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三節(jié)
半天時間內,幾乎所有重要的人物都離開了宜禾。所以,當史官或是文士們來記錄之后的事情時,就只能聽到一種聲音了,雖然,基于各自出發(fā)和側重點的不同,他們的記錄詳簡各別、也有著不同的褒貶,但總的來說,他們所在講的其實都是一個意思。《開京書.象先本紀》當中,是這樣說的:“(帝)御項騎六日,九敗之,卻其,遂召諸紳燕樂,是夜,竟有肘掖之變,城終不得守。”至于《通鑒》一書,則述為:“…攻守百端,各逞其能,(守)九卻夷騎,然終失于內,所以知守土之道,第一當絕內變。”與著眼點在記錄史事或是治事得失的史書不同,《翼九先生游記》當中是這樣感想的:“…今之宜禾,四城棄已歷百年,然睹之撫之,猶可想見昔時之壯:六倉半頹,亦勝大邑之儲,城頭草長,仍有千人之臺,據(jù)城下望,視人如蟻,城洞堅深,一丸可堵,然不過一卒子作亂,一門守玩忽,即一夜而淪,便有千家號哭,萬室喪親,雖今思之,猶覺痛切!”稍后,又批曰:“所以知非我族類者終不可盡信其心也。”而,在與這次事情有最大利害關系的《宜禾志》中,則有著最為詳細的記述。“…經(jīng)六日,項人反走,(帝象先)引輕騎逐之,近夜乃返,于是宴諸將及士紳,飲竟夜,不意有誰何卒反,潛開北門,項人返,乃入城,幸得帝象先率眾死斗,激斗至明,夷乃走,然六倉盡焚。”縱觀整個大夏歷史,象這樣的一城攻守上演過何止百萬出,便止考于此前后五十年內,這種雙方總兵力尚不足一萬的爭斗也是林林總總,難以盡述,事實上,若非是在這次事情中出現(xiàn)了帝象先和金絡腦這兩個在此后震錄史冊的名字,可能,就連這個樣子的記載也不會被保留下來。…僅此而已。從這樣的文字中,難以讀到當時有多少人倒在刀下或者火中,更難以讀出當時百姓的恐懼和倉皇,縱然這在史書上真得是不值一提的小小兵斗,但對那些在這次戰(zhàn)斗中永遠失去掉親人或是生命的人來說,這卻是比全部歷史都更加沉重,更加重要的回憶。…而且,在這樣的文字中,也沒法讀到歷史的全部。根據(jù)地方志的記載,天色轉明,項人退走后,帝象先“不暇解甲,親恤百姓,并令開諸倉,取殘糧食民。”但,事實上,在項人退走和帝象先慰民之前,宜禾城中還曾有過任何史家都不知道的插曲。“…你,最好給我一個解釋。”“事實盡在眼前,義父…您還想要什么解釋呢?”對少數(shù)知道王思千存在的軍將來說,為何他沒有在夜前出手襄助已方就是一件怪事,而最后,他們也只好對自己解釋說,這已是“不可測”的巨人,大概也和“蕭將軍”,“云將軍”等人一樣,以為戰(zhàn)斗已經(jīng)結束,在白天離開了這座城市。知道他還在這里的,只有一個人,現(xiàn)在,這個人正默默,但是決無半點軟弱感覺的立在王思千的面前。“利用我的承諾,約束我不要出手阻止項人的破城,這個樣子的事情,只能讓我更加認定,項人的返回并非預謀,真正獻門的也不是黑水人…”緊緊盯著帝象先,王思千說出了若落在任何宜禾百姓耳中都會有若雷霆的結論:“…白天出城去的你,并非驅趕而是邀請項人,是你,邀請了他們回頭來攻打宜禾的。”面對這樣的結論,帝象先只是點點頭,仍是一幅泰然自若的樣子。“對此,我不作任何辯解,因為義父您說的都是事實。”“項人經(jīng)已放棄,如果不是我追上去挽留的話,他們不會回來,出賣城池的當然也不是黑水人,那只是一個被我的手下丟在那里當替死鬼的家伙罷了。”冷淡的語聲當中,沒有一點點的動搖,帝象先以一種冷漠的堅強來直面著王思千的憤怒,在他的言談與神態(tài)當中,完全看不出他有“在乎”的跡象。看著他,王思千忽然道:“從很小的時候,我就認識你了,對不對?”見帝象先默默點頭,又續(xù)道:“一直以來,我都喜歡你甚于喜歡牧風,雖然牧風比你更溫和,在文事上也更為出眾,雖然你總是蔑視掉那些古老的知識與規(guī)矩,經(jīng)常會顯著不識禮法,但,我始終覺得,你是一個可以做大事的人,也是一個比牧風更為坦率的人。”微微的躬一躬身,帝象先道:“義父的愛惜栽培之心,象先明白。”不等王思千說下去,又道:“至于所有這一切,象先這就會解釋給義父知道…但,請問義父,您到底已經(jīng)知道了多少?”王思千皺眉道:“你說。”帝象先再一禮,方道:“今次的宜禾之戰(zhàn),看上去是項人精兵對金州后方的閃擊,但骨子里,卻是完顏家內部的兄弟覦墻,是么?”王思千道:“對。”帝象先眼中放著光,道:“雖然項人的頭領并沒有承認這一點,但也沒有否認,同時,他亦有向我承諾,他在破城之后只會攻擊六倉,并不會濫殺百姓。”王思千冷冷道:“這個我知道。”頓一下,又道:“若不然,我夜間早已出手。”想一想,又道:“便說明白好了,項人是鬼谷伏龍引來的,目的是光明正大的毀掉自己后方的糧食儲備,以此為借口來應付完顏千軍留在后方監(jiān)視糧道的部下,而且,他也有后著,可以保證局勢不會因完顏千軍之失敗而崩潰…但,這一切又與你何干?”“我可以認可你為了積累名聲與部下的經(jīng)驗而守城,但我卻沒法理解,你拼著日后在史冊上留下‘輕率疏失’這樣的評語也要玉成鬼谷伏龍的謀劃…還是說,你們之間,一直都有著不為人知的連系?”愣了一下,帝象先忽然揚聲大笑,道:“義父,你真以為我會是如此潛心積慮的人?!”看著他,王思千的表情漸漸松馳,搖頭道:“不,你不是。”“在氣質上來說,你與鬼谷伏龍應該是相互厭惡的,你們要合作,很難有共同的基礎…但,那并不等于你們不會合作。”帝象先目光閃爍,道:“哦?”“義父,何不明言?”王思千冷冷道:“因為你們的確都有著對方需要的東西。”“你需要在禁軍系統(tǒng)之外的力量,他則需要來自帝京正統(tǒng)的承認,只有要這樣的共識…嘿,史書上,也曾記載過看上去更加不可能的合作。”卻又道:“但,我還是不這樣認為,所以,我想聽你的解釋。”帝象先面現(xiàn)感激之色,一拜及地,道:“謝義父知我。”便道:“其實,義父您也沒有說錯,我之來金州,的確是為了尋找‘禁軍系統(tǒng)之外的力量’。”王思千皺眉道:“那又怎樣…”忽然語聲一滯,道:“你有內遷屯戍之心?!”語中竟已失驚!帝象先神色從容,躬身道:“正是。”略恍,已復平靜,王思千的雙眼安寧的象是兩泓深不可測的古潭,口中喃喃著,再不理會帝象先。“對,你在桑州自有封地,連山結畝數(shù)十里,中有河流,足堪耕種,可納十萬之戶,而以你的地位,也當然可以輕易的使這些人得到安置于內地的‘身份’。”“屯戍卒,他們的前身本就是兵士或者盜匪,又在這騎射之地繁衍數(shù)代,與中原農(nóng)夫已大不相同,強悍類胡,但又始終以‘正夏’自許,皆有渴中原之心,帶他們回家,和給他們生存的資本,你就等于有了一支私兵,而且,還是自能耕收的屯兵…很好。”“但要帶他們東返,就要有足夠的糧食,而宜禾城中,正有著足夠一路吃用的糧食…”忽然道:“那么,之所以先守而后送,就是因為我告訴你的事了?”帝象先道:“是。”“其實,我的本意是守住此城后,讓我那些手下混進屯戍卒中,挑撥起他們對黑水人的不滿,引發(fā)騷亂,等到黑水兵忍不住出手鎮(zhèn)壓時,我再出手介入,展示出自己的身份并強迫黑水人開倉補償百姓的損失,將事情鬧大到不可收拾后,自然有人會出面請求我?guī)ьI百姓們歸夏…但,您的提示,卻給了我更好的選擇。”“當發(fā)現(xiàn)到項人們其實并沒有真正摧毀糧倉時,當發(fā)現(xiàn)被燒毀的只有外圍而至少七成以上的糧食都還好好的被藏在灰燼下面時,我終于明白了一件事:發(fā)生在宜禾的整個事件,其實只是一個騙局。”“攻城的其實不想真攻,守城的其實不想守住,燒糧的只求燒其皮象…”王思千忽然冷冷截道:“…護民的也只想殘民以逞,對么?”他口氣極重,一下就將帝象先噎住,滯一下,忽免冠道:“象先知錯。”王思千卻長嘆一聲,黯然道:“罷了。”又道:“榮華富貴血染成,圣王名君骨鑄就…古來所謂名君,又有誰不如是,只望你以后再想如此行事時,多想想那些枉死的百姓,好么?”帝象先肅容道:“象先知道了。”王思千負手身后,抬頭望天,喃喃道:“所以,你就改變了原來的計劃。拿黑水人當了幌子。”“城破,倉焚,你的人自然控制一切,誰也不會知道倉中還剩多少糧食,輕輕巧巧的,你就把整座宜禾吃的精光,好個順手牽羊…但,你有沒有想過,這里面的糧食,是鬼谷伏龍的后著,若果前方兵事真得一潰千里,卻因失了此處給養(yǎng)而進退失措…這個后果,如何處置?”帝象先道:“此事象先亦有所慮,但,象先又以為,敢于、和能夠布置下這般大棋局的人,就不會只拿這要看項人是否踐諾才能保住的糧食作最后本錢,而且…”唇邊忽然繃出冷冷的笑,帝象先道:“在和項人頭領面對面的談過這兩次之后,象先更以為,項人魁首或者可以擊破掉完顏大司馬的軍隊,卻很難防得住他。”凝視帝象先良久,只是無言,王思千終于道:“那么,下面的事情,你都有信心了?”帝象先道:“正是。”仍是略無得色。王思千輕嘆一聲,卻道:“我們,的確已經(jīng)老了…”說著輕輕舉手,忽然便不見了。只留下,幾句若有若無的說話,在風中盤繞,回響于帝象先的耳邊。(可是,象先,你最好還是記著,古來兵法之強,莫過黑暗,可,運使黑暗兵法的人,又有幾個能得善終…)(須記得,終有一日,你也要對上史筆如刀…)帝少景十一年三月二十八日,宜禾之戰(zhàn)終告結束。…同時,這也是宜禾城走向衰亡的開始。當日,城中流言大作,稱因六倉皆燔,守城黑水將領難逃死罪,除非能復實諸倉。又稱黑水軍已有定計,要待百姓散后,盡索各鄉(xiāng),起藏歸公,以實。于是群情嘩然。是日,府中果有令下,稱城圍已解,百姓宜各歸其所。唯民心搖動,皆聚議,竟無行者。午后,復有令出,教百姓立行,不從者,逐之。稍后,城南有亂,黑水兵至彈壓,卻為亂民所毆,民復聚至府前,不散。乃有兵出,以刀弓鎮(zhèn)之,須臾間死傷盈百,城中稍安,卻有人出群而呼,復亂,盡壞城中大室及府。這時,之前一直以“護城自有其人,不敢越俎代庖”的理由而拒絕行動的趙非涯軍終于介入。如閃電一般,他們以“安民”為口號將黑水軍的武裝解除,同時,也將憤怒的群眾安撫,之后,趙非涯方站到最前面,對著群情沸然的百姓,宣布說再沒法忍受讓他們這樣下去,更宣示了自己的身份,告訴說自己在桑州自有封地,可使耕者各有其田,更令其部下清點諸倉,將所有殘糧盡皆歸擾,以為一路之用。近晚時分,完顏家鐵浮圖軍終于自慶原趕至,但,當知道了在這里的到底是誰時,他們便不敢采取任何行動,再向后的時間,則是一道來自慶原的命令,為這一切作結。曰:恭送帝子東返,供一切所需,不得有誤。…如此而已。</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