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相守二
天色未明,寒風(fēng)凜凜,即便是扶青這樣的武人,也感到一絲刺骨涼意。
他守在山頭,看著破曉之下的墓碑,心突然就靜了。雖不知他睡在哪一片荒土之下,可他就在身邊,并非遠(yuǎn)在天涯。
扶青在一棵枯樹下插了一根小樹丫,又在旁邊堆了幾個小石頭,做了一個簡單的墓地,然后將那條染血的手繩放在了石頭堆上。
他苦澀的牽了牽嘴角,喃喃道:“我手笨,你別介意……”
那年乞巧,鵲橋橋頭,耳畔歡笑細(xì)語,橋下水聲潺潺,卻唯有眼前一人,足以擁有世界。
少年一身青衣,靠在橋邊,望著流水。
扶青從懷中摸出一條青灰色手繩,笨拙的系在了少年的手腕上。一個花樣也沒有,難看的手繩。
“你說不喜歡,回頭隨便處理了吧,今天算是應(yīng)個景?!?br /> 少年卻笑道:“不會,我留著?!?br /> 而如今,手繩染血,靜靜躺在墳頭。
扶青深吸一口氣,別來了目光,揉了揉發(fā)酸的眼角。
片刻后卻苦笑起來,搖了搖頭,轉(zhuǎn)頭去撥弄了一下手邊簡易的水壺,小心調(diào)整著角度,晨露映著朝霞,閃爍著絢爛的晨光。
“我去給老先生送晨露,晚些再來陪你……”
他簡單收拾了一番,抬頭看了看天色,正要起身,卻又回過頭來,在那小樹丫上輕輕摩挲了一下,眼中滿是柔和。
“我走了,等我回來?!?br /> 許三通住的地方其實挺容易找的。滿山荒蕪,卻只有后山有一片蔥郁的林子,越往后山走去,色彩便越發(fā)鮮艷起來。與這死氣沉沉的墓地相比,這兒便如同生命的輪回,就連他這死寂一般的心底,都不禁起了幾絲漣漪。
扶青敲響小院木門,喚道:“許先生,晚輩將晨露取來了?!?br /> 院內(nèi),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就掛門邊吧,明日再取三壺送來?!?br /> 扶青有些奇怪,卻也并未多問,依言將水壺掛在了門外,便離開了。
原以為只是順手讓他幫上兩天,可誰知往后一連五六天,都讓他送上三壺晨露,掛在門外。而這幾天他卻連許三通的面都未曾見過,即便他守在這荒山并無去處,收集晨露也似乎就成了他每日的工作,可終是覺得茫然。這位老前輩總不會是因為寂寞吧。
這日,扶青仍舊送來三壺晨露,停在了門外。
“許先生。”
“放那兒吧,明日再取三壺?!?br /> 依舊是一成不變的回答。扶青甚至都懷疑遇上了鬼魂異事,否則如何解釋這些。
他并未將晨露掛在門外,沉默了片刻后,他低聲道:“失禮了?!比缓舐柹碥S進(jìn)了小院內(nèi)。
此時,屋門“嘎啦”一聲打開了,許三通負(fù)手站在門邊望向他。
扶青抱拳:“許先生,晚輩不甚明白,還請明示。”
許三通淡淡道:“明示什么?”
扶青:“為何每日都要送三壺晨露?”
聞此,許三通卻笑道:“你不是無事么?幫老夫收集晨露,也算找個事兒做,不至于在這荒山寂寞虛度?!?br /> “可……”
“可什么?還是說你寧愿守著那些無名碑牌,自己和自己說話?”
扶青一愣:“前輩都聽到了?”
許三通笑:“聽到了,是個癡情種,可惜生死兩別,他是聽不到了。”
這話刺中扶青心底,神色不自然的僵了一下。他呆呆站了片刻,才將手中的晨露遞了過去,抱拳退開。
“明日,晚輩會準(zhǔn)時將晨露送來……打擾了……”
許三通隨口“嗯”了一聲,望著男子轉(zhuǎn)身離開。
手中的水壺裝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某柯?,晶瑩剔透,不染纖塵,倒是十分用心了。
老者隨手晃了晃水壺,蕩起層層漣漪,細(xì)細(xì)嗅之,還能聞到淡淡的芳香。他拐進(jìn)里屋,將晨露放在了桌案上,不知是自我感嘆,還是在與人傾吐,悠悠道:“該說是命數(shù)呢,還是人力呢?他是個執(zhí)拗的年輕人,或許涼薄些,這日子也就過了??善莻€情種,倒也有意思。他對不住你,回頭你自己跟他算賬去?!?br /> 屋內(nèi)沉寂下來,許三通開始搗騰那三壺晨露,方才的話卻仿佛是不明就里的自言自語。而在屋內(nèi)更深的黑暗中,似乎有一人躺在床榻之上,沉沉睡著。
第二日,扶青送來晨露便離開了。
第三日,依舊。
又過去四五日,這似乎真的就成了他的工作。每日寅末卯初收集晨露,然后送到后山小茅屋,隨后便守在枯樹下,一天如此。
到第六日,扶青掛好晨露,拜別離開時,許三通叫住了他。
“今日就不用回去了,進(jìn)來吧?!?br /> 扶青詫異:“老先生何意?”
許三通道:“讓你進(jìn)屋來?!?br /> 扶青便隨他一道進(jìn)了。
屋中與他所想不同,雖簡陋,卻井井有條,倒有幾分道家的味道。外間似乎是煉藥所用,擺放了許多瓶瓶罐罐,還有不少藥草。
扶青道:“老先生精于醫(yī)道?”
許三通道:“談不上精通,略懂一二,有些興趣。進(jìn)來這邊?!?br /> 里間的藥草氣味似乎更重一些,漆黑一片,只能從外間透進(jìn)的光中,模糊辨得一些輪廓。
許三通隨手拿過一盞油燈,摸索著道:“半月前在山道上遇見你,可還記得自己來這兒的目的?”
扶青茫然,答道:“自然記得?!?br /> 許三通:“亂墳崗可都是死人,無名無姓,只有一塊石頭碑,你是找不到他的?!?br /> 扶青沉默,只聽“咔嚓”一聲輕響,有火星在黑暗中亮起,隨后引燃了油燈燈芯,屋中瞬間亮堂了起來。
許三通晃滅了火折子,這才又道:“與其在那山頭瞎撞亂晃,不如來我這兒看看,是不是你說的那位良人?”
不等他話音落下,扶青早已呆立原地,愣愣的盯著床榻上那個雙目緊閉的少年,除了面色蒼白,與他記憶中描摹了千百遍的容顏一模一樣!
扶青呆立半晌,直到許三通問:“是他么?”他幾乎是立刻就撲了過去。
許三通胡子一抖,一把將他攔下。
“干什么?你要吃了他不成?”
扶青激動的有些顫抖,死死盯著那少年問:“他,他還活著么……”
“你認(rèn)為呢?”
扶青突然就安靜下來,站在那兒不動了。目光在少年身上來回打量,卻不敢再靠近分毫,若這一切是夢境,那么他寧愿就這般遠(yuǎn)遠(yuǎn)望著,不再醒來。
許三通搖頭輕笑,從身后推了他一把,直接將他擠到了床邊。男子腳下趔趄,險些栽了下去,幸而撐住了床沿,卻只這眨眼,碰到了少年的手。
是溫?zé)岬摹?br /> 扶青心跳如鼓,猶豫再三,終是伸出手去,探了探少年的鼻息,輕柔的氣息若有若無的撲在他指間,癢癢的,卻又并不那么真實。
他有些緊張的俯下身,側(cè)耳靠近少年胸口,萬分仔細(xì)的凝神聽著。心跳,一聲一聲清晰的傳入耳中,仿佛敲在他心頭!
扶青瞪大眼,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臉上的神色似笑似哭,一張俊秀的面容愣是變得扭曲滑稽起來。
似乎是被動靜驚醒,少年微微皺眉,睜開了眼,目光尚有些迷離,好久才落到男子身上。
扶青一下?lián)淞诉^去,將他緊緊抱在懷里。
“黃泉……黃泉……”他一直重復(fù)著這個名字,只覺得有冰涼涼的東西滑落眼角,不受控制,壓抑死寂了許久的情緒決堤釋放,他突然就再無所求。
耳畔響起一句低啞的埋怨,隨后少年無力的掙了一下。
扶青這才稍稍鎮(zhèn)定,望著他問:“可認(rèn)得我?”
少年眉心微微一皺,推了他一把:“不認(rèn)識?!被蛟S是太久沒出聲,這一句話出,惹得喉頭一陣刺癢,他猛的咳了起來,咳到躬起身子,有血腥氣在嘴腔彌漫。
扶青嚇了一跳,忙去看許三通,神色焦急,早已將內(nèi)心的不安展露無余。
許三通倒了杯水,塞進(jìn)他手里道:“照顧人,會么?”
扶青點頭,轉(zhuǎn)而卻手忙腳亂,又險些給少年嗆死。
黃泉好不容易緩過氣來,劈頭蓋臉就是一拳揍了過去。意外的是扶青并未躲開,這一拳扎扎實實揍在了側(cè)臉。
黃泉驚詫:“你怎不躲?”
扶青將他的手抓在手里,再如何也不愿松開了:“不躲了,這張臉隨你揍?!?br /> 黃泉低頭輕咳,想從他手中掙脫,扶青卻分毫不讓,最后干脆喜滋滋的將人抱進(jìn)懷里,嘴角禁不住地上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