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二節(jié)
陽光極好,溫暖而不灼人,小河輕輕的流著,偶爾有一串氣泡翻起,發(fā)出著泊泊的聲響,水清澈,里面有小小的魚和蝦類在快活的游動著。“嘩”的一下從河中抄起一桶水,小心的掛在扁擔(dān)的另一頭,云沖波試著站起一點(diǎn),讓水桶的底部微微離地,確定了這桶水與先前的一桶確實(shí)都擺在了合適的位置,便一挺身,站的筆直,一路小跑上坡,直攀到坡頂方站住腳,長長吁出口氣,再向下跑幾步,嘩的一聲把桶里水倒進(jìn)環(huán)繞著稻田的溝渠,才能夠騰出手來,捶一捶自己的腰。這土坡不高,只十來步,但當(dāng)云沖波今天上午已重復(fù)這動作數(shù)百次的時候,他就不能不覺得有一點(diǎn)點(diǎn)酸痛。但,心里面更多的卻還是高興和自豪。(有了更強(qiáng)的力量就是不一樣,要是以前在村子里的時候,最多這樣跑五十趟就受不了了,如果我現(xiàn)在回去種地的話,至少可以多開好幾坰的地,說不定連靠北山那塊荒地都能開出來…)若果被人知道云沖波的“壯志”只是想憑籍自己的一身力量去做個“頂級”的農(nóng)夫,不知會有多少胸足被捶爛頓碎,所幸,這只是云沖波的一個想法,從未說與人知,而現(xiàn)在站在他面前的人,也沒有窺透他人心思的能力。“哎呀,小哥,真是辛苦你了,要不是你,我跑三天也澆不完這塊地啊。”被那手粗臉黑,戴著一頂草帽,邊說話還邊不停用搭在脖子上的破布抹汗的中年農(nóng)夫這樣一夸,云沖波不由摸摸頭,笑道:“沒什么,沒什么啦…”一邊陰影里卻有人恨恨的哧了一聲,心道:“這小子果然是個窮命,居然會挑水澆地挑的滿面放光…”那自然是金臂弓花大俠了。距當(dāng)初云沖波與呂彥把話“說透”已過了五六日,這些天來,呂彥每天就隨著甘老漢遍訪村中宿老,請教各種古禮,云沖波讀書不多,根本聽不懂他們說些什么,就只能每天和村民們混跡一處,竭力打聽記錄些口口相傳的歌謠或是傳說之類的東西。“詩三百篇,不亂不淫,溫柔敦厚…但,圣人到底是真的只是一個‘述而不作’的紀(jì)錄者,還是有所筆刪更動甚至是進(jìn)行了獨(dú)立的“創(chuàng)作”,在學(xué)界深處就一直有著爭論,所以,我想請?jiān)菩值苣銈冊谖覍ぴL古禮的時候,盡可能的多緝錄一些村中百姓傳唱的歌謠,當(dāng)然,如果能聽到一些不同于我們熟知的上古傳說,就更加珍貴…”一般來說,花勝榮“刺探”或是“套詢”的能力至少也該十幾倍于云沖波,但在桃花源中,這常識卻被最徹底的顛覆掉,饒是他說的天花亂墜,也只能換回村民意義難明的漠然目光,倒是云沖波因?yàn)榫熘T般農(nóng)活和樂于助人而大受歡迎,頗打聽到不少事情。似乎因?yàn)檫@種情況而嚴(yán)重受挫,花勝榮的士氣大為低落,每天只是木木呆呆的跟在云沖波的后面,作一個普通的記錄者,而當(dāng)云沖波忙忙碌碌的時候,他就會找一處較為陰涼的地方躺下,時不時的還會譏諷云沖波幾句,卻總也收不到回應(yīng),當(dāng)他到底明白到云沖波和那些村民其實(shí)都把“鄉(xiāng)巴佬”或“干活的命”當(dāng)成一種贊美時,便連最后的活力也都消失,只能翻著眼睛向天空哀嘆,為何世上還會有這樣的地方。(真是的,怎么都說服不了他,要依我就把秀才拉出來打一頓,逼他找出路來不就完了,非要在這里干農(nóng)活,老子可不是為了種地才從家里跑出來的…)與呂彥的交涉,云沖波已告訴花勝榮知道,同時也坦率的承認(rèn)了自己在那天晚上曾經(jīng)因?yàn)檫^于激動而將表示要回屋休息的呂彥拉住,卻因?yàn)橛昧μ投鴮螐┲刂厮さ埂s@問,云沖波才發(fā)現(xiàn)呂彥竟真得如表面上那樣就只是一個普通的書生,沒有任何特殊的能力,僅僅是因?yàn)槟菍W(xué)術(shù)的執(zhí)著,才設(shè)法調(diào)查并找到了進(jìn)入桃花源的方法,面對云沖波的憤怒,他坦然致謙,卻又表示自己不會讓步,在滿意之前,決不會主動離開這里。本來相當(dāng)不滿于呂彥的行動,云沖波至此卻被感動,更概然承諾,自己一定會鼎力相助,而如果呂彥出云后不方便的話,他還可以送他回家,并不等呂彥回答就一溜煙的跑開,把迷迷糊糊的花勝榮從床上挖起來,連夜就開始調(diào)查村里的民謠。(好容易就會感動,然后去作白工,這家伙確實(shí)是頭羊牯,一頭大有油水的羊牯,鑒定完畢…)在想象中下著刻薄的評語,并幻想出一顆金光閃閃的大印,把自己的名字撳按在美麗到似非真實(shí)的鮫綃上面,花勝榮嘴角露出憧憬的微笑,直到耳朵里刮進(jìn)一句話說:“累毀你了,坐下喘喘吧…”方精神一振,心道:“可算接近正題啦。”孰料云沖波坐下后,先抄了口水吃,順手抹了抹臉,竟不提歌謠之事,反而道:“對了,我剛才就想問你的,你就為了抱水澆地,每天都要這樣在坡上爬來爬去,為什么不想想辦法?”那農(nóng)夫怔怔道:“想什么辦法,這兒地勢就是高,水引上不來的。”云沖波搖頭道:“不是不是,我是說可以造一些抽水的東西,能省很多力氣…”覺得自己口舌到底說不清楚,便揀塊石頭在地上刻畫,道:“你看,就這樣…做成前重后輕的…解幾顆差不多的樹就夠,最多費(fèi)兩天工夫就能搭起來,聽說這東西叫槔,提起水來可快呢,比爬坡快多了…”想一想,又補(bǔ)充一句道:“其實(shí)這東西我在家也沒見過,就是在你們這兒見著的…哦,我是說桃花源外面…你們這兒陡崖好多,用這個就省得爬那么辛苦了…”直聽得花勝榮大翻其眼,心道:“別人出來跑都是琢磨那兒有值錢物色,至不濟(jì)也該看看漂亮村姑什么的,居然就只惦記著怎么種田,真是…”卻又有點(diǎn)小小佩服,他與云沖波一直同行,自然也見過青州山民用桔槔汲水,卻只是一瞥而過,全未放在心上,那里想到云沖波居然連結(jié)構(gòu)也都記的清楚?卻聽有人怒氣沖沖的道:“胡說八道!小兔崽子想禍害人么!?”三人都是一驚,抬頭時,見一個皓首白須的老者扶根棗木棍,氣哼哼的自稻田另一側(cè)轉(zhuǎn)出,那農(nóng)夫已忙道:“孟先生,您怎么有空…小心些!”已是急急的沖過去將他攙著。一邊還道:”有年人了,出來也不喊個人陪著…”這“孟先生”云花二人倒也認(rèn)得,知道他是這桃花源中的長者之一,喚作孟棣,字子仁,威望甚高,卻一向隨和,云沖波曾隨呂彥拜見過他一次,當(dāng)時純覺他是個慈眉善目的老頭,還似乎有些“童心未泯”,雖然肚里有貨,卻哼哼哈哈的只是在逗弄兩人,那想到今天忽然跑出來,還氣成這樣?孟棣轉(zhuǎn)眼已到云沖波面前,猶是氣哼哼的,瞪著眼看了一會,道:“這幾天見你,確是個純樸本分,有悟性的人,怎么居然包藏禍心,要來壞我們桃花源?”偌大個帽子劈頭蓋下,悶得云沖波一時說不出話來,張著嘴,心里只是想道:“包藏禍心,壞桃花源…我干什么啦?”幸好孟棣已又接著道:“瞧你這臉色…還不服氣是不是?”云沖波心中大點(diǎn)其頭,卻怕得罪了他,影響呂彥的大業(yè)--他前次就已知道這老人肚中藏的貨色可能還要多過村中任何一人--臉上做個苦色,不敢贊同。孟棣瞪眼看他一時,終于道:“也罷,不知不為罪,老爺爺便開導(dǎo)開導(dǎo)你好了。”說著便自己拉過一個水桶,翻過來坐下,用手中棗木棍敲敲地,道:“桔槔這東西,你以為老爺爺真是沒有見過么?”云沖波瞠目道:“什么東西…”孟棣已不大耐煩,道:“就是你說的那玩藝!已尚昏昏,居然還想使人昭昭…”說著又有些動怒,喘了兩口氣才道:“我來問你,你覺得是爬坡扛水澆地的辛苦,還是為牛為馬甚至是為魚為肉的辛苦?”云沖波大覺這老頭瘋顛,道:“當(dāng)然寧可爬坡澆地…不過只是裝一臺桔槔,不至于就變成牛馬魚肉罷!”說著就忍不住有些笑意,孟棣看在眼里,哼道:“你懂個屁!”又道:“當(dāng)然不是裝一臺桔槔就這樣…甚至第一個想到裝桔槔的人可能還會把日子過的更好一點(diǎn),但這桃花源中,卻從此就要有人為牛馬,有人做魚肉了!”云沖波微微一怔,方咂出些味道來,卻又有些含混不明,忍不住拱手道:“請老丈明言,好么?”孟棣點(diǎn)點(diǎn)頭,哼道:“你們是外面來的,應(yīng)該知道外面是什么樣子的,那怕是最小的鎮(zhèn)子上,也有命官,有里長,有衙役,有塾師…對吧?”云沖波道:“對…但天下都是這樣…”突然煞住,這才想起來,從進(jìn)桃花源至今,果然沒見過這些人物。卻又釋然道:“這有什么希奇,皇上根本不知道還有這里,他們也不知道怎么去到外面,當(dāng)然不會有官吏,也用不著準(zhǔn)備趕考…”孟棣一直瞇眼看他,突然道:“錯!”也不等云沖波開口便道:“你以為是有了皇帝才有了這些人么?錯!本末倒置!”云沖波嚇了一跳,道:“你怎么會知道我在想什么…”孟棣哧鼻道:“老爺爺走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有什么難的!”云沖波不敢開口,心中卻悄悄道:“這地方統(tǒng)共才幾座小的要命的橋,你要能比我走的路多,除非你是看橋的…”孟棣也不知他心底這等念頭,續(xù)道:“命官里長衙役…這些人,他們都不種地對不對?”見云沖波點(diǎn)頭,又道:“但他們?nèi)兆訁s都過的比種地的好對不對!”云沖波猛的一震,道:“對…對!”心里卻已是混亂一片。他自幼長大村中,這些事情一向習(xí)見,從未認(rèn)真想過,此刻被孟棣一石擲入,激進(jìn)心湖中千重波浪,愣愣怔怔只是在想:“對,他們的日子都過的比種地的好…但,為什么?”又聽孟棣哼道:“越是過的好的,越不用干活…不用干活,他那份糧食當(dāng)然只能指望干活的種出來…嘿,這就是道理了,可笑你卻還想不明白。”他說著話,將兩腿交叉著蹺起,晃晃的道:“其實(shí)上古之世,人民自耕自食,自織自穿,偶有災(zāi)厄的時候,鄰里相護(hù),也就趕過來了,只因總有些人想要不勞而獲,想要過舒服一些,便動足腦子想些法子來去坑弄別人的糧食,坑弄的最好的,便是皇帝,坑弄的差一些的,便是文武百官,沒本事坑弄的,就只能躬耕田畝,當(dāng)一輩子百姓…嘿,當(dāng)一輩子喂別人糧食的百姓!”云沖波聽得目眩神搖,卻忽然想起剛才說話,道:“但,但是,這和桔槔又有什么關(guān)系?”孟棣勃然大怒,用木棍在地上重重一搗,道:“你豬頭是不是!”“為機(jī)械者,必有機(jī)事;有機(jī)事者,必有機(jī)心!”“胸存機(jī)心,便是想討便宜,想不勞而獲,今天想不挑而澆,明天便會想不耕而食,若不能役機(jī)械,便會想要役人!合抱之木,起于毫末,象牙之箸,肉林之引…明白么小子!”云沖波被他訓(xùn)的說不出話來,兩眼一眨一眨的只是發(fā)愣,孟棣也不理他,對那農(nóng)夫又道:“你明白了么?還動不動偷懶的念頭?“那農(nóng)夫喏喏稱是,忙將那扁擔(dān)上肩,自去挑水了。云沖波大感沒趣,正想溜時,卻又被孟棣喊住道:“看小子也算聽話,老爺爺便給你些甜頭…”便向花勝榮方向道:“喂,那個偷聽的,過來記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得焉…”“唔。”微微的抬一抬手,呂彥示意云沖波停止念誦,道:“原來上古之時,這支擊壤歌中是作‘帝德澤被’而非‘帝力加佑’,有意思…”說著已錄入冊中,云沖波見他寫完,伸頭看看,奇道:“咦,你怎么直接就寫了這個‘得’字,你怎么知道不是‘道德’的‘德’?”呂彥怔一怔,停筆笑道:“怎么,難道你抄錄時有人對你說是德行之德么?”云沖波搖頭道:“那倒不是,但好象又應(yīng)該是,因?yàn)榇笫彘_始記得是德行的德,孟先生就罵他不學(xué)無術(shù),然后我就問他為什么是帝力從我這兒得,他又罵我也是一竅不通,氣哼哼的就走了…”呂彥失笑道:“好臭的脾氣,真不象學(xué)問中人,不過倒也率然…”又道:“他罵的沒錯,你也沒有解錯,上古之時沒有‘德’字,‘得’、‘德’相通,如果你記成德字,那就大大不對了…”他邊說邊扯過一張廢紙,將兩字區(qū)別寫給云沖波看,突然“唔?”了一聲,眉頭皺起,神色也嚴(yán)肅起來。云沖波低頭看字,渾沒注意呂彥神色,口里又道:“你今天怎么樣,問到什么無支祁的故事了么?”呂彥搖搖頭道:“完全沒有,看來大洪水的時代并沒有無支祁的傳說,應(yīng)該是后人編造附會上去的。”云沖波“啊”了一聲,有些失望。心道:“從小就聽大水妖無支祁的故事,杜老爹講的那么繪聲繪色,結(jié)果竟然全是假的…”突然想起,忙又問道:“那,神射手殺野豬和大蛇的故事呢?小姑娘填海的故事呢?”見呂彥只著笑著搖頭,大感沒趣,嘟噥道:“誰怎么無聊,自己編故事賴到古人頭上…”呂彥笑道:“云兄弟,你還是讀書太少,編故事算什么,便整本整本的經(jīng)書,整段整段的史書也都有得是這一流作品呢。”呂彥一邊廂順口和他說話,一邊廂眉頭越鎖越緊,至此突然道:“云兄弟,你把白天孟先生和你說的話,從頭到尾,仔仔細(xì)細(xì)的再給我說一遍。”神色極為認(rèn)真。云沖波依言講述,他本不擅言辭,又見呂彥認(rèn)真,邊想邊說,更顯著慢,呂彥也不關(guān)鍵,只是靜靜在聽,偶爾還援筆疾書,也不知記些什么。待云沖波說到“坑弄的最好的,便是皇帝…”時,呂彥面色忽然大變,拍案而起道:“對了,就是這里!”云沖波嚇一跳,道:“怎么啦…”見呂彥目光炯炯,又顯著深不可測,真似兩顆九天星辰被裝在了眼中一般,一只手按在桌上,一只手撫著胸,咬牙道:“軒轅之上,并無‘皇帝’之謂,他既說‘皇帝’,便非戰(zhàn)國之人…這是怎么回事?!”</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