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
遠方一行游人說笑著走近,朝他們這邊看了一眼,又繼續(xù)走遠。
沉默良久,顧青輕咳一聲,湊到傾歌身邊小聲道:“人要到了……你們要不先休戰(zhàn)?”
傾歌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蕭夜辰,剛開口,顧青便搶先截下話頭,道:“殿下若是無事,不如也一起坐下喝杯茶?正好給殿下介紹一位前輩?!?br /> 申屠遠拉了他一下,低聲道:“老先生過來是有事要和公子說,你瞎攪和什么?蕭夜辰是無所謂,這不還有個外人?”
顧青笑了笑沒理他,只望著亭外二人。
陸羽凡在他身上盯了一會兒,忽然道:“我可不想呆這兒,夜辰我們上山看看。”
蕭夜辰的目光一直留在曲傾歌身上,好半晌了,愣是被陸羽凡拽了幾下才道:“傾歌既然有事,我也不打擾了。替我向老前輩問好,改日若得機會,我再親自登門拜訪。”
走前陸羽凡輕飄飄的掃了曲傾歌一眼,目光中滿滿的挑釁與得意。傾歌卻也沒在意,原本的興致淡去許多,眼底浮現(xiàn)黯淡,轉(zhuǎn)身回到了亭子里。
陸羽凡一路跟在蕭夜辰身后走,他不說話,陸羽凡也沉默著。他知道,蕭夜辰眼下心情定然失落。
籠著袖子悠哉悠哉的漫步林間小路,路的盡頭是一處道觀,香火很旺,來往的旅客都會前去一看,求個平安福氣。
道觀有些歷史了,住在里頭的都是德高望重的道長,尋常人輕易也難見到,更別提掌門人,幾乎都只剩傳聞了。
陸羽凡只依稀記得好像是叫風微?
走到后半段,陸羽凡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著那道觀的事兒,蕭夜辰?jīng)]吭聲,也不知聽沒聽。
他不時朝蕭夜辰看去幾眼,心中暗自發(fā)笑。看來這曲傾歌在他心里的分量當真不小,當年相處了那么久,不論是拌嘴吃醋,或是最后的分離,他都從未見過蕭夜辰如此的心急慌亂和失落沮喪,到底還是更在乎那人一些。
走了沒多久,遠遠來了一個白胡子老頭,陸羽凡隨意看了一眼,那人也朝他們看了看。
擦身而過。
又走了小片刻,陸羽凡伸了個懶腰道:“夜辰,我有些累了,咱們回去吧?!?br /> 原本就無心看景的蕭夜辰自然同意,他朝來時的方向看了看,似乎在某處多停留了幾分,這才帶著陸羽凡朝另一條小道往山下去了。
岸邊的涼亭下,看到遠處走來的老者,曲傾歌走下石階,作揖行了一個正禮。
“師父。”
老者樂的咯咯直笑,拍拍他的肩又捏捏他的臉,臉上的皺紋都擠成了一堆,連連點頭。
傾歌有些歉意道:“是白兮失禮了,該是學生去探望師父的。竟讓師父來這涼亭里,實屬不該。”
老者擺手道:“失禮什么,本就是老頭子我想見見你。知道你喜靜,就不拉你去那破觀子了,人多口雜,你也不喜歡。”
一旁的顧青笑道:“總聽傾歌提起前輩,今日一見的確有仙家氣派?!?br /> “就是個躲在山里的老頭子罷了?!?br /> 風微在涼亭里坐下,喝茶。瞥眼看到案上的古琴,道:“白兮,再奏一曲《望鄉(xiāng)》與我聽聽?!?br /> 傾歌應了,伸手撫過琴弦徐徐彈了起來。
風微瞇起眼細細的品,跟著搖頭晃腦,途中聽的興起,朝申屠遠招呼了兩下,示意他斟茶。接過了茶杯抿了兩口,意猶未盡的“嗯”了一聲。
琴聲輕揚,茶香四溢,在這山水間十分愜意。風微還真的就不想回去自己那個破道觀了,整天看著那群老著臉的師兄弟們,哪里有自己的徒兒養(yǎng)眼?
“有多少年了?五六年沒見了吧,我還記得當年的情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哭呢?!?br /> 風微睜開眼看向傾歌,深深的看著這個年歲不大的弟子,嘆道:“可能是我年紀大了,突然就喜歡回想以前的事了。我記得那年剛見到你,你在河岸邊,哭的很厲害,渾身濕噠噠的像只無助的雛鳥。問你什么都不說,手里緊緊攥著塊紋了花樣的破布,我當時就在想,這怕是誰家丟下的孩子。誰知竟是個小王爺。”
傾歌訕訕笑了一下,低眉道:“讓師父見笑了?!?br /> 風微搖搖頭,看向身邊正在煮的茶水,騰起的白煙,翻滾的水泡,正如這眼下的局勢。
“本該是最燦爛的年華,卻不得不在陰詭地獄里打殺。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別說這些見外的話,我是心疼你?!?br /> 傾歌起身朝他又行了一禮,埋首不肯起來,許久后他望著風微,眼底盈盈發(fā)亮帶著水光。
風微道:“近來可好?”
“好。師父呢?身體可無恙?”
“過得去吧,年歲大了,毛病多少避不開去的。你們年輕人該多注意了,知道么?”
傾歌點點頭。
風微又道:“怎么就申屠遠跟著你?其他幾個娃娃呢?我記得好像是扶青,黃泉和莫陵吧,都干什么呢?”
傾歌坐回案邊,輕嘆道:“近來發(fā)生了不少事,他們抽不開身。前陣子出現(xiàn)了一個名叫陸羽凡的人……”徐徐的便將這幾日里發(fā)生的事盡數(shù)說了一遍。
風微靜靜聽著,一手捋著白胡子,一手端著茶水悠悠的喝。
申屠遠看著自家王爺,每說一段他都覺得不可思議,這不是傾歌往日里的作風,一向行事謹慎絕不可能向一個外人說這么多。
傾歌仍舊習慣的摸了摸手腕,那處并不再存在的銀環(huán)。
“扶青如今尚在追查那黑衣人的身份,我有些無措,似乎并不簡單,我覺得此事恐怕牽扯到——”
“公子?!鄙晖肋h突然開口,將一杯新茶遞了過去,放在了案上。
傾歌怔怔的抬頭,有些茫然的看了一眼他遞來的茶,這才微微驚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失言了。
他忙朝風微歉意行禮:“抱歉,這些話原本不該對師父說,師父是世外人,不該被俗事所擾,是學生冒昧了,只是最近心里亂,不知不覺就……”
風微笑了笑,擺手道:“無妨,師父師父,從師如父,自然是當成自家兒子的,只怕是自己高攀了?!?br /> “怎么會,師父這么說我很開心。”
風微笑呵呵的摸了摸胡子,申屠遠遞來一杯茶,他伸手去接,卻不小心碰落了杯子,灑了一身。
申屠遠抱歉的替他擦了擦袖子,傾歌也伸手拿過了那個掉落的杯子。途間看到風微袖子下露出一片青色的圖紋,像是一朵花兒,又像是圖騰。
風微似乎不愿讓人瞧見,立刻就卷下了袖子,朝他笑了笑。
“行了行了,難得見一面,不說這些擾心的事。這次既然回來,咱們師徒倆就好好聚聚,說說這些年見過的趣事?!?br /> 曲傾歌收回目光,解頤而笑,籠著一層柔和的光芒,帶著幾分純澈和真切,就像是蜷縮防備了許久的小刺猬在親近之人身邊,展開的柔軟親和。
這時才看出,原來他也是個年歲不大的少年啊。
日暮西斜,將洛城的影子都拖的老長,整座城都鍍上了一層金邊,金燦燦的。
陸羽凡揉著脖子回到梓街小巷,往常一樣咚咚幾聲叩響了屋門。半晌無人來應,他便推門而入。
剛坐下嘆了口氣,揉捏著酸痛的脖子,合上不久的房門就被人踢開,一個黑影跌跌撞撞的沖了進來,差點兒摔倒在地,撞的桌椅嘎吱一聲刺響。
陸羽凡蹙眉瞪了他一眼道:“阿童?你搞什么?見鬼了?”
蒙面人喘著粗氣扯下了面罩:“被人盯上了?!?br /> 陸羽凡手下動作一頓:“哦?被誰盯上了?”
“曲傾歌的人?!?br /> “哦?他開始懷疑咱們了?”
叫阿童的黑衣人猛灌了口水,想是渴極了:“那人功夫厲害,險些被他跟到軍師那兒。我擔心國主的事被他們察覺了?!?br /> “那就快刀斬亂麻,在他們還未查到更多之前,把那家伙處理掉吧。跟他們動手是遲早的事。”
“你那邊呢?”阿童問。
陸羽凡懶洋洋的靠在軟墊里,把玩著垂下的長發(fā),答非所問道:“遙城的消息到了么?”
“估計就這些天了?!?br /> “行吧,消息一到便動手?!?br /> 而此時此刻的景王府里,小廝們大氣不敢出,擁簇在一團。府上的廚子茫然無措,不知該不該去給主子備晚飯,又不敢進屋子問。
福福作為蕭夜辰的貼身小廝,自然比其他人有膽量些,端著茶點走來,挨個兒頭上拍了一圈,打發(fā)他們趕緊干活兒。
幾人圍著他問主子這是怎么了?廚子忙湊上來問要不要準備飯菜,做什么樣式?是不是照著公子那幾日在府上時做的幾樣菜來做?
福福呵呵冷笑,讓他隨便打發(fā)幾樣,做不好只怕主子更丟了魂兒。
推開書房的門,就看蕭夜辰坐在那兒愣愣出神,似乎念叨著什么。只聽到了半句“……有點兒眼熟?!睕]頭沒腦的。
難道失心瘋了??
福福放下茶點道:“殿下,休息會兒吧,出去一天了肯定累了?!?br /> 蕭夜辰愣了一下,回神道:“放那兒吧,你把沈?qū)幗o我找來,我有話問他?!?br /> 偷偷打量了主子幾眼,神色還挺正常,面色也還不錯,不像失心瘋啊。
福福一步三跑的將正在黑羽騎中說事兒的沈?qū)幷伊诉^來。
進了書房,就聽蕭夜辰開口道:“你還記不記得五六年前,和南綏的那場云平之戰(zhàn)?”
沈?qū)廃c點頭:“記得,怎么了?”
“那個軍師你還記得嗎?”
沈?qū)幷UQ?,他是負責右軍策應的,最終與蕭夜辰的中軍匯合,那個軍師他有些印象。雖有幾分棘手,卻也敗下陣來,在最后的追擊中逃脫無影。
“他怎么了?”
蕭夜辰道:“時隔近六年,如今我也無法確定是不是他。若真是此人,南綏恐怕不會安分多久了?!?br /> 沈?qū)幰圊久迹骸把巯卤睘t動蕩難安,偏偏挑這個時候?昨日趙荀還傳來消息說陛下的身體狀況時好時壞,太子一位尚空,我擔心要出事?!?br /> 蕭夜辰沉默了片刻,道:“二哥一死我就覺得蹊蹺,我該回京看看,只是我一走,南境便空了。穆言如今怕也難已抽身,父皇不會輕易允諾他離開,否則也不會賜婚?!?br /> “他們尚未完婚,陛下也一直未提起此事?!?br /> “如今這種情況,父皇即便有心也不合時宜?!笔捯钩较肓讼氲?,“有傾歌在南境,應當無礙吧,讓黑羽騎盡數(shù)聽他指令,我相信南綏也不敢恣意妄為?!?br /> “他未必會幫你。坐看北瀟南綏兩敗俱傷才是他的立場,東郃和北瀟之間未必是友邦。”
“我信他?!?br /> 沈?qū)幒鋈还之惖男α艘幌?,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br /> “??”
那笑意不懷好意,蕭夜辰禁不住抖了一下,似乎真的忘了什么??
“你光信他有什么用,他未必對你客氣。你想想,你倆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傾歌憑什么幫你?”
關(guān)系?蕭夜辰愣了一下,突然就怏了。
想出了神,怎么就把這事兒忘了?傾歌還在生他的氣,甚至可能不會原諒他!恨他恨的牙癢!恐怕還巴不得誰來替天行道立刻宰了他!
沈?qū)幊靶Φ溃骸叭思谊懹鸱捕颊疑祥T要債了,給嫂子撞了正著吧?看你怎么辦!自己欠的債,哭著還吧!還指望嫂子給你守著南境?別說最后整個黑羽騎跟了嫂子,殺得你不敢回來?!?br /> 蕭夜辰一拳揍了他:“老子才是你主子,少跟這兒風涼話!有種的替我把你皇嫂追回來!”
“霸王硬上弓唄。”
“滾?。 ?br /> 端著晚飯走來的福福,還沒敲門,就看到沈?qū)幮ξ臎_了出來,差點兒撞翻了飯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