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相守一
過了江,入冬的天陰冷蕭瑟,總有幾分苦澀和悵然,而北方則是更令人錐心刺骨的地方。
扶青一身黑色斗篷,直立船頭,望著北方愣愣出神。手中緊攥著一根青灰色的手繩,沒有任何花樣,平凡單調(diào),上面的血跡早已干涸成了黑色,斑斑駁駁。
一條大江奔流北上,來往過無數(shù)次的江路,卻只有這一次感到無比遙遠。
江船抵達燕京時,恍若隔世。
他特意繞道去了一趟九龍渡口。一別數(shù)月,這里曾經(jīng)的拼殺和血色已被抹去,再也找不到絲毫痕跡。
或許在百余年甚至千百年后,后世會寫到當年九龍渡口這一戰(zhàn)。他不知后世會如何評價,他只知這里是生與死的轉(zhuǎn)折。從此天人永隔。
聽莫陵說,那一天黃泉關上了九龍渡口的鐵門。只傳來沉悶的砍殺和撞擊聲,無法細想鐵門之后的情景。
如今他站在這兒,鐵門上的刀劍劃痕尤在,甚至——
他伸手摸了摸那片刻紋上的黑紅痕跡,那是不是血?是不是他的血……
“年輕人,你是頭一次來燕京么?”
身后突然傳來一個老者的詢問。
扶青回頭望去,是個挑著魚竿,戴著竹帽的老人,皮膚黝黑,約莫是住在江邊的漁民。
老人看他臉色茫然,覺得自己猜對了,便熱心道:“這九龍渡口可是沿江一絕!這可是當年的太祖皇帝修建的,時至今日已有百余年歷史了,我是沒見過,但是我爺爺見過的!那場面可是相當宏偉!”
扶青的目光又在那片暗紅痕跡上停留了片刻,才道:“老人家,你可知數(shù)月前發(fā)生在這里的一戰(zhàn)?”
老人一聽“哎喲”一聲,變了顏色,忙拉著他小聲道:“這話可得小心了說,犯忌諱的。咱們家離得遠,只聽到聲響,怕人吶。那陣子風聲鶴唳的,人人膽戰(zhàn)心驚,沿江都是官兵?!?br /> “結果如何?”
老人道:“還能如何,不了了之唄。說是有人檢舉洛王伙同東郃,心思有異,但似乎又是傳謠。具體事實我們哪里知道。雖說洛王的聲名還不錯,可誰也沒機會結交到他們這種身份的人啊,究竟如何,誰能說清。這皇家貴族之間的事,嘖嘖,咱們聽聽就行了。”
“那……”扶青咬了咬唇角,猶豫了片刻,終是問了出來,“那之后,可有聽說九龍渡口救回了一個少年?”
老者摸著下巴想了好一會兒,道:“倒是沒聽說,不過是死了好一些,一般都埋去九陽山了。那兒也不是什么好地方,邪得很……”
“……九陽山在什么地方?”
“就往西去個十來里——”
不待老者說完,扶青朝他行了一禮,轉(zhuǎn)身就走,徒留老者詫異的站在那兒。
扶青找附近驛站要了匹馬,一路朝九陽山策馬狂奔。
到九陽山腳時,天色已晚,遠空中飄著零星幾朵紫紅的云,似乎悲嘆的正俯瞰著九陽山上的亡靈。
雖說被稱作九陽山墓地,可真正看到,卻也不過是一片亂葬崗,無人打理,雜草叢生。沿途上山不過百來步就能看到一座路邊的荒墳,歪斜的無字墓碑,腐朽破爛的白幡。
扶青微微蹙眉,他不希望黃泉也是這樣的下場……
眼眶有些發(fā)脹,他抬頭望了望天,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心底翻騰而來的悲愴,他不想哭。
哭了,似乎就意味著有些東西再也回不來了。似乎就承認了,那最不愿承認的一個字。
一路往山中走,無字孤墳越來越多,雜亂無章的排列著,土地也逐漸成了灰黑色,帶著死亡沉重的氣息。
走到最后,滿目的荒墳,遍地的白幡,翻倒折斷的殘香,數(shù)不盡的荒涼,以及壓抑的絕望。
扶青望著四周的墳墓,內(nèi)心涌起一陣恐慌,并非是夜深人靜,荒墳野地的恐懼感,而是倘若黃泉真的就此留下了,他根本無法認出他在哪里。
他茫然的在每一塊墓碑上尋找,卻是千篇一律。
九陽山是一片墓地,埋葬著無人認領的尸骨,或是不知名姓的旅人,世人講入土為安,不至于讓他們死后曝尸荒野,能得一方安息歸所。
走到腳底酸疼,扶青幾乎找遍了所有的墓碑,入冬天寒,他卻一身是汗。余光瞥見角落雜草中藏著半塊碑,那一刻希望騰起,他急切的撲了過去,而眼底轉(zhuǎn)瞬又被失落覆蓋。這仍舊是一塊無字碑。
“你在哪……你到底在哪!”扶青四顧茫然,心頭慌亂,焦急道,“黃泉,你出來!黃泉,黃泉!!”
山谷空蕩,回聲空幽,聲聲遠去重疊,卻是無盡的悲涼。
“黃泉——”胸腔悶得發(fā)疼,他幾乎是在胡亂嘶吼,只求能得到一絲回應??墒窃谶@樣一片死地,誰又能給他回應。
或許是折騰累了,他靠在一棵樹下,頹然坐著,兩眼空洞無神的望著前方,嘴中喃喃,仍是叫著黃泉的名字。一聲一聲直到沙啞。
沉寂許久后,一切都仿佛變得敏感起來,身后沙沙的響動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滿心歡喜的回頭喚道:“黃泉!”
眼底卻再次被失望掩蓋。
來者是個年逾花甲的老者,花白的頭發(fā),蒼白干癟的臉上有一雙凹陷的眼睛,若非他開口,此夜無月,驀然的出現(xiàn)真真就像是墳地里詐尸的陰鬼。
“年輕人,這兒可是死人地,你找人怎么找這兒來了?喊破了嗓子,這些尸體也不會回應你的?!?br /> 扶青愣愣的望著他,半晌才有反應,趕緊起身問:“你可有見過黃泉?”
老者笑:“我雖大半步踏進了棺材,可這黃泉路是未曾見過的,否則你今日見到的,可不就是鬼了?”說著自顧自笑了起來。
扶青急道:“不,不是。他叫黃泉,我聽說他在這兒,你見過他么?你知道他在哪兒么?”他一把抓住老者的衣袖,緊到雙手顫抖:“……我想見他,我還有很多話沒和他說,我必須見到他,你幫幫我,幫幫我……”
老者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了兩聲:“是個模樣俊朗的小伙子,血氣方剛的,可你知道來這兒的,都是死人么?你縱有千言萬語,他也聽不到了?!?br /> 扶青微微愕然,像是失了言語,怔怔半晌不知所措。他看看老者,又看看身邊的墳頭,目光有些呆滯,手也一分分無力的松開了。
老者看了一眼被他松開的衣袖,頓了片刻道:“你那位友人,什么樣貌?”
扶青茫然看向他,好半晌沒作聲。
老者嘆道:“你說與我聽聽?!?br /> 扶青低眉,道:“下月初三是他十八歲生辰,這兩年他個子長得挺快,都快與我一般高了……”他徐徐在說,仿佛觸及到了心底最柔軟溫暖的地方,眉目間的苦澀微微染上了些許明快和柔和。說著記憶中深深刻畫的容顏,就像他真切站在自己面前。
老者聽過摸了摸胡須,若有所思。沉吟過后轉(zhuǎn)身便走。
扶青一驚,幾步跟上問:“可是有見過?老人家?”
一直跟到路口,老者突然駐足回頭。
“天色已晚,老夫困了。你若不愿離去,便替老夫守著這片荒地吧,明日寅時三刻,順便替老夫采三壺晨露,送到山后小茅屋來?!?br /> 扶青詫異,想要再問,可老者卻已走遠。
他突然跟上兩步高聲問:“老人家,不知怎么稱呼?”
山道上已不見人蹤影,卻傳來老者一句:“許三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