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
樹下躲雨,實在是最壞的決定。我靠著樹干,徒勞無功地將眼中水擦去,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是濕透了,連鞋子都不知何時丟掉一只,狼狽透頂。看著遠(yuǎn)處山影重疊,到底出路在哪里?我還有出路嗎?
雨幕中出現(xiàn)了一道紅線,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有些害怕。
紅線越走越近,成為一道紅色的人影。只是在這深山之中,為何會有這般鮮血的顏色?紅影更近了……
仿佛頭上的烏云翻滾得更加急迫,一道閃電從空中劈下,將那紅影照得清晰可怕。
是晏秦郎,不……是艷情郎。他赤足散發(fā),一身鮮紅的戲服披在身上,每走一步,腳踝上的鈴鐺發(fā)出清越的響聲。紅服加身,更襯得他面孔和胸膛一片青白,這一紅一白二色,和著雨水,凝結(jié)成艷名遠(yuǎn)播的“艷情郎”——當(dāng)真艷如鬼魅。
待他走得更近,看得出晏秦郎在面孔上畫過油妝,黛眉紅唇,眼睛的輪廓被細(xì)細(xì)勾勒出,畫筆在眼角拉長出一道殷紅的線,在雨水的沖刷下,這些油彩在一點點沿著他的面孔下墜,那一點殷紅更是似血淚一般。
我懼怕得無以復(fù)加,扶著樹干站起身來,壯著膽子道:“你……你瘋了嗎?”
晏秦郎走到我面前停住,他凝視著我,展開雙臂,寬大的袖子垂在泥土中,像是一只巨大的紅色蝙蝠。
“這便是我。”他的聲音和雷聲一起傳來。
我猛地?fù)u頭,“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晏秦郎眼中有鬼火閃爍,他的雙手如鐵箍一般扣在我肩膀,迫使我不得不抬頭仰視著他。
“這才是我。”他低下頭,頭發(fā)如蜿蜒的青蛇落在我的肩上,“我的親父是一個伶人,我……也是一個伶人,伺候人的事情,我再熟悉不過,男的我伺候過,女的我也伺候過。”
晏秦郎松開我,以手為梳將自己的頭發(fā)全部籠在腦后,露出全部面目,此時油彩被雨沖洗得所剩無幾,我竟然從那秾艷眉目中看出一點慘淡的意味來。
“這副容貌,這副皮囊,都是我的利器,我以自己為刃去復(fù)仇,從不后悔。”他頓了一下,自問道:“但真不后悔嗎?”晏秦郎逼近我,輕聲問:“我該后悔嗎?”
我搖頭,“這是你選擇的道路。”
“是啊,我既選擇了捷徑,還有什么資格去抱怨捷徑的污穢。”他似是愛惜地?fù)崦t戲服,“我?guī)銇淼竭@里,并不是為了對付懷錯,但你確是我的‘畫中人’。”
“畫中人……”我咀嚼這三個字,忽然悲從心起,我是“畫中人”,晏秦郎便是“局外人”。
“我不碰你,因為你是懷錯的,是顏十一的,是任何人的,但都不是我的。”晏秦郎跪在地上,將頭靠在我的腹部,呢喃道:“這樣就夠了。”
我摟住晏秦郎的脖子,只要稍稍用力,便可叫他頸骨碎裂……我揚(yáng)起手,拿衣袖擦干凈他的臉,又將他那件沾染了泥水的戲服脫下,最后牽著他的手,看向放晴的天空:“回去吧。”
晏秦郎露出一個凄涼的笑容來:“木奴,你可憐我嗎?”
我不語,只是握住了他的手指。
“也好,”他將我的手放在唇邊一吻,“這樣也好。”
回去的路上,村莊中的人看見了我二人同樣狼狽的樣子,都哈哈大笑起來。漸漸晏秦郎面上也浮出笑容,他搖搖我的手,反復(fù)說:“木奴,我很高興。”
我當(dāng)然是不想理他。
晚上,晏秦郎先躺在了床上,我猶豫了一下,也在床上躺下。他立時攥住我的手,再一次說:“我很高興。”便沉沉睡過去。
我神色復(fù)雜地看著他的睡容,此時晏秦郎眉目間再無陰霾,大概若是他幼時不曾經(jīng)歷坎坷,長大后便是這副神態(tài)吧。
*
晏秦郎的變化,連農(nóng)人都看得出,紛紛打趣說:“阿晏,你怎樣這樣高興?難道小娘子終于肯給你好臉色瞧了?”
“我做錯了事情,娘子原諒了我,自然要高興。”他指著身上的補(bǔ)丁笑道:“這是娘子給我補(bǔ)的。”
農(nóng)人見到他的癡樣,更是笑個不停。
晏秦郎將筆墨紙硯盡數(shù)收入箱中,又將以往畫像全部鎖起。我好奇問他:“難道以后不畫了嗎?”
他懶洋洋地抱著我:“我已經(jīng)入畫了,不需要再畫了。”
“那以后你每年生辰時給我畫一張吧。”我拿著蒲扇輕敲他的腦袋,“別膩味了,好熱。”
晏秦郎自是不肯,反而抱得越發(fā)緊了:“我去集市上買一對紅燭吧?”他邊說著,邊注意我的神色。
我愣了一下,恍惚間想起前身為懷錯的慕妃時,他與我各自點燃一支龍鳳燭,說了些相守一世的吉祥話,誰曾料想這一世那樣短,誰又能確定懷錯的話中真心假意有幾分呢?
但至少,此時當(dāng)下,晏秦郎的紅燭卻是可以相信的吧,于是點點頭:“早去早回。”
可他竟一去不回。當(dāng)?shù)诙焱砩希糖乩蛇€沒有回來時,我詢問與他同去的村民,都說與晏秦郎在集市走散,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并安慰我說山下小鎮(zhèn)的集市很太平,可能他有什么事情耽誤了。
到了第四日,連農(nóng)人也覺得事情不對,主動告知我要去山下去尋他,“晏家小娘子你不必過于擔(dān)心,我現(xiàn)在就去鎮(zhèn)上,今天晚上找不找得到人,都會趕回來告訴你。”
我僵硬地點頭,心中有無數(shù)猜測,卻只能坐在院中干等。
到了傍晚,遠(yuǎn)遠(yuǎn)傳來呼喊聲:“晏家小娘子,阿晏托人給你帶話了!你趕緊出來吧。”
我心中一凜,拿起早已收拾好的包袱,一個縱身從后院跳出,飛快騎到馬身上。晏秦郎必是出了什么變故,以他的多疑謹(jǐn)慎,怎么可能讓陌生人傳話與我。
來人看見我縱馬逃跑,大聲喝道:“站住!再不停下,我就放箭了!”
我定睛一看,農(nóng)人身后竟然跟著數(shù)十個官兵,個個銀盔鐵甲,□□待發(fā)。
“你們是什么人?”我不得不停住馬,。
為首的士兵一言不發(fā),給部下打了手勢,立刻便有人拿鎖鏈拷住我,又將我推入囚車之中。
*
不知走了幾天幾夜,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待我再次睜開眼,已經(jīng)身處牢獄之中。除了每日來送飯菜的人,再也見不到其他人。
“有沒有和我一起抓來的人?”我揪住獄卒的手,“有沒有一個年輕男人也關(guān)在這里?”
獄卒怎么也不得脫身,只好沖我長大了嘴巴:里面沒有舌頭,只有一團(tuán)肉。
我嚇得松開手,獄卒趁機(jī)脫身就要走開,我連忙說:“我知道一些東西,我什么都知道,快讓人來提審我。”
過了三天,果然有兩個士兵打開牢門,拽著我的鐐銬將我拖到一處暗室。里面只燒著一根蠟燭,墻壁上隱約可見銹跡斑斑的刑具。
“阿晏在哪里?”我急切地抓住士兵胳膊,“你們把他關(guān)在哪里?”
士兵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隨手指向暗室深處。
我顫抖著松開手,忽然不敢向那邊看。托著燭臺,我慢慢向黑暗處照去……
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被吊在半空中。隨著我的靠近,那人費(fèi)力地抬起頭來,可那張臉上鮮血淋漓,看不清五官。
我不明白,這是誰?為什么這人會在這里?
那人發(fā)出“嗚、嗚”的微弱聲音。
我鬼使神差地將耳朵湊到他嘴邊。
“紅燭……燭……沒有買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