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涌
石安然轉身看向蕭夜辰,沒說什么。
兩人一前一后從北坡下來,路過一家茶鋪子,石安然提議去坐坐。
蕭夜辰笑說許久不見,只有茶總覺得差點兒滋味,若是家酒館倒是更合適。
石安然笑了笑,給他倒了杯茶道:“喝酒怡情,喝茶清心,咱們都是歷經殺伐之人,多喝茶修身養(yǎng)性才能不失本心?!?br /> 蕭夜辰看著清湛的茶水,仰頭喝盡,道:“是好茶?!?br /> 石安然又替他倒了一杯,目光從茶杯移到了他身上,徐徐道:“聽聞陛下近來歡喜,有了王爺輔政,許多事物都事半功倍?!?br /> “八弟年紀輕,需得有人多教些,才能少走彎路,不走歪路?!?br /> “指導自然應當,卻也適當才好,若是逾越了,可就亂了規(guī)矩,容易想些不該想的。”
蕭夜辰眨眨眼,笑道:“那也得有這個本事才好?!?br /> 石安然頓了頓,忽而就不看他了,吐出一口氣道:“王爺今日來找我,不會只是喝茶吧,有事不妨直說,我不是個繞彎兒的人。”
蕭夜辰點點頭,灌了口茶道:“就喜歡石將軍這般直爽。我就開門見山了,不知將軍怎么看待武絡這個人?”
石安然微微一愣,有些不解,但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結,略微思索了片刻道:“與他沒什么交集,聽過一些,朝政上的事,他對陛下也多有提點,內務上盡職盡責,之前侍奉先帝也從未出過差錯,應當是良臣吧?!?br /> “他可是東郃人。”
“東郃?怎么,這陣子的東郃細作尤其多么?”
蕭夜辰皺眉道:“他真是東郃人,我有證據(jù)。”
石安然抬手打住他的話,道:“比起這些,王爺自己不是更可疑?若我沒記錯,陛下曾削了你的兵權,后來調派五千人隨你出征??晌铱赐鯛斶@一路可不止五千人,多出的算怎么回事?私設的府兵,未免太多了些,若不是,那可是私設軍隊,謀反的死罪。如今得勝歸來,卻留兵洛城,不妥吧?再說那個曲傾歌,沒猜錯的話,王爺是為了他的事而來。曲傾歌身份可疑,若真是東郃人,王爺這么做無疑是擁兵謀反,若他并非東郃人,王爺這又是什么意思?”
蕭夜辰盯著他看了許久,始終未曾從他眼中看出什么情緒和意圖,一撇嘴道:“這么逼問我,很委屈啊。武絡是東郃人,潛伏八弟身邊已久。如今八弟涉世不深,對他言聽計從,倘若再被他唆使,欲對我殺之后快,扣個罪名給我,那我豈不是遭殃?縱然平日里再如何放浪不羈,命還是要的,總得給自己留條后路不是?”
石安然冷哼一聲,蕭夜辰并未正面回答,卻明白的告訴他,這一局他是迫不得已,跟他沒關系。
知道他狡猾,也是他的行事風格。石安然搖頭不語,一杯茶見了底才緩緩道:“你說武絡是東郃人,有何憑證?我憑什么信你?”
蕭夜辰嘿嘿笑道:“沒指望你信我,那也不是你的風格。我只需要你幫我,就當看場戲,如何?”
石安然也跟著呵呵的笑了起來,道:“看戲是不錯,打算怎么做?”
蕭夜辰伸手在桌上敲了兩下:“一點兒都不難,明天是陛下壽宴,百官齊聚之時,將軍替我演上一段就成?!?br /> 聞此,石安然意味深長的揚起嘴角,顯出幾分興趣。
日頭逐漸西斜,橙黃的晚霞染紅了大半天空,希望的余暉拖著細長的影子戀戀不舍。
小亭下蕭文軒都快睡著了,半睜著眼打著哈欠,身旁的季雨戊靜靜守著,半分也沒有不耐。
又過了半盞茶,少年禁不住高喊道:“武絡怎么還不來?太陽都快下山了……”
季雨戊微微偏頭,低聲道:“大人快到了?!?br /> 蕭文軒不耐煩:道:“這話你都說好多遍了,不等了!”
少年作勢要走,季雨戊眼神一晃,看向了遠處廊下匆匆走來的武絡,旋即低頭:“陛下。”
蕭文軒自然也看到了,嘟著嘴,陰著臉,郁悶的等他過來。
武絡行禮道:“讓陛下久等了,老臣該死?!?br /> 懶得聽他這些套話,蕭文軒撇嘴道:“找朕何事?”
武絡道:“和親章約已擬好,陛下過目后即可發(fā)往南綏。另外明日大禹使臣會攜珍寶進宮向陛下祝壽,一眾章程禮部已擬好了,陛下需早做準備?!?br /> 蕭文軒“哦”了一聲,悶悶道:“也不是多大的事兒嘛,叫我等這么久,你去安排吧,回頭報給我就成了。”話音方落就顛兒顛兒的跑了,
武絡茫然的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又詢問的看向季雨戊:“陛下等了很久?我也是剛處理完這些事過來的?!?br /> 季雨戊道:“陛下一早聽說了此事,特意在此候著,原以為武大人會處理的更快些。”
“他這般在意,倒是稀奇。”
“陛下也是心系朝政的,只是年紀太輕了些,心有余力不足罷了?!?br /> 武絡擺擺手,臉上寫滿了嫌惡和不屑,轉了話題道:“可有去看過小王爺?”
季雨戊點點頭。
“如何了?”
“快到極限了,有些最好別用了,他承受不住。若是死了,蕭夜辰可不是什么善茬?!?br /> “他開口了么?”
“……沒有。”
武絡眼底劃過一絲兇狠,冷笑道:“他既不愿向著東郃,留不留他都無所謂,到時候東郃王若是問起,就說身份暴露,為北瀟所殺。”
季雨戊微微低頭,默默地跟了上去。
當蕭夜辰回宮時,已至晚飯后,他急匆匆朝沁陽宮走。
原本蕭文軒執(zhí)意讓他搬來與自己同住,不待蕭夜辰拒絕,武絡就義正言辭的斥責過了。這兄弟再如何親近,始終君臣有別,更何況洛王是一方藩王,圣賢之名在外,怎能越了身份。
說不過的蕭文軒只有妥協(xié),如今這才有了蕭夜辰片刻靜心的地方。
然而剛一進屋,就看到蕭文軒坐在正堂,滿臉的不悅,想都不用想就猜得到,他定是發(fā)現(xiàn)了。
一桌的飯菜已涼透了,蕭文軒別提多憤怒,皺眉道:“你去哪兒了?”
蕭夜辰干笑兩聲:“四處轉轉?!?br /> “你騙人!”
蕭夜辰咧嘴道:“騙你作甚?這春來宮里景色宜人,久等你未歸,我就自個兒轉去了,順便弄了點兒東西?!?br /> “什么東西?”
男子探手在袖子里摸索了一陣后,掏出一只折得精巧的蛐蛐兒來,在他眼前晃了一把。
物件小巧,模樣栩栩如生,顏色清雅,的確是好手藝,引的蕭文軒眼睛一亮。
從他手中搶過,捧在手心當寶貝:“哪兒來的?”
蕭夜辰一撩衣擺在案邊坐下,支著頭笑道:“我做的,三哥的手藝認不出了?”
看他愛不釋手的模樣,蕭夜辰又道:“喜歡么?”
“喜歡!”
“沒準備什么,就當你壽辰的禮物好了,可別怪三哥?!?br /> 蕭文軒都樂開了花,腦袋一歪倒進他懷里,舉著那只草蛐蛐兒,開心道:“不怪!有三哥陪著我就很滿足了~”
話語輕盈,是打從心底而來的幸福,那一瞬仿佛又回到了當年簡簡單單的日子,沒有權謀算計,沒有君臣之別。
蕭夜辰扯了扯嘴角,生生露出個干澀的笑意。抬頭看向屋外浩瀚的蒼宇,心底卻生不出半分歡愉,還有一天……
這一夜蕭文軒沒有回寢宮,賴在蕭夜辰宮里不走。其實這些天來,蕭文軒幾乎都是在這兒過夜的,蕭夜辰無奈,只得哄著他入睡,等他睡著了才獨自一人到廊下去發(fā)呆。
這時候,他才覺得心里空蕩蕩的,忐忑難安,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無法呼吸。那人到底好不好?
身后的暗影中,一個瘦小的身影緩緩浮現(xiàn),似乎也看了他許久,直到蕭夜辰皺眉輕嘆,那人才低聲開口喚了一句:“三殿下?!?br /> 蕭夜辰回頭,詫異道:“是你?”
季雨戊點點頭,從暗處冒了出來,一雙波瀾不驚的眼中靜靜映出蕭夜辰的模樣來。
“三殿下,你可是來找王爺?shù)模俊?br /> 這話一出,蕭夜辰便知道他也是東郃的人。這宮中此時此刻除了他一個洛王爺,哪兒來別的王爺,他既然特意稱自己為三殿下,那王爺所指,當然是曲傾歌。
對這個小太監(jiān),蕭夜辰的印象是挺深刻的,午間方才見過,說話雖輕聲細語,沒什么波瀾,但眼中的淡然和處變不驚則讓人贊嘆。不動聲色的用半真半假的謊言支開皇帝,如今又云淡風輕的挑明身份,一來他處事心態(tài)極好,二來這是個有主見的,若為友自然好,可若為敵,怕是比武絡過之。
蕭夜辰揚眉道:“你也是同路人?!?br /> 季雨戊緩緩靠了過去,整個人裹在斗篷里,仍舊像一團黑乎乎的陰影。
“三殿下想扳倒武絡,我可以幫你?!?br /> 開門見山,季雨戊也毫不啰嗦,手探進懷里,摸出了一樣東西,遞了過去。
蕭夜辰狐疑接過,借著月光粗略看了一眼,微微睜大眼:“這些人是?”
季雨戊道:“與我們一樣,是王爺安排的人,潛伏在宮中聽候指令。想找到他們不難,每一個被送入宮的死士身上都有一個紋樣?!?br /> “紋樣?”
季雨戊點頭,忽然伸手卷起袖子,露出了手臂上的一塊刺青,那是一個并不復雜的紋樣,簡單卻十分有辨識度。
季雨戊道:“當初潛入宮中一共十人,每人身上都會刺上這種紋樣,以便傳信行事?!?br /> “武絡說王爺背叛了東郃,抓了他打算逼他供出三殿下,扣一個謀逆的罪名。他們未必會信,但畢竟在這宮中都是聽從武絡指派。”季雨戊淡淡道,“三殿下,如今也只有你能救王爺出來了。”
重午門外的蕭王府中,門童關上了府門,打著哈欠睡去了。
兩只鳥兒還在唧唧啾啾的咬嘴巴,鬧夠了就彼此抓抓癢,梳梳羽毛。風過葉動,簌簌輕響,兩只毛球懶洋洋的瞇起眼縮在一起,時而咕咕嘟噥兩聲,像是在說著睡前的悄悄話。
黃衣少年緩緩走到廊下,抬頭望著兩個小家伙,眼底的光彩明明滅滅,帶著幾分愁緒。
看了它們許久,咕咕聲也沒有了,大約是睡了,少年禁不住揚了揚嘴角。
“黃泉?!?br /> 身后突然想起申屠遠的聲音,少年應聲回首看著他。
申屠遠道:“在這兒呢,正巧,有話和你說說?!?br /> 黃泉沒說話,就這么等著他繼續(xù)說下去。
申屠跨過欄桿坐下,望著深藍的星空,徐徐道:“這次的事你別放心上,你是個實在的孩子,對公子的話一向言聽計從,你有你的難處?!?br /> 黃泉眨了眨眼,同樣也抬頭看向夜空,星辰閃爍,映在他的眼底,落下一片星輝。
“你在咱們四個里頭,年紀最小,但身手卻數(shù)一數(shù)二,扶青怕也討不到好吧。你一向少言寡語,平日里也說不到一起,你心里頭的事,兄長確實了解不多,你別怪罪。”
申屠遠轉頭看他,見他仍舊是認真的盯著星星,笑了笑道:“扶青壓力大些,作為影衛(wèi)之首,有些話過激了,卻也并非他能左右的。我是說,他也是心直口快的人,礙于情勢,說的話未必出自本意,這次他也更多是自責,與你其實——”
“我知道。”黃泉淡淡開口,打斷了他的話,“失手在所難免,不過讓公子受累也不假,的確是我失職,這個錯我會彌補?!?br /> “不是?!鄙晖肋h側身轉了過去,看著少年道,“我的意思是,不用自責,也不必彌補什么,這次全力救出傾歌才是第一。”
黃泉不看他,看著遠方的星輝,道:“我明白自己該做什么,絕不會給你們添麻煩?!?br /> 申屠遠張了張嘴,卻不知再說些什么好,無意的回頭,看到遠處廊下扶青一身黑衣靜靜佇立,目光淡淡的望著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