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南境洛城也撒下第一場雪后，曲院收到了一封來自燕京的密信。
　　福福被傾歌支開去了廚房，黃泉倚在院中，擦著慣用的劍，扶青守在屋內(nèi)，靜靜地望著床榻上的人。
　　傾歌查過封蠟后，便將信拆開了，是武絡(luò)寫來的一封信。
　　足足三頁的內(nèi)容，將京城中的事簡要說了一遍。從秦山一案過后，到眼下北瀟帝重病垂危，欲傳位蕭夜辰。
　　看到此處，傾歌突然有些無所適從，他不知此時(shí)應(yīng)該抱著怎樣的心情，作為朋友他該高興，可作為白兮王，這個(gè)結(jié)果他應(yīng)當(dāng)覺得棘手。
　　扶青看他半晌沉默，神色郁結(jié)，忍不住問：“形勢很麻煩么？我能做什么？”
　　傾歌道：“不是麻煩，而是無措。我還未想好該怎么做……”
　　眼下武絡(luò)銷毀了詔書，蕭夜辰毫不知情，如今只需將他留在南境，待北瀟帝病故，屆時(shí)朝局大亂，他再下令讓安插在北瀟朝中的內(nèi)線行動(dòng)，傳信兄長。北瀟在風(fēng)雨飄搖中茍延殘喘，即便有石安然和穆言，覆滅北瀟也是遲早之事。
　　只是若真走到那一步，不過是第二個(gè)冬矢之亂罷了，被放逐削籍的將會是蕭家，重蹈覆轍，他可會后悔？
　　扶青道：“不必多想，隨心就行。”
　　傾歌沉吟了片刻，將那封信揉成了團(tuán)：“武絡(luò)攔下了北瀟帝發(fā)往南境的所有詔令。兩道回京詔令，一道——東宮監(jiān)國?！?br />　　“他有意立蕭夜辰為太子？”扶青稍稍能理解傾歌此時(shí)舉棋難定的無措感，“若此時(shí)不知如何決定，不如交給天。”
　　傾歌笑了笑：“我從不信天。交給天來決定總會有種無力感，天也未必會眷顧到你，誰又知不是條死路？到時(shí)候你可會怨天？”
　　扶青沒說話。
　　傾歌不禁又道：“這可不像你說的話。你更像是那種不信天命的人?！?br />　　“在西琴山被南綏截殺時(shí)，我便在想，若是就這么死在山上，最后看到的一定是蒼白的天空。但若能再見他一面，縱死不悔?！?br />　　傾歌朝窗外看了一眼，黃泉正望著天發(fā)呆。
　　“你就打算一直這么耗著？”
　　扶青一愣，有些不自在的張了張嘴，抱臂的手也不自覺的松開，不知往哪兒放好。
　　傾歌第一次見他這副模樣，狡黠一笑道：“你若沒這個(gè)打算，我可給他尋樁婚事了?！?br />　　“公子！”扶青一急，手撞上了柜子，一個(gè)陶罐摔了下來，碎成了花兒。
　　屋外黃泉聽到此番動(dòng)靜，一躍下了欄桿，敲門看了過來。眼見地上碎著的陶罐，又看扶青滿臉通紅不知所措，再看傾歌滿臉壞笑，竟隱隱有幾分蕭夜辰的邪性氣。
　　傾歌見了他道：“昨日有人來說媒，讓我尋個(gè)年歲相當(dāng)?shù)娜?，黃泉你正合適，明天隨我去見見那戶人家，若是好便定下了?！闭毂皇捯钩綇埧诰蛠淼墓碓掃B篇熏染，這方面的胡吹功夫雖生硬牽強(qiáng)了些，但唬住黃泉還是綽綽有余的。
　　只見他微微一愣，看了一眼扶青，便道：“我不去?！?br />　　“此乃王命，由不得你?！眱A歌的語氣陡然冷了幾分，就連目光也透出些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黃泉一怔，一時(shí)沒有應(yīng)答，傾歌的命令，他從未違抗過，眼下縱然再不愿也只是雙拳緊握，不發(fā)一語。
　　見他不說話，傾歌便道：“那明日午時(shí)便在——”
　　“公子！”扶青看黃泉面色慘白，再按捺不住，出聲打斷，“我與他早已許下生死，還望公子成全?！?br />　　若是給蕭夜辰，定是要再鬧上一陣，不到兩人聲淚俱下不肯罷休。傾歌始終扮不好這種角色，鬧了幾句也就說不下去了，笑了許久才道：“行了，不鬧了。這也算這么久以來唯一一件喜事，近來無事你們便多準(zhǔn)備準(zhǔn)備，我給你們定個(gè)黃道吉日，擇日完婚。”
　　黃泉不明白前因，仍舊呆呆的站在那兒，倒是扶青眼底的激動(dòng)難耐，奕奕光彩難以掩飾，竟一把將黃泉抱了起來。
　　就連走到門外的蕭夜辰都嚇了一跳，古怪的盯著他們二人，還真沒想到這兩個(gè)大冰塊能有這種神采。
　　在他們二人告退后，蕭夜辰才驚魂未定的湊到了床邊。
　　“他們這是怎么了？吃錯(cuò)藥了？”
　　傾歌眼底帶笑道：“咱們宅子里要辦喜事，你說呢？”
　　蕭夜辰將這話反復(fù)念了兩邊，突然也亮了雙眼，道：“傾歌你終于答應(yīng)嫁給我了？”
　　“……”
　　見他不說話了，蕭夜辰又沮喪了下來：“他們的事兒你操什么心啊，我都沒娶上媳婦兒呢，要不你也管管我？幫我也定個(gè)吉日？”
　　“你的媳婦兒不是都排到巷尾去了？還用做媒？”
　　蕭夜辰眨眨眼：這哪里是傾歌的話？是誰帶壞了他家傾歌？
　　“我發(fā)現(xiàn)你變壞了?！?br />　　傾歌看了他一眼，道：“你若是閑，就去置辦些喜品?！?br />　　“又不是你嫁我，沒勁兒?！笔捯钩介_始打滾撒潑。
　　“……”
　　鬧了一陣子，蕭夜辰一把蹭到他近前，都快貼著鼻尖了，彎著眉眼道：“說好了的，我從遙城回來，告訴我答案，現(xiàn)在呢？”
　　呼出的溫?zé)釟庀⑴帽羌獍W癢的，曲傾歌有些不自在的往后退，蕭夜辰干脆一手撐住墻，一手挑起他的下巴，順帶在他光滑的脖頸上描繪了一把。
　　“怎么樣？跟了我吧？”
　　滿腔地痞流氓的口吻，再合上那張邪性調(diào)笑的臉，活脫脫就是個(gè)紈绔公子，不，風(fēng)流浪子。
　　二人四目凝望，傾歌看見了他眼底映照的自己，此刻他自己的眼底也映著蕭夜辰。心底逐漸冒出了一個(gè)縈繞心頭許久的疑問——
　　二人的立場，相伴又能走多遠(yuǎn)？
　　或許維持著如今的樣子，待到一切明晰，還能留幾分退路。倘若真走到那一步，如今的溫存只會成為徹底的決裂。
　　蕭夜辰等了一會兒道：“這樣吧，我閉上眼，你若應(yīng)了就親親我如何？”說著當(dāng)真就閉上了眼。
　　看著他那滿臉期待的樣子，傾歌眼眸微微顫動(dòng)。近在咫尺的臉，深深印刻在腦海中的容顏，臉上拂過他溫?zé)崛岷偷臍庀?，有那么一瞬間鬼使神差的就要親吻這個(gè)男人。然而手中緊握的信紙卻又讓他清醒過來。
　　他微微低眉，伸手將蕭夜辰的手按了下來。
　　蕭夜辰詫異睜眼：“怎么了？”
　　“有些累了?！?br />　　“行，你睡會兒，我守著你?！?br />　　說著蕭夜辰扶著他躺了下來，仔仔細(xì)細(xì)給他掖好被子，像在照顧一個(gè)牙牙學(xué)語的孩子。
　　傾歌被他逗的無奈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去忙吧。”
　　蕭夜辰在床邊坐下，支著腦袋笑望著他：“等你睡著了，我再去。”
　　直到傾歌傳來綿遠(yuǎn)悠長的呼吸時(shí)，他才幾不可聞的嘆了一口氣，定定的望著那個(gè)熟睡的人，少頃傾身往前在他額角輕輕落下一吻。
　　跑去街上逛了一圈，沒什么新奇玩意兒，說要置辦些喜品，也只在一些鋪?zhàn)永镔I了綢緞布，紅燈籠，一些囍字的剪紙花兒。多了他也拿不下。
　　讓他既歡喜又郁悶的是，每到一家鋪?zhàn)永?，老板都是笑意盈盈，皇子親臨那是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兒，得知他要買喜品，那更是一個(gè)勁兒的說皇妃的好，再夸皇子的眼光，三夸皇子的品德，四夸皇妃的福氣。
　　這話蕭夜辰愛聽，卻又郁悶，畢竟傾歌沒有表態(tài)，甚至只有那么僅僅的兩次主動(dòng)靠近。老實(shí)說，他都有些灰心喪氣了，甚至一度覺得自己魅力大減，再不復(fù)那個(gè)人見愛花見開，眾星捧月的風(fēng)流貴公子。
　　回到曲院正碰上了顧青，在和幾個(gè)人商量著什么，見了他買回來的燈籠剪紙，竟笑的前俯后仰，半晌眼淚花兒都出來了。
　　蕭夜辰就看著他笑，笑夠了便扯了扯嘴角，將東西扔他臉上。
　　顧青捂著肚子：“看來皇子殿下對這些并不在行啊，這紅綢子拿來做什么？燈籠這般小拿來繡花兒啊，還有囍字也太俗氣了，可不是所有紅彤彤的都能拿來當(dāng)婚品?！?br />　　“你在行，那你來啊?！比舴鞘莾A歌交代的，蕭夜辰此刻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顧青擦了擦眼角的淚道：“正好，我在構(gòu)思他們的流程，殿下來聽聽學(xué)點(diǎn)經(jīng)驗(yàn)啊，日后迎娶傾歌過門也好安排不是?！?br />　　這詞兒不錯(cuò)，蕭夜辰立刻來了興致。
　　他們來洛城之前的經(jīng)歷顧青不知，但洛城以來他都看著。
　　當(dāng)初扶青在西琴山被截殺，命在旦夕，黃泉赴死相救，二人在西琴山許下生死。
　　他便想著干脆就將儀式擺在西琴山腳的西琴湖畔，風(fēng)光旖旎，景色宜人。二人都是天為蓋地為爐的江湖劍客，不必拘束于家宅院落，這樣的天地為證正合適。至于三書六禮，二人均為男子，又是漂泊不定的江湖客，便省去了。禮成過后二人攜手返回曲院，正是漂泊相隨，落定歸家。
　　“有點(diǎn)兒意思?！笔捯钩匠韵乱粔K糕點(diǎn)，含含糊糊道，“傾歌做的？他怎么不歇著？”
　　申屠遠(yuǎn)道：“你嘴倒是厲害。他說久病一場悶得慌，就去廚房了，你放心，福福守在一邊幫手，累不著他?！?br />　　蕭夜辰又拿了一塊，往廚房去了。
　　剛走進(jìn)廚房就看到傾歌靠在灶臺邊，因?yàn)橥葌形慈?，久站不得，一身白衣被蹭上了一些煤灰?br />　　桌上剛出爐一盤香氣四溢的點(diǎn)心。
　　那個(gè)聽說在幫手的福福正趴在桌子上打盹。蕭夜辰眼見來氣，一拳揍在了他腦袋上，福福吃痛驚醒，捂著腦袋抬起頭來。
　　傾歌詫異的回頭，還未看清發(fā)生了什么，一個(gè)黑影就罩了過來，隨即腰上受力，接踵而至的是一陣天旋地轉(zhuǎn)。
　　等他反應(yīng)過來已被蕭夜辰扛在了肩上。他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根，掙了兩下要下來，蕭夜辰卻在他腰上拍了一下，道：“瞎折騰什么？趕緊回屋歇著?！?br />　　“你放我下來?！?br />　　“不放，你待若何？”
　　傾歌簡直氣不打一處來，在他背上使勁擰了一下，可惜蕭夜辰是個(gè)練武的，這些便是隔靴搔癢，小意思。
　　這一下反倒讓傾歌皺了眉，骨折處將將好了一些，使上力仍舊有些刺痛。
　　“蕭夜辰你放我下來！”
　　“干什么？還要繼續(xù)折騰？”說著，蕭夜辰朝那盤子里看了一眼，色澤透亮，噴張著誘人的食欲，便隨手挑了個(gè)大的塞進(jìn)嘴里。
　　“這個(gè)好吃，以后我要天天吃?！?br />　　“你放我下來，我便天天做。”
　　蕭夜辰笑了笑：“論香軟可口，哪及得上你半分？你再亂動(dòng)不聽話，我就吃了你。”
　　傾歌瞪大眼，如何掙扎也擺脫不掉，他有些擔(dān)心依蕭夜辰天地不怕耍無賴的性子會來真的，一時(shí)無措。
　　蕭夜辰心里歡喜，伸手在他臀部拍了一下，也不管他羞赧的反應(yīng)，扛著人就往外走，還不忘讓福福將那盤可口的糕點(diǎn)一并端走。
　　走到院子里，曲院上下都有些愣愣的，自家公子就這么被這地痞皇子強(qiáng)行扛回了屋子。
　　不知這算不算是奇聞異事……
　　也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gè)從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的……蕭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