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四節(jié)
"這是,什么啊!"
首先做出反應(yīng)的,自是孫雨弓,而雖然云沖波與曹奉孝兩個的反應(yīng)不象她一樣沉不住氣,卻也愣在那里,滿面驚愕.
繞過面前的巨大墜石之后,那已蔓延了十數(shù)里,也全然沒有任何要中斷之痕跡的雪谷,竟然...消失了.
取代了白雪斷崖的,是兩座色作深深赭黃,摻有暗紅如血亂紋的陰沉山崖,兩崖離得極近,中間只余下一條寬不過數(shù)尺的蜿轉(zhuǎn)小道,似是極深,一眼看進去,只見著黑糊糊的一片,別得都瞧不清楚.
那"黑暗",卻又與尋常的暗夜完全不同,竟似是一種活物,一種有著"知覺",在緩緩運動,盤旋縱橫于崖谷當中的活物.
在小道的未端,在目力不能掌握的地方,在那無可形容的黑暗當中,似有什么東西在,有什么在低低呼喚著的東西在.
某些奇怪至不能言說的感覺,令向來膽大無忌的孫雨弓也止住了腳步,更在不自覺中,以"困惑"和有一點點"畏懼"的目光看向曹云兩人.
再"自信"和"獨立"也好,孫雨弓,她終究還只是一個剛剛滿十七歲的少女,固然她的膽子與見識已強過絕大多數(shù)的同齡者,可,當遇到真正令她"心生懼意"的存在時,她還是會如絕大多數(shù)女子般,自覺不自覺的,去設(shè)法在身側(cè)尋找一個依靠.
若是平時,心細如發(fā),滴水不漏的曹奉孝絕對不會錯失這類信息,但,此刻,他卻完全沒有回應(yīng)孫雨弓的目光.
他已愣住.
(這,這是什么地方?)
全身繃緊如弓,汗無聲的將身體浸泡著,曹奉孝的腦中負責管理"危險"的部分正在瘋狂尖叫著,若以耳所能見的聲音來比擬的話,那強度,大約已足夠?qū)M桌的琉璃器皿震成一片齏粉了.
清晰的判斷出方才自己所感受的巨大壓力便來自這神秘崖谷中,曹奉孝卻完全沒有因此而好過一點,此刻的他,雖然耳猶在,目猶開,卻已聽不到,看不見,什么外界的東西都沒法感知.
他的"心",已經(jīng)完全的沒入對面這如創(chuàng)世之初的那種"無限混沌"當中去了...
所以,最先看到崖上刻字的人,是云沖波.
"這個,孫姑娘,你看一下啊,那幾個字...我是說,你看,那幾個應(yīng)該是字吧?"
云沖波所指的方向,乃在左側(cè)崖上約三分之二高度的地方,一些似是由人工斫刻而成的紋路,奇怪的結(jié)合在遍布崖身的紅紋當中,似有字形,卻又都屈屈彎彎,更有許多左右宛轉(zhuǎn),倒勾斜屈之筆,雖然第一眼看上去似具字形,可要細細察看,卻又說不出是什么文字.此時已近暮深,那些字紋又也都涂作紅色,若非云沖波自幼行獵山野,眼光銳利遠勝常人,還當真不大易看得出來.
孫雨弓的底子卻比云沖波要好一些,只掃了一眼,只蹙眉道:"咦哦,好象是古篆的樣子哎?"旋又舉手齊眉,瞇著眼,細細看了一下,笑道:"真得哎,好象確實是古篆,記得軍師說過,這些個文字早在兩三千年前就沒人用了,這個地方可真是夠老的了..."復(fù)又興致勃勃的道:"怎么一直都沒聽說過長白山里有這地方,該不會是被雪埋了幾千年,剛剛地震震出來的吧..."卻見云沖波似有詢問之意,愣了愣,翻翻白眼,忽然道:"但你別指望我告訴你這幾個字是什么意思.我可也不知道的."
其實,這古篆雖然早已不用于民間,儒學諸界卻一直有所流傳,并非失傳文字,孫雨弓自幼受學時也不是未曾學過,但她生性飛揚跳脫,只好槍棒弓馬,那里肯學文字女工?便是這古篆模樣,若非當初乃是天機紫薇親自教授,她也斷沒可能記得.卻又有些不大甘心,又有些好奇,想道:"那個家伙會不會知道,聽說他也很厲害,讀過很多書的..."便轉(zhuǎn)回身,拍拍曹奉孝,笑道:"喂,你知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曹奉孝心神本已盡為對面崖谷所攝,如癡如醉,渾然不覺外務(wù),被孫雨弓拍得數(shù)下,方全身一震,回過神來,心下自駭?shù)?"我這是怎么啦?"卻不愿多說,只是淡淡幾句話帶過,便依孫雨弓所指抬頭迎望,他底子卻是極佳,只一望之下,早已認得,笑道:"這個,是古篆么,瞧這樣子,可真有些年頭了..."旋又沉吟了一下,道:"最先一個字,象是個‘正‘,第二個第三個卻瞧不大清楚,下面兩個似是‘意則‘...這可奇了,‘正...意則..‘這算什么意思?若說是谷名,卻又太長了些吧..."
他自沉吟推敲,云沖波孫雨弓兩個自是半點也聽不明白,只有瞠目結(jié)舌的份,孫雨弓正自盤算道:"正..意則...咦,怎地覺得這幾個字有些熟悉啊,好象在山上那里見過..."忽見曹奉孝全身一震,失聲道:"正不獲意則權(quán)!"
他話方脫口,孫雨弓已是一拍大腿,喜道:"對啦,就是這六個字!我曾在軍師的書房里見過的,不過一直沒弄懂是什么意思就是啦.你倒真厲害,竟然這樣也能猜出來..."忽聽云沖波奇道:"軍師?"頓覺失言,嘿嘿一笑,便不再開口.
曹奉孝默默呼吸數(shù)口,鎮(zhèn)定身心,漸覺平靜,將精神攝住,也知道云孫兩人多半不知道這六字來歷,便緩緩解說了.
原來,這六字卻當真是極有來頭,初見于三千八百余年前,出于一代兵法大家穰且之口,意指世間原本無戰(zhàn),只為正途不達所欲,故有兵事,是之謂"權(quán)",乃是大夏史上對兵事的最早界定之一,索來深得仁者之可.雖然后來兵界能者輩出,論著迭現(xiàn),穰且當日所著的兵書早已佚失不存,與史無錄,但這六字論斷卻輾轉(zhuǎn)流傳下來,曹奉孝自幼攻讀兵書,自然也有涉獵,他記憶力素來出眾,若非方才被那崖谷中詭異氣氛影響,心力大耗,早已想起來了.
解說完畢之后,曹奉孝淺淺一笑,忽又道:"這地方,我很想進去看看,你們留在外面等我一下,好么?"
孫雨弓卻那里肯干?哇哇大叫,不依不饒,定要跟進,曹奉孝雖然智計卓絕,卻也拿她沒有辦法,苦笑著道:"云兄弟...你看,怎么辦好呢?"
若說云沖波,此刻一心只要去尋蕭聞霜,那里肯多沾事情?這崖谷鬼里鬼氣的,他早已看得背上發(fā)毛,真是半點興趣也都欠奉,只他卻生就一個英雄性子,見曹孫兩人都是執(zhí)意要進,便覺"他們一個殘廢,一個女流,這樣由他們?nèi)?不是大丈夫所為..."一時間英雄氣沖撞上來,便道:"我也去吧."
曹奉孝見兩人都決心要隨自己進谷,神色間也略略有些為難,沉吟了一下,方苦笑道:"那,也好罷."
又道:"咱們卻要小心些,千萬別走散了,我看這地方很不對勁."兩人均大有同感,不住點頭.
互相再看了一遍,三人同時起步,邁入崖谷.卻不知道,在他們的身后,出現(xiàn)了怎樣神奇而詭異的變化...
三人方才進那幽深小道,便有無數(shù)奇怪的響聲此起彼伏,那高大崖壁如被煙籠霧繞般,漸漸變得模糊,原本應(yīng)該遍布此地的皚皚雪白,也開始漸漸出現(xiàn).
很快的,赭黃也好,朱紅也好,小道也好,都完全的消失不見,只留下一道猶在向山中繼續(xù)蔓延而去的雪谷,赤裸著,雪白著,在這山中孤獨延展,那崖谷就如一頭隱佚多年,出山覓食的異獸一般,有所獵獲之后,旋就遁去無蹤,只留下三人在雪地上所余的腳印,卻在那崖谷方才所在的位置而告斷絕,留下了前面一展無絕的連綿白雪,一眼看上去,就如三人走到這里,突然施了什么法術(shù)沖天飛去一般,當真是說不出的詭異.
約又過了一個時辰的工夫,梭梭的輕響著,一條身影自雪地上急掠而來,直趕到腳印斷絕之外方嘎然而止,失聲道:"這算怎么回事?"
此時天色已黑,這人相貌也不大瞧得清楚,只模模糊糊瞧出他已近中年,一口虬髯倒也威風,神色舉止中卻極為困惑,圍著那腳印團團轉(zhuǎn)了數(shù)圈,口中喃喃道:"他媽的,這算怎么回事?!"轉(zhuǎn)了好久,方跺跺腳,恨聲道:"先復(fù)了將軍的話再說罷!"轉(zhuǎn)回身,向來路飛馳而去.
直在雪谷中又奔出數(shù)里,約至方才曹奉孝為云沖波測字地方時,見數(shù)十人影影綽綽,站于雪地當中,那人方慢下腳步,奔至人群前面,向一名約五十六七歲模樣的武將拱手道:"二將軍."
那"二將軍"正是公孫伯硅從弟,整個公孫世家的第二號人物,公孫升濟,地震方作時,他已奉著公孫伯硅將令,率精兵二千火速入山,務(wù)要第一時間趕赴震所,緝看有無公孫家謀劃了將久十年,苦苦等候的"線索".他用兵多年,素以神速見稱,又善諸般籌措事情,自是此事的不二人選.公孫升濟見那人回來,也微微舉手為禮,道:"何當你一路辛苦了,可有所見?"
那虬髯客名喚樂何當,與劉緯臺,李移子三人乃是異姓兄弟,原本皆是走江湖的風水相士,十余年前投到公孫家門下,因其確有真才實學,又與公孫家世傳神巫術(shù)頗有共通之處,立得公孫伯硅信重,以心腹相委,富其巨億,常以曲灌之屬譬之,一向都被委以重任,人送一個諢號,喚他們作"長白三羽烏",此次長白一役,事關(guān)重大,公孫家已為之布置籌備將近十年,自然精英盡至,除劉緯臺留鎮(zhèn)盛京城外,樂何當李移子兩人皆隨軍出城,分頭佐助公孫升濟公孫紀鑒兩個行事.
樂何當喘了幾口氣,將前路所見稟了,公孫升濟大感意外,不住蹙眉道:"腳印...消失了?"又道:"你說那腳印似有三人,一女兩男,但,這可會是誰哪?"
樂何當拱手道:"在下一時間也沒有頭緒."看了周圍一下,又道:"方才那個字,二將軍可有頭緒?"
公孫升濟尚未回答,一個穩(wěn)重沉著的聲音已道:"略有一些了,不過,你最好也過來共參一下."樂何當聽得這個聲音,面有喜色,道:"怎么,你也過來了?"公孫升濟方道:"正是,我剛才以飛鴿傳書告知三弟這邊事情,移子兄弟便過來了..."
那邊與樂何當搭話的人,正是李移子,他這邊廂說話,猶還跪地不起,兩眼死死盯著地上那個歪歪扭扭的"父"字,只口中道:"三弟,這個字,你怎么看?"
樂何當呵呵笑道:"怕與你想得一樣."又道:"只可惜老大不在."
李移子淡淡道:"他不在,咱們兩個合力,勉強測測也夠了."
復(fù)又笑道:"測字這玩藝兒,可真有些年頭沒耍了呢..."
樂何當大步走過,口中道:"此處遍地殘枝,雪覆山野,原是木為土摧,土被水侵的反克之局,這字卻是著意破雪見土,復(fù)以金器所劃,正合著扭反轉(zhuǎn)逆的意思."說著右腳微動,將一根殘枝踢開,正是方才云沖波棄下的,口中續(xù)道:"為者若是有心五行格局之人,也便罷了,若是無心所為,便是天意,足證此字當依正格而解."
李移子并不起身,只盯著那字,右手連連虛捏掐算,道:"以時度之,此刻當以坤方為本,然大地方覆,故取其反."頓了頓,又道:"然此人寫八若九,寫爻若八,便是反意之行,看其字法,純出自然,則以易測之,仍當取其正."
樂何當站住腳步,道:"以金為格,土又生金,更是在反克之局中強行破局撥正,以此看,寫此字者,其父,當為大金之格,主富貴."
李移子道:"九者小畜八者比,小畜者,密云不雨,風行天上,主君子,以懿文德,可知此人當下正是無所施及,待物而發(fā)."
樂何當摸摸下巴,道:"金格銳堅,出土生水,然強置于此反克局中,是四望無托,暗危潛伏之局,可知此人雖然目下得意,卻必有潛憂未去."
李移子沉聲道:"比者,吉,無咎也,不寧方來.主下順從,可知此人方經(jīng)惡斗,收服不佞."
樂何當又道:"此字植根后土,然此地方經(jīng)劇變,土非自然,可知此人與寫字者必非天倫自然,若非父子離散,便是義收螟蛉."
李移子沉思一下,道:"比與小畜雖然相鄰,卻究非同卦,如今強入一字,或當有所聯(lián)系."
樂何當?shù)?"此字筆畫斷續(xù),似有艱險,可見此人暗憂一斑,本來火能生土,此處既然五行倒逆,便主自土取火,可知此人將有火劫..."說著聲音已漸漸猶豫,沉吟道:"這個,卻不該是‘將有火劫‘罷?"
李移子此時也面有難色,遲疑道:"比與小畜兩卦當中,只二測相同,一者九五,一者*,九五帝數(shù),非人能配,自不會是,可依*取解,卻是一者從上,一者上合,那...那豈不是南轅北轍的意思么..."
公孫升濟雖為武將,卻終是家中世傳巫統(tǒng),自小里耳渲目染,也懂得不少,兩人推算他聽著也大約明白,并不須旁人講解.聽到這里,見兩人困惑,便笑道:"自古天機莫測,不可甚解,兩位何求務(wù)盡?"
"止以測定之數(shù)來看的話,兩位可有共識?"
李樂二人聽他這般說,對視一眼,李移子緩緩起身,道:"已有了."
"受字者,屬大金之格,極富極貴,方經(jīng)險灘而挫不服,當下仍有隱憂."
"書者與其雖稱父子,卻非血肉."
公孫升濟目光漸轉(zhuǎn)陰冷,道:"這樣的人,一時之間,我卻只能想到一個."說著右手伸出,在空中虛劃一個"曹"家,道:"兩位怎么想?"
李移子躬身道:"二將軍見得極是."
&quot;只怕,‘九曲兒曹‘當中,已有人潛入長白了...&quot;</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