漣漪
京城的風波來的迅猛,去的也快,過了也就是個茶余飯后的談資。百姓永遠都是健忘的。
好端端一個壽宴弄砸了,蕭文軒的心情十分糟糕,雖沒有大發(fā)雷霆,但眉宇間的陰冷,卻一眼便知。
大禹使臣算是看了一場免費的戲,可謂精彩絕倫,回頭想想都覺得實在好笑。
在燕京呆了一個月也就準備動身回國。
大禹使臣回頭看了看角落里靜默不語的黑袍男人,扯了扯嘴角,笑道:“這回可算沒白來,北瀟可比咱們想的還要精彩,若非要回去復命,我也不想走了?!?br /> 那人一身黑衣斗篷,額發(fā)垂下遮了小半張臉,罩在頭上的兜帽幾乎將他整個人都埋進了陰影里。
大禹使臣無奈道:“你就不能把自己弄的光鮮亮麗些?這般陰慘慘的,可沒了當年的姿彩?!?br /> 那人低聲道:“還嫌我被殺的不夠慘?要更惹人矚目些?”
“是是是,故交一場,多的不說了,你好生保重,一切當心?!?br /> 那人沒答話,只是俯首作禮。
臨走前,大禹使臣突然折身回來,將他抱了抱道:“你保重,一定保重。”
黑帽下,男人抬起頭來,那張臉半真半幻,說不出的妖冶。
大禹使臣在他肩上重重拍了兩下,轉(zhuǎn)身離開。他只是覺得可惜,這樣一個絕世之人,卻總帶著些陰梟之氣,這樣的性子,并不適合生存在陽光里。
在那次鬧劇過后,意外的,蕭文軒開始勤于朝政。武絡(luò)被打入牢中后,他就對此不聞不問了,像是從未發(fā)生過此事,從不記得宮中有這號人。
空下來的位置自然由季雨戊填上了。這也算順理成章。
前后不過一個月,朝臣覺得,蕭文軒簡直判若兩人,行事漸有狠辣之風,私下有傳言說是因三殿下的事,徹底傷了心,怕是就此轉(zhuǎn)了性子。
往日對政務(wù)一知半解,凡事都會聽武絡(luò)說上兩句的小皇帝,如今到稀奇了,且不說判斷正誤,至少十件事中,五六成都是他自己做的處判。
洛王謀反一說也就在宮中鬧了一陣,風言風語的也就散了。蕭文軒就像是忘了此事一般,下朝后就窩在書房里,一直到晚膳才出來,仿佛一切如常。
一說洛王平叛有功,蕭文軒不好公然撕破臉,二來戰(zhàn)事剛平,國力有損,實在經(jīng)不起二次動蕩,若能相持一段時間,修生養(yǎng)息也好。
只是這件事的余波動向卻令人膽寒。
約莫兩三天的時間,燕京里就熱熱鬧鬧,形形色色的說起了新的故事。
而這次的談資足夠他們多說上好些時候了。畢竟不到兩天,花柳巷的名樓——秦月樓,和北瀟第一曲的清樂坊相繼出事了。
理由可以傳出千百種,津津樂道的卻是說他們包庇反賊,蓄謀造反。
有人信,有人不信,總之是為大街小巷好奇的話題。
申屠遠隱蔽在酒樓一角,最不起眼的地方。鄰桌坐了幾個少爺,正圍在一起有說有笑。
如今京城里人心惶惶,四處都是嚴查搜捕。無人知道他暗中遣返京城,自然不是針對他。
仔細聽著他們的談話內(nèi)容,申屠遠知道,勢頭不對了。
“……算是沒盼頭了?!币蝗藫u著扇子。
“怎么好端端的扯上了謀反?”旁邊一個瘦高個兒不滿。
“噓,還嫌事兒不夠大是吧,小點聲,小心把自己也搭進去。”
瘦高個兒道:“我聽說連坐殺了好些人,有幾個當場就被打死了,場面嚇人!”
同行友人低聲道:“死了也就死了,一了百了,我可聽說了。有幾個比死了還難受……”
正說著,外頭突然沖進幾個官兵,一陣叫嚷。
那幾人立刻住了嘴,乖乖站到一邊兒,看著官兵在酒樓里搜尋。
申屠遠也靜靜站在人群中,待那群人罵罵咧咧的離開了,才跟著眾人回到了各自的位子。
瘦高個兒低聲罵了一句:“每天都要來這么一趟,蠢死了!”
申屠遠剛坐下,正在思索這些人所說之意,從邊上突然冒出一個小少年,行色慌張,撞了他一下。
他側(cè)頭去看,正對上小少年也看來,兩人都愣了一下。
申屠脫口道:“你不是秦月……”后面半個“樓”字被小少年按進了嘴里,硬是拖著他從酒樓逃了出來。
兩人東竄西竄的避開了街上巡邏的官兵,拐進了一個無人的小巷子,遠離了街道。
小少年拍著胸脯喘了好半晌,見四下安全了才吁出一口氣。
申屠遠道:“秋玲?你怎么這個模樣?”
那“小少年”原是個姑娘,個頭不高,體型嬌小,我見猶憐的類型。躲避在秦月樓時見過一兩面。
秋玲蹙眉,只剩哀嘆,眼底噙著淚,不住抽泣。
又過了許久,他幾乎都要以為這是個啞巴姑娘了,秋玲這才低聲道:“申屠公子,沒想到還能見到你,我以為你們已隨三殿下離開了?!?br /> “出了什么事?我聽他們說的不清不楚的?!?br /> 女子垂下目光,哭道:“這事兒說來話長。那日你們離開后不久,皇上就派人來封了秦月樓。我們知道定是為了三殿下的事來的,姐妹們心生抱怨,他們沖進來就喊著抓人,砸壞了樓里的東西,有好幾個姐妹都被傷了。媽媽本想護著慕雪姐,可他們分明就是沖姐姐去的。姐姐性子烈,為了保其他姐妹,懸梁自盡了。”
申屠遠皺眉,難以置信的抿緊了唇。
秋玲擦了擦臉上的淚,搖頭道:“原以為這就算結(jié)束了,可誰知皇上非但沒有赦免大家,反倒龍顏大怒,他們拖走了慕雪姐的遺體……”說到這兒她哽咽了,咬著下唇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鞭尸示眾,曝尸三日。”
“什么!”申屠遠愣是半晌沒回神,幾乎不敢信這是親耳所聞。
秋玲此刻已是泣不成聲,一張臉哭的通紅,險些背過氣去。
“曾聽三殿下說,如今的皇帝年紀雖小,卻并不是喜好殺戮之人,為何所用手段竟如此殘暴?慕雪不過是個姑娘,一生凄苦,流落風塵也并非大惡不赦之人,何至于到死是這般下場!”
秋玲道:“官府下令將整個秦月樓都抄了,姐妹們死的死,逃的逃,轉(zhuǎn)眼間什么都變了?!彼夹孽酒?,突然恨了起來,道:“秦月樓如此也就罷了,一了百了也算解脫,清樂坊未必這般幸運。我聽說那樂坊老板當場就被打死,連帶幾個樂官也都慘死了,未晞被官爺帶走,發(fā)配到了軍中,當了軍妓……”
“什,什么……”他未曾想過,當初那個小小的少年,會是這個下場,總共算起來,他們也就見過兩三次。
那天在說到出逃計劃時,少年還微紅了臉頰,靦腆的點頭。如今好端端的一個人,就這么給毀了,他的心底有些窩火,卻無處可使。
秋玲驀然抓住他的袖子,祈求道:“申屠公子,我想見三殿下……”
申屠遠想了想,道:“你先找個地方避避,等我處理完手上的事,就帶你離開?!?br /> 女子點點頭,小聲道:“我……我沒什么地方可去,就在城西面的破廟等你?!?br /> 她小心翼翼的從后街跑了出去,險些和幾個巡防兵裝了滿懷。
那幾人一把拉住她的細胳膊,一看是個“少年”就罵了幾句,想出手教訓教訓。
跟出來的申屠遠吃了一驚,幾步上前攔在她面前,朝那幾人賠笑。
“這是我小弟,腦子有些問題,平日里冒冒失失的,各位官爺別與他計較?!?br /> 那幾人瞥了他一眼:“你是誰?”
申屠遠眼光一轉(zhuǎn)道:“在下曾和穆大人有些交情,這不看僧面看佛面嘛?!?br /> 一人哼道:“穆大人?這兒可沒什么穆大人!你兄弟是個傻子就別放出來亂晃了,眼下非常時期,少添亂。下次再惹上咱們,別怪我們沒提醒?!闭f著將秋玲扔給了他,轉(zhuǎn)頭走了。
這會兒換申屠訝異了,沒有穆大人?這些人不是穆言帶的兵么,怎會不認識?莫非連穆言也受到了牽連——可是以他和蕭文晴的關(guān)系,蕭文軒多半是不會出手的。
可一想到秦月樓和清樂坊的下場,這種猜測有沒了底。
他朝女子道:“行了,你快走,我晚點去破廟找你?!?br /> 秋玲點點頭,趕緊轉(zhuǎn)身跑了。
由于時間緊迫,燕京形勢緊張,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引起一陣騷動。
申屠覺得此地實在不便久留,可由于折損了太多兄弟,情報網(wǎng)又一度中斷,暗線四下打聽來的結(jié)果也都相差無幾。而關(guān)于黃泉的下落一直沒有多少進展。
直到黃昏時候,傳來了一封匿名信。
字跡陌生。
申屠遠看了兩行,神色驀然變得震驚,手不住顫抖,幾乎將信揉爛了。
趕到城西面的破廟時,已是戌時,天色暗下,那片荒蕪無人居住的地方更是充盈著濃郁的墨色。
“秋玲?”
破廟中伸手不見五指,靜到自己的心跳也聽的一清二楚。
申屠遠一連喚了好幾聲都無人回應。
好不容易眼睛適應了無盡的黑暗,腳邊驀然踢到一個軟綿綿的物體。
低頭看去,申屠的呼吸不由一緊。
腳邊是一具女人的尸體,咽喉一刀斃命,衣服被血染的斑斑駁駁,破碎的衣衫下是大大小小的傷口。
是秋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