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田園
去時意興勃發(fā),歸時卻如倦客。從呂國到楊國的那條路,我仿佛走了很久很長,不曾想離開楊國卻是如此迅速。
我與晏秦郎喬裝為商人,一路向呂國而去。在呂國國都西京,與商隊分道揚鑣,晏秦郎買了兩匹瘦馬,避開人跡,向深山密林間出發(fā)。
自那晚告知晏秦郎“走吧”二字以后,我與他再無對話。
還有什么可說呢?我早在他編織已久的蛛網(wǎng)中掙扎了,如今我無處可去,讓他遂了自己的心愿,莫不還要和他把酒言歡不成?
若我執(zhí)意要告知顏十一真相,只怕下一個死的就是他了。顏十一被姚國的異母哥哥追殺,若晏秦郎有心挑撥,楊國恐怕很樂意將顏十一的尸首送回去。
若我再低頭一些,主動走到懷錯身邊,怕是下半輩子只能消磨在他的一眾姬妾之間。而顏十一對懷錯再沒有用處,再逃不了一個“死”字。
顏十一的父親當初說我是他的情劫,真是再正確不過——取他性命的劫數(shù)。
一路風(fēng)雨,終于晏秦郎停住了腳步。在山坳中錯落著幾戶人家。正值晌午,炊煙悠悠,一個農(nóng)人直起身子望著這邊,忽然猛揮手:“是阿晏么?”
晏秦郎翻身下馬,仰頭看著我并伸出手來,眼中的喜悅清晰而脆弱:“我們到了。”
我偏過頭不去看他,也不下馬。
晏秦郎保持著伸手的姿勢不動,旁邊的農(nóng)人已經(jīng)小跑到跟前,同晏秦郎站在一起打量:“阿晏,這是你媳婦么?好生俊俏。”
農(nóng)人笑嘻嘻地用手肘戳了一下晏秦郎,“鬧別扭了,還不好好哄哄。”見我二人還是一動不動,農(nóng)人上前一步,拉住馬韁繩,拍拍晏秦郎的肩膀:“好了嘛,不要置氣了,一起到我家吃飯去,小娘子你坐好了,我牽著馬走嘞。”
這下我也只好跳下馬來,晏秦郎本是面無表情,此刻也變得笑盈盈,他牽著自己的馬,一路與農(nóng)人說些閑話。
“阿晏你這次真是好久沒來,你家的地我都種上豆子了,如果缺糧食盡管從我家來拿。”農(nóng)人邊擦著汗,邊偷眼看我。
“小娘子為何總是板著臉?莫不是不愿意和阿晏好嗎?阿晏可是我們村里遠近聞名的好小伙兒啊。”
我忍不住低笑了一聲,轉(zhuǎn)過頭和農(nóng)人對話:“那阿晏是你們村里的人嗎?我還以為他是西京人呢。”
農(nóng)人左邊看看晏秦郎,右邊看看我,摸著頭笑道:“阿晏小時候被我阿婆在趕集的路上撿到,在村里生活了好幾年呢,后來他就出村了,每年才回來一趟……”
晏秦郎悠悠接口道:“那是因為我聽說百里景領(lǐng)兵去攻打楊國,沒忍住就跑出去了。”
農(nóng)人露出驚奇的神情來:“你原來是跑出去當兵了啊。”他轉(zhuǎn)頭向我夸贊道:“阿晏腦子很靈的,也很孝順阿婆,阿婆總說當年撿阿晏回來是命里注定的。”
我想起正是百里景將年幼的晏秦郎掠走,更是逼死了他的母親武氏,不由自主去看晏秦郎的臉色。
他渾然不在意地一笑,反而緊盯著我的眼睛,對那農(nóng)人說:“這是我親生父母給我定下的媳婦,這次來給大家看看。”
農(nóng)人合掌高呼了一聲“阿彌陀佛”,“找到你的親生爹娘就好,阿婆臨終前總是惦念著你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沒人知個冷暖,這下可好了,你給阿婆燒紙的時候帶著小娘子去,讓她老人家在地下也放心了。”
說話中,農(nóng)人領(lǐng)著我們來到一處院落,院內(nèi)有一間茅草屋,他幫我們將馬匹拴好,才哈哈笑著走了。
我探頭看向屋內(nèi),里面倒是整潔,一架木床,一個木桌,僅此而已。晏秦郎將行李放在桌上,堂而皇之地將身上衣服褪下,換上麻布短衣。換完抬頭一笑,抱著一疊女服道:“木奴過來。”
我立著不動,雙手暗暗用力,正是一個蓄勢待發(fā)的姿勢。
晏秦郎目光閃爍,近前一步揮手將我按在床上。
而我竟看不清他的動作,不由一身冷汗,他的武功遠遠在我之上,如今落在他手上,真是半點勝算也無,正要開口,晏秦郎將衣服向我頭上一蓋,順帶又捏捏我的腰,在耳邊輕聲道:“娘子如果自己不換衣服,為夫就要幫你換了。”
待我將衣服從頭上扯下來,早不見了晏秦郎的蹤影。
直到傍晚他才提著一只雞、一袋粟米回來。他挽起袖子,看也不看在一邊呆立的我,就在院中的灶上殺雞、褪毛,洗米煮粥。而后又不知從哪里掏出兩對碗筷來,遞給我一副。
我猶豫著沒伸手,晏秦郎拿筷子挑起我的下巴,歪頭懶洋洋道:“娘子莫不是還想讓為夫一口一口喂嗎?”
一把攥緊筷子,又接過碗,我認命了。
到了傍晚,屋內(nèi)沒有蠟燭,我只穿著褻衣平躺在床上,雙手交握放在腹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也不必做些徒勞無功的抵抗了。自那一日答應(yīng)晏秦郎跟他走,這不也是在妥協(xié)之中嗎?
心理建設(shè)了半天,聽見晏秦郎進屋的聲響,還是忍不住攥緊了拳頭。又待了一會,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起身向外一看,竟是晏秦郎在屋內(nèi)地面上鋪了一堆稻草。
他仰面躺下,恰好看見了我伸頭觀看,便伸出一只手,撫摸著我的臉頰,手指在顴骨、唇角輕輕流連。
我也似中了魔一般,一動不動。
晏秦郎的神情是那樣心滿意足,好似整個世界都被收在心中,再無貪念,再無所求,再無人生之苦。
他收回手,慢慢閉上眼睛。我卻失眠了很久。
*
晏秦郎待我真如夫君對待娘子一番,穿衣描眉,執(zhí)手親昵,他每天都沉醉其中。在外人看來,真是小夫妻你儂我儂的模樣。
到了夜晚,晏秦郎總是睡在床邊的稻草堆上。偶爾夜半口渴醒過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被他緊握著。
農(nóng)忙時,晏秦郎也會在田地里揮汗如雨,一旦清閑下來,他便會在室內(nèi)作畫。有時候,我難免好奇,會偷偷打開他的畫卷去看,這樣一張一張看下來,只覺得自己年歲越長,容貌越發(fā)像了百里木奴當初的模樣,如今若是讓我與江醉里、千翠等人站在一起,怕是再也不會有人錯認別人為百里木奴。
畫中的我神態(tài)無憂無喜,一派悠然自得,再也沒有煩郁籠罩。從陰謀詭計中抽離,到了這煩惱的真空之地,是幸還是不幸呢?
山中歲月匆忙,轉(zhuǎn)眼三年過去。村落里的人對于我不事農(nóng)桑、無事閑逛的生活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過了暑伏,天氣越發(fā)的熱了,我索性只著薄衫懶在床上,一邊搖扇一邊吃瓜。晏秦郎從外面回來,一身灰土滿面熱汗。
他斜倚在我身上,就著我的瓜大大咬了一口,十分愜意道:“娘子的瓜很甜。”
也許是天氣太熱,讓我頭腦糊涂,也許是想起從前艷情郎在戲臺上顛倒眾生的風(fēng)華。我竟然沒頭腦地問了一句:“我長得很讓人厭煩嗎?”
晏秦郎拿過扇子輕輕搖起來,略有些奇異地回答:“自然不是。”
“那你為什么……”我故作狡黠地看著他,將赤腳放入他膝上,意味不明地看著他:“像冬風(fēng)一樣冷淡?”
晏秦郎笑了一聲,俯身看我,手沿著腳踝向上撫摸,雙目未有片刻離開的我面孔,似乎在等待我退縮變色的那一霎。
我也是執(zhí)拗起來,反而舉手去解他的衣衫。
晏秦郎向后躲閃了一下,手也停在膝蓋處不再上移。他目光清明,未有沉醉之意。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太厲害了,差點從床上跌落下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你不愿意碰我是嗎?你千辛萬苦把我折騰到這般田地,只是為了讓我當你的‘畫中人’?”
亦或是,我本就是你復(fù)仇計劃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將我困死在鄉(xiāng)野之間,作為一個無名村婦埋葬在這里?還是……我想到更可怕的一點:“難道你把我困在這里,做出虛情假意的一套,是為了對付懷錯?”
是了,晏秦郎與洛秦融關(guān)系甚好,而懷錯對洛家有倚有防。晏秦郎將我困在這里,日后懷錯對洛家有什么動作,正好推我出去做籌碼。而我竟如此愚蠢,以為晏秦郎真的對我有所眷戀,
想到此處,我憤怒地跳下床,胡亂將鞋子套在腳上,飛快跑到院外樹下,解開一匹馬。
能跑到哪里去?我暫且不去想,只要能離開這里。
馬兒先還是興奮地疾馳著,后來慢慢減速下來,遲疑地在叢林中尋找出路。我環(huán)顧左右只見漫山遍野都是一樣的樹木,漸漸道路也看不清了。正此時,天空轟隆隆響起了一道雷,還未等我從馬上下來,大雨傾盆而下,驚得馬亂了陣腳,嘶鳴著想要躲雨。我趕忙從馬背上下來,一腳踩空,整個人跌坐在地上,再勉強起身去牽馬,哪里還來得及,馬早就被雷聲嚇得跑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