏的黑衣人,狠狠掐住懷錯的手:“你欠我的!”又咬牙切齒道:“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便又拽著他向上攀登。
懷錯是個禍害,我撥開阻擋在前面的枝枝杈杈,在心里苦澀地喊著:懷錯是個禍害。應廉、瓊櫻、魯苑、魯靖、柴達,還有魯鎮(zhèn)上朝耕夕作的百姓。他們因為連累送了命,何時就輪到我了!不,現(xiàn)在不就輪到我了?!還有小云,他剛八歲!如今就算我松開懷錯的手,終究也難逃一死。連我都能聽見身后不慌不忙的腳步聲,怒火和恐懼幾乎將我淹沒,緊緊咬住嘴唇,不敢發(fā)出一聲呼喊,秋日干枯的樹枝無情地抽在臉上,卻感覺不到痛,腦子里只有兩個字:快跑!
昔日的巍峨壯麗的觀景臺如今只剩下一面布滿青苔的石墻,散發(fā)出腐朽氣息的野草,遮擋住懸崖的邊緣,在風的吹拂下如波浪般起伏,好像在誘惑來者向前一步。。。。。。向前一步。。。。。。就能擺脫身后的陰影。我迎著山風站在半人高的野草里,頭發(fā)早已散亂得不成樣子,張牙舞爪的飄蕩著,冰冷的雨水驟然灑在臉上,我喘著氣,將頭發(fā)扎成馬尾,一腳將小云踢倒在地上,順勢跪了下去,雙臂緊緊抱住懷錯的腿,悲憤地尖聲喊道:
“公子!天要亡我二人!”
一個熟悉的面孔帶著殘忍的笑容緩緩走上來,在相隔五十米遠處停住。十幾個全副武裝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圍成半圓,將我們和他包在中心。
“是他。。。。。。”我禁不住低呼,那個殺死瓊櫻、逼死應廉的“大哥”!他腰間仍舊別著一把寒氣森森的長刀,右手卻提著一把長弓。他撥弄著弓弦,皮肉不笑地看著我們:
“懷公子,別來無恙啊?”
“仇鷲,”懷錯向前邁了一步擋住我,“你還沒死?”他彎曲著手指,又伸展開,“符老爺子果然是老了,如此心慈手軟,枉負了‘千丈樓’的好名聲。”
仇鷲面上閃過一絲怨恨,裂開嘴得意地笑了,抬手撫摸面頰上的一條傷疤,“托公子的福,老子已經(jīng)不是千丈樓的人了。不過,”他不懷好意地掃過懷錯,“聽說公子可以開口說話了,我還不信,今日一見,我倒想了個主意。老爺子一向賞識公子,不如讓我最后孝敬他老人家一回,送你到地底下給他做個伴!”
懷錯在瓢潑大雨中靜默了一會兒,輕輕開口,仿佛在自言自語,“元二果然接手了千丈樓。”
仇鷲一聽見“元二”二字,頓時雙眼燒得通紅,臉上露出獸性的殘忍,卻又抑制不住冷笑道:“呸!賤人生的王八羔子!早晚老子要把他和千丈樓燒得連灰都不剩!“他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球,瞧著懷錯若有所思,“怪不得老二處處與老子作對,懷公子好手段!元二那廝竟敢背著千丈樓勾結(jié)你這個廢人!哈哈哈!“他仰首大笑,“可惜,可惜,老二的主子今兒個就要死在我手里。”
我云里霧里聽了半天,半點兒沒明白,只知道今日仇鷲新仇舊恨加在一起,必是要取我們的性命。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鎮(zhèn)定地直起身,微微挪動,擋住趴在野草中的小云。
仇鷲將目光移向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蹙起眉,粗聲道:“你這個娘們瞧著眼熟。”
他身邊走上來一個手下,耳語一番,在抬眼時,嘴角流露出玩味的笑容:“原來是你,這么漂亮的娘們兒,老子才想起來。”
我不由挺直了腰板,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
那手下猶豫了一下,又上前說了幾句話,誰知仇鷲面色大變,揮手將那人翻到在地,再看我時,眼睛里冒著怒火:“宿三既然敢背叛老子,還指望老子饒過他的女人不成!”
死到臨頭了,我反而平靜下來,“三爺與我并無瓜葛,一個大男人嘴碎八卦,難怪被人踢出來。”
懷錯急促地低聲道:“閉嘴!”又扯著我的左臂將我往他身后推。
仇鷲看著我們二人,陰毒地一笑,扭頭沖身邊的手下?lián)P揚下巴,一個人立即從背后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烏龍鐵脊箭,拉滿弓,全神貫注指向我。
“鶯子想留你這娘們兒的命,憑她高興。宿三想買你的命,憑老子高興。可你今兒個你讓老子不高興了,媽的,那就留不得你了。”
最后一個字剛剛出口,那人猛地松開了手指,迎面飛來的箭矢在漫天大雨中閃著冷光,我側(cè)過頭瞥見身后的萬丈深淵,微微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