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
北瀟燕京,那重重宮門之后,總帶著幾分森冷和孤寂。
蕭文軒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在紙上寫寫畫畫,專心的描摹著一張信紙。
小皇帝年歲不大,字跡尚有些稚氣,而筆下臨摹的卻有些像鬼畫符,擱在一旁的信紙上,字跡如行云流水,收放間帶著不羈和狂放。落款蕭夜辰。
這是往年里,蕭夜辰寫給他的信,蕭文軒正對著上頭的字在臨摹,學(xué)著蕭夜辰的字跡。
在他身后扔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紙團,都是寫廢的墨紙。
剛寫完一個字,蕭文軒拿起來觀賞,總覺得和蕭夜辰的字跡差幾分,于是揉成團,又展開了一張紙。
這是他近來新找的樂子,沒事兒就學(xué)三哥寫寫字,還能覺得三哥就在身邊。
而后來當(dāng)武絡(luò)風(fēng)塵仆仆的回京,將南境的事與他說過后,那眼淚便滾了出來,染濕了墨紙,化開了紙上的半個“等”字。
蕭文軒哭喊了一陣子,立刻扯開一張圣旨,就要在上面下旨即刻回京,違者立斬。
武絡(luò)拉著他不住在勸。
“是不是因為那個曲傾歌,三哥才一直不肯回來?”
武絡(luò)搖頭苦笑:“秦山一案過后,三殿下一直在外,久未回朝,難免性格怪異。如今又結(jié)識了江湖客,被那些新奇生活吸引,圖個新鮮才不肯回京的。再過一陣子,陛下許些好處,畢竟手足情深,他念著陛下的好,自然就回來了?!?br /> 于是蕭文軒立刻往南境封賞,能想到的都加在了蕭夜辰頭上,金銀玉帛美人無數(shù),官侯爵位權(quán)勢名利,封蕭夜辰為洛王,將整個南境都劃給他為封地。
朝廷中反對之聲遍地都是,利害得失,時局分析,以及歷史上的反例。朝臣勸得口干舌燥,但依舊蓋不住小皇帝要拉回蕭夜辰的決心。
私底下有人不住嘆息,說北瀟氣數(shù)將近,再難尋得盛世。當(dāng)初皇長子和二皇子斗的兩敗俱傷,一死一反,最后都不得善終,如今八子蕭文軒年幼不懂朝政也不聽諫言,而唯一能扭轉(zhuǎn)時局的三皇子卻流落在外不能還朝。
甚至有人感嘆,如果當(dāng)初繼位的是三皇子,恐怕一切都不一樣了。
蕭文軒這一番賞賜落到洛城,就連蕭夜辰都有些不知所措。
當(dāng)初既退離了朝堂置身事外,又被撤了兵權(quán),當(dāng)了幾個月的閑事王爺。突然間一道圣旨降下,當(dāng)初守著邊境的南境景王不過是郡王之位,如今卻成了一方洛王,有小半壁江山的封地,明擺了是打一棒賞個甜頭,要收他臣服。
蕭夜辰搖頭笑道:“何時這八弟也玩兒起了這種把戲,也不知該喜該憂?!?br /> 曲傾歌道:“這分明是想著對你好,就能讓你回去?!?br /> “還真執(zhí)著……”
“他是真的挺喜歡你的,變著法子讓你回京?!?br /> 蕭夜辰看了他一眼,撇嘴道:“還知道投其所好,有些長進,送了一堆美人兒過來,我是不是該謝恩然后挑個出來當(dāng)妃子?”
傾歌看了他一眼道:“你說呢?”
“行啊~”蕭夜辰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啪啪拍了兩下手,“帶上來我看看!”
話音落,未幾從院子里走進十個身姿窈窕,姿態(tài)嬌羞的美人兒。蕭夜辰美滋滋的在她們身上打量,似乎是真的在認真的選擇。
傾歌微微蹙眉,嘩啦一聲合上了書冊。
蕭夜辰立刻抱過他道:“她們一看就粗笨,不如王妃來看看?挑幾個喜歡的服侍?”
傾歌一挑眉:“我喜歡的?要說姑娘的類型,我喜歡溫婉的。”
蕭夜辰跳了起來:“不行,你只能喜歡我!你要是喜歡,我也溫婉一些~”
傾歌伸手扒開他湊來的臉道:“你能不能正經(jīng)點兒?”
蕭夜辰不依,斜了她們一眼,都是水靈清秀溫婉可人的姑娘,越看越覺得危險??!
“還是打發(fā)了她們吧,送去知府那兒,他肯定喜歡,或者送給沈?qū)?,他孤家寡人的正合心意?!?br /> “既是賞賜,怎么到你這兒成了累贅?送來送去的,你當(dāng)她們是物件?”
“那你說怎么辦?我肯定不要的,有媳婦兒就夠了~”說著他一個熊抱過來在傾歌臉上使勁兒親了一下。
那些姑娘忐忑不安的看著自家新主子,曾聽聞蕭夜辰是武人,常年征戰(zhàn)沙場,混跡軍營,又喜歡游走花叢,遍地情債,實在性情難料。當(dāng)初想著若能留下自然是好,努力得寵或許還能爭出片天地,如今一看,這王爺好男風(fēng),又已有心儀之人,且言聽計從,更是絕望。
傾歌被他擾的不耐,將書拍到了他臉上,淡淡道:“不喜歡就打發(fā)走,放她們自由身,想回家尋親的,賞些銀兩,不想離開的,便撥些銀錢讓她們在南境自力更生?!?br /> “就依你~”
姑娘們先是愣了一下,隨后看到福福拿了銀兩進來,這才知他是說真的,立刻撲通撲通跪了一地,連連謝恩。
打發(fā)了姑娘們,蕭夜辰便去庫房瞧一瞧送來的珍寶,挑了幾件好的送了傾歌。也無非就是些擺件,占地方。
清明過后,春雨綿綿,江南煙雨,北境微寒。
皇城飄雨,朦朧的雨絲擊打出水花,水汽彌漫空中,籠著層白霧。
一行人打著傘匆匆走過,時而傳來催促聲。侍女牽著主子的衣擺,撐著大傘,將蕭文晴送到了廊下。
抖落身上的雨珠,蕭文晴提著衣裙快步走進前方不遠的一處宮殿,那是太后住的地方,如今蕭文軒繼位,也成了太皇太后。放眼看下去,太后之位空缺,先帝竟是沒有多少妃子陪在身側(cè)了。蕭文軒年幼便失了母妃,更無嫡母侍奉,卻是皇室的悲涼。
如今年邁的太皇太后病情加重,蕭文晴不到朔日便急忙進了宮,陪伴在側(cè)。
也是因為老太后身體原因,蕭文晴這次回宮便長住了下來,得空了就去看看蕭文軒,陪他說說話。
已有許久未見到姐姐的蕭文軒,得知消息后,幾乎要將寢宮搬進公主府了,整天拉著蕭文晴。
“這都多大了,還這么溺著我,給父皇母妃知道了,定要笑話你。”
“才不會!四姐難得進宮,我要多抱抱你!”他撒著嬌,忽然探出頭道,“不如四姐你就搬來跟我住~咱們也熱鬧些?!?br /> “你也不害臊,哪有皇帝和姐姐住一起的?”蕭文晴又好氣又好笑,拉著他連連搖頭。
看著年歲不大的弟弟一身玄衣龍袍蕭文晴的目光有些顫動,忍不住伸手在他頭上摸了摸,又拂上他的臉。
蕭文軒詫異的看著她,也跟著她的樣子捏了捏她的臉,笑了起來。
“文軒,這個位子……可還開心?”
蕭文軒鼓起嘴,搖頭道:“不開心,每天都要看那些朝臣的臉色,一個個臭的跟什么似的,恨不得吃了我。說的那些就像聽天書,不然姐姐你來幫我?你肯定懂的,你教教我~”
“說什么呢,我懂什么?再說了,哪有公主上朝的道理。”蕭文晴無奈嘆氣,袖子下的手緩緩收緊,揪著衣服不放。
她的心中在打鼓,沉悶又急躁。
當(dāng)初的那道圣旨她一直藏在府上,原本想著父皇離世后,蕭夜辰回京時交給他,但一直未見過他的人,向穆言打聽,也只得來支支吾吾含糊不清的回答。她不懂發(fā)生了什么。
后來蕭文軒繼位,看到龍袍加身的那一刻,她又猶豫了。蕭文軒如何也是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她甚至私心里更希望蕭文軒能繼位。
“有良臣輔佐,文軒也能做得很好罷……”她時常這么告訴自己。
可這幾個月的成果,即便她不涉朝政,也能看出,官民有怨。
蕭文軒伸手碰了碰她的眼角,皺眉道:“四姐你哭什么?”
蕭文晴忙擦了擦,整了整心情,強笑道:“沒什么,想到太后的身子,有些難過。”
“太奶奶會好起來的,前陣子她還問過我呢,她想哥哥們了,想見見他們。我不敢說大哥二哥的事……就騙她說他們?nèi)ネ忸^辦事了,過幾日就回,還有三哥……他也不回來……”
蕭文晴拍了拍他,笑道:“怎么還粘著他?不過想想呢,你一直喜歡跟著他身后跑,什么都學(xué)他,我還擔(dān)心將來你會不會被他帶成了個紈绔子弟?!彼α艘魂囎佑值溃骸八钦鎱柡?,你跟著他我是放心的。說什么你做什么,老實說,我覺得你就像他的影子,像個小夜辰。”
蕭文軒一顫,突然掙開她怒道:“我不要當(dāng)他的影子!我學(xué)他跟著他是因為我喜歡他!”
“是是,知道你喜歡,不然老粘著他做什么?”
蕭文晴莞爾輕笑,只當(dāng)是孩子氣,誰知蕭文軒不笑反怒,盯著她一字一句道:“我喜歡他,就像你喜歡穆言一樣?!?br /> “文軒……他是你哥哥……”
“我知道?!笔捨能幠抗馊缇?,話語冰寒,“現(xiàn)在我才是皇帝,只要我愿意,做任何事都可以!”
蕭文晴伸出的手頓住了,有些泛涼冰冷,這些話本不該從他嘴里說出來啊,竟不知從何時起,連蕭文軒也漸漸變了。
三日后,梅雨季迎來雨水的瘋狂,瓢潑大雨洗刷著整座皇城,鐘樓發(fā)出了一聲沉重悠遠的鳴響,響徹半個燕京城。
老太后也仙去了,宮殿外跪了一地,蕭文軒守在老者的床前,眼睛紅紅的,一動也不動。蕭文晴跪在身后不遠,低聲哭著,不住抹淚。
老者最后在彌留之際,一直重復(fù)著低喃,像是說著胡話,卻又像十分清醒。
湊近了才能聽到她輕聲在念蕭夜辰的名字,一聲聲喚著:“辰兒,回來啊……”
消息在兩天后快馬傳至南境,蕭夜辰看著屋外水簾般的雨勢,看著北面燕京的方向不發(fā)一語。
過了許久他向著北方跪下,沉重的行禮叩首,一直磕到腦門發(fā)麻了,才漸漸停下。
傾歌看了一會兒,然后取下外裳披在了他身上,默然跪坐在他身側(cè),靜靜看著被煙雨籠罩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