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
魯鎮(zhèn)大多女人不參與農(nóng)事,而是為東鄉(xiāng)城里的吳氏繡坊做活兒。這吳氏繡坊也算花開大江南北,只是被有心人見了,想偷一杯羹,故仿冒者甚多。無論如何,倒給這些無所事事的女人們提供了一條填補家用的進(jìn)項。
蘇無絹的繡藝自然比這些山中女子強許多,故而雖然有暗中恨她清高做作的人,也想多多從她這里學(xué)些技藝。我們?nèi)寺鋺趑旀?zhèn)四五日,大家都只是與智善親熱些,我與懷錯的來歷必然是茶余飯后的談資,與其被她們猜來猜去,不如我當(dāng)回祥林嫂。
早早候在無絹家里,陸陸續(xù)續(xù)來了許多或生或熟的面孔,只是無一與我招呼,唯有王氏見了我,面無表情的問了一句。因為我這個新人的加入,開始時大家都默不作聲,只顧低頭做針線。我也不急,一邊幫著無絹打絡(luò)子,一邊悄悄打量這群女子,偶爾有人抬頭撞見了我,連忙做羞赧狀。過了半柱香時間,終是有人忍不住,先開炮。
“智善他姨,聽你的口音,不像咱們這邊的人啊。”
我惡寒了一下這個稱謂:“我。。。。。。我是呂國人,大概會有點口音吧。”說罷,看了無絹一眼,她安撫地向我笑笑。
“哼,這年月,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咱們這兒跑!我說你們這些呂國人啊,真是。不就是打敗仗了嗎?田還在,地還在,啥都不顧就來了。倒像是我們楊國有金子似的!”一眾女子都呵呵笑起來。蘇無絹眉毛也未抬一下,只是臉色略微蒼白些,大概這種話她剛來時也受了不少吧。我暗暗給自己打氣,猶猶豫豫開口道:“外子是楊國人,我們倒不是流亡來的。只是來東鄉(xiāng)投親戚,沒想到嬸婆搬走了。”
“那你們就回去唄?非得在這里安家啊?”
我頓時紅了眼圈,放下手里的絡(luò)子,低頭道:“不瞞各位姐妹。外子本是京城的書生,后來得了病,我們把家業(yè)散了往此處求醫(yī)來的。”
“嘿,怪道我們家那口子說你男人有些毛病喱!”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紅卦綠褲女人滿臉鄙夷地說道,其他女人紛紛附和,這個說聽說過,那個說親眼看到過。我心里冷笑,懷錯被我藏得嚴(yán)嚴(yán)實實,除了廟里的幾個人,還從未正式露面。再說,若是讓她們瞧見懷錯,恐怕早就迷失了心竅吧。正忖度如何接口,蘇無絹突然輕聲道:“那日我見你夫君似乎有眼疾,可是?”
“哎呀,還是個瞎子!大妹子你可辛苦了,這小的小、瞎的瞎,你忙得過來嗎?”我循聲看去,是個素日與王氏交好的媳婦。那王氏自智善的事后,一直對我不滿,連累周遭幾戶人家都不愿與我結(jié)交。
我低頭看手里的絡(luò)子,略帶哭腔道:“他也不是從來就是這樣的。抬起袖子揩一下眼角,“我婆婆說,我夫君七八歲的時候來了個癩頭和尚,說什么他是這一世受苦的命,非得剃發(fā)出家才能延年益壽。公公婆婆只有這一個兒子,自然不依,還是心肝寶貝似的養(yǎng)著。倒也爭氣,肯讀書上進(jìn)的。平平安安直到十五六歲那年,準(zhǔn)備去考秀才,誰知道......”我突然冒出淚水,咬著帕子抽噎了一陣,復(fù)強作笑顏道:“看我,凈說這些傷心事,姐妹們別因為我耽誤了活計。”
“倒是出了什么事啊!告訴我們,宋媽媽最見多識廣的,說不定還能幫你出個主意呢!”一個十七八的年輕媳婦同情又急迫的看了我一眼,其他人也紛紛點頭,個個興趣盎然的樣子。
“多謝各位姐妹了。他這病我算是明白了,什么都是不中用的。那年犯病,竟是昏迷了十天十夜,家里棺材都備下了。說來也奇,外面來了個跛足道士,隔著幾重墻都能聽見他的歌聲,我公公婆婆病急亂投醫(yī),連忙請進(jìn)來。”
“可是怎樣?”那年輕媳婦探過身來問。
我故做吃驚狀道:“誰知竟和十幾年前癩頭和尚說的一樣!非得出家才能化解。”
“哦,哦。果然是佛法無邊。”幾個年紀(jì)大的女人合掌“阿彌陀佛”了一陣。年輕媳婦嘆道:“不會是遇到神仙了吧!怎么那么巧。那你公婆就送他出家了?”話一落口,眾人笑得前仰后合。
“鑄兒媳婦,你可真是......哈哈哈,要是出家了,這妹子是哪里冒出來的?”那女子撓撓頭,憨笑著說道:“是哦,那你是怎么回事啊!”
我掩唇淺笑,柔聲道:“可憐天下父母心,誰舍得把自家的孩子送到寺廟去受苦?公公婆婆花了許多銀子買了好幾個替身送進(jìn)廟里,再花了許多銀子給寺里做布施,最后,”我嬌羞地垂下頭,“從人牙子那兒買了我來沖喜。”
蘇無絹聽到此處,皺眉道:“姐姐周身氣派倒不像是從人牙子手里的。”
我嘆了一口氣:“妹妹你離國幾年,怪不得你不知。京城丟了以后,苦的就是我們這群弱女子,被人搶的搶,擄的擄;萬幸遇到夫君這樣慈悲的人家,可是我的姐姐可就受了大罪了!”說完,偏過頭暗流了幾滴淚。
半天未說話的王氏終于開口道:“你說智善是你姐姐的孩子,怎么如今到了我們這里呢?”
我大喜,好戲就要來了,讓我當(dāng)回說書先生吧。我立起身來,走到王氏身邊坐下,輕握住她的手道:“我知道嫂子最疼智善,要是我那姐姐還在世,看見有嫂子這樣的善良人,不知道得多高興呢。”
“啊!”鑄兒媳婦驚訝道:“你姐姐不在世了?這又是怎么回事?”旁邊的女人責(zé)怪道:“怎么又這樣大呼小叫的!”
我搖頭道:“不礙事的。料想我姐姐在天有靈,也不希望自己的冤屈無一人知道吧!”眾人聽了,眼睛都亮了,湊過來問道:“怎么個冤屈?”
“我姐姐生得比我不知好幾百倍,針線也好。早年不知多少人家求著要做媳婦,誰知道戰(zhàn)亂就這么來了。”我停頓一下,擦了擦眼睛,接著說道:“我和姐姐被人擄去,賣給人牙子。那人牙子帶著十幾個女孩子一路北走,路上也有賣掉的,也有買進(jìn)的。唯獨留著我姐姐,必定是看姐姐長得美,想做樁大買賣,連帶著我也一起留著。到了京城,我被唐家買去,從此就再沒見到她。”
王氏撇撇嘴:“既然你都沒再見她,怎么就說智善是你外甥?”
“嫂子自然說的有理。我雖沒再見姐姐,卻見到了當(dāng)初的人牙子。”
“那人牙子告訴你姐姐在哪里了?” 鑄兒媳婦急急問道。
“正是。我公婆正是從她手里買替身,我悄悄拉住她問,她告訴我竟是把姐姐送給知府做妾室了!我心里倒是替姐姐高興,便與外子、公公婆婆說了,想去看看她。可惜唐家雖略有些錢,畢竟是平頭百姓,被知府里的人諷刺了一番,也沒見到姐姐。倒是公婆很是生氣,再不許我提了。”
王氏奇道:“既是知府家的公子,怎么在我們這里找到了?”
我大慟:“嫂子哪里知道!那知府酷愛沾花惹草,卻養(yǎng)了個毒婦!我姐姐雖比別人生得好些,性子卻有些軟弱,哪里斗得過原配?過了三兩年,知府因為貪腐革職查辦了,我尋了個機(jī)會,找到那府里的老人打聽,想把姐姐接到唐家,這才知道她幾年前就死了!”
眾媳婦早聽呆了,忙問:“這又是怎么回事?”
我咬牙切齒道:“那不得好死的毒婦與我姐姐一同懷上了孩子。知府醉酒后說誰先生出男孩來,不論是嫡出、庶出,一論作嫡長子算!那毒婦害怕我姐姐搶了先,暗中買通了接生婆子并我姐姐的貼身丫鬟,居然在姐姐生產(chǎn)完后,將男嬰換成貍貓!”眾人失色,紛紛驚呼,“竟有這樣的事!”我點頭道:“更惡毒的還在后頭,她還要人把這嬰兒拿出去淹死!萬幸那接生婆子還有些良心,不肯做這損陰德的事,就把孩子交給了自己經(jīng)商的孫子。想必他必是將孩子帶到了這里,不知什么緣故,送到了廣法寺。”
媳婦、婆子們依然目瞪口呆,有大罵毒婦狠心的,有心疼智善身世的。王氏擦干眼淚問道:“那你姐姐怎樣了?”
我捂住了臉,啞聲道:“還能怎么樣呢?府里的人都說她是妖孽化成人,活生生把她燒死了!可憐姐姐到死都沒見到她親骨肉一眼!”王氏摟住我,安慰了一陣。我繼續(xù)說道:“我最恨自己,這些事情發(fā)生的時候,我竟全然不知!那年家里的錢全用來給夫君治病,后來公公婆婆相繼走了,我們才打算投奔東鄉(xiāng)的嬸婆。臨走那天,姐姐的貼身丫鬟來找我,把一切都告訴我,只求我找到姐姐的孩子好贖她的罪。那時我還想天下之大,我去哪里找這個孩子呢?后來我們在山里遇上泥石流,進(jìn)了廣法寺。那時外子的身子已經(jīng)十分不好了,我一狠心就請慧嚴(yán)大師給他剃度,收他為弟子。大師卻說他塵緣未盡,不肯收。我再三央告,大師說只要將三千煩惱絲除去,病也就走了大半了。所以,不怕姐姐妹妹們笑話,如今外子竟是個光頭,但是身體確實是好轉(zhuǎn)了,謝天謝地。然后我又發(fā)現(xiàn)了智善幼年大的小被子,和那丫鬟說的一樣,正是我姐姐的針線。我才下決心留在魯鎮(zhèn),這里就是我的福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