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么想知道這個呢？”伊斯梅語氣緊張地問。

他解釋了有人把一個小孩留在書店的事，伊斯梅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她馬上過來。

“你確定可以嗎？”A.J.問。伊斯梅已經懷孕六個月，他不想麻煩她。

“我確定。我挺高興你打電話來。反正丹尼爾這位偉大的美國小說家去外地了，而且我最近兩三個星期失眠?！?/p>

不到半個小時，伊斯梅就到了，從她家廚房里帶來了一袋食品：夠做一份色拉的原料、一份意式豆腐千層面和半份烤蘋果奶酥?！拔遗R時只能找到這些了?！彼f。

“不，這已經太好了，”A.J.說，“我的廚房里那叫沒法看?！?/p>

“你的廚房就是個犯罪現(xiàn)場?！彼f。

看到伊斯梅，那個小孩大哭起來。“她肯定是想她媽媽了，”伊斯梅說，“也許我讓她想起了她的媽媽？”A.J.點點頭，不過他覺得真正的原因，是他妻子的姐姐把孩子嚇壞了。伊斯梅的頭發(fā)剪得時髦，紅色頭發(fā)支楞著，皮膚和眼睛都是淺色的，四肢又長又瘦。她的五官都有點太大，她的動作有點太過生動，懷孕的她像是個很漂亮的咕嚕。就連她說話的聲音都有可能嚇到一個小孩。她的聲音清晰準確、訓練有素，總是調整得能讓室內的人都能聽到。在他認識她的十五年左右的時間里，A.J.覺得伊斯梅像個女演員一樣年齡漸長：從飾演朱麗葉到奧菲莉婭到格特魯?shù)碌胶湛ㄌ亍?/p>

伊斯梅把食物加熱。“你想讓我喂她嗎？”伊斯梅問。

瑪雅懷疑地看著伊斯梅?！安?，我想試一試。”A.J.說。他轉而對瑪雅說：“你用勺子什么的嗎？”

瑪雅沒有回答。

“你沒有寶寶椅。你需要臨時堆個什么出來，好不讓她翻倒。”伊斯梅說。

他讓瑪雅坐在地板上，用一堆樣書壘成三面墻，然后在樣書堡壘的里面再墊上床上用的枕頭。

他喂的第一勺烤寬面條毫不費事地進了瑪雅的嘴里?！叭菀??！彼f。

喂第二勺時，瑪雅在最后一刻頭一扭，把調味汁弄得到處都是——A.J.身上、枕頭上、樣書堡壘的側面?，斞排せ仡^對他露出滿面的笑容，似乎她開了個聰明絕頂?shù)耐嫘Α?/p>

“我希望這些不是你要讀的書。”伊斯梅說。

晚飯后，他們把孩子放到第二間臥室里的蒲團上讓她睡覺。

“你干嗎不索性把孩子留在警察局？”伊斯梅問。

“感覺那樣做不合適?！盇.J.說。

“你沒想留下她，對吧？”伊斯梅摩挲著自己的腹部。

“當然沒有。我只照看她到星期一?！?/p>

“我想那位媽媽到時候也會出現(xiàn)，改變主意的?！币了姑氛f。

A.J.把那張紙遞給伊斯梅看。

“可憐的人?！币了姑氛f。

“我看也是，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就那樣把自己的孩子遺棄在一家書店里?！?/p>

伊斯梅聳聳肩?！澳莻€女孩很可能有自己的理由?！?/p>

“你怎么知道是個女孩？”A.J.問，“有可能是個實在山窮水盡的中年婦女。”

“我覺得那封信的語氣聽著年輕，我想?；蛟S筆跡也是?！币了姑氛f。她的手指在自己的短頭發(fā)中劃拉了一下，“你別的方面怎么樣？”

“我還行?！盇.J.說。他意識到自己有幾個小時沒有想到《帖木兒》或者妮可了。

伊斯梅洗了碗，盡管A.J.讓她別管了。“我不會留著她的，”A.J.又說了一遍，“我一個人住，又沒存下多少錢，而且生意也不算紅火?！?/p>

“當然不會，”伊斯梅說，“你這樣的過法要養(yǎng)個孩子太說不過去了?！彼驯P子擦干后放好，“不過，你開始偶爾吃點新鮮蔬菜也沒有壞處?！?/p>

伊斯梅吻了一下他的臉。A.J.覺得她跟妮可很像又很不像。有時，她們倆像的那些方面（臉、身材）讓他很難忍受；有時，她們倆不像的方面（頭腦、心）又讓他很難忍受。“你還需要幫助的話就告訴我?！币了姑氛f。

盡管妮可是妹妹，她卻一直擔心伊斯梅。妮可認為，她姐姐在怎么安排自己的生活方面沒有多少經驗。伊斯梅選擇上一所大學，是因為她喜歡宣傳冊上的照片；嫁給一個男人，是因為他穿著燕尾服特別帥氣；去教書，則是因為她看了一部關于某位能激勵人的老師的電影?！翱蓱z的伊斯梅，”妮可說過，“到頭來她總是失望?！?/p>

妮可會希望我對她姐姐好一點的，他想。“戲劇排得怎么樣了？”A.J.問。

伊斯梅笑了，這讓她看起來像個小女孩?！拔业奶欤珹.J.，我不曉得你竟然知道排戲的事?！?/p>

“《薩勒姆的女巫》，”A.J.說，“孩子們來店里買這本書?！?/p>

“對，那就說得通了。事實上這部戲很糟糕?？稍趹蚶锬切┡梢约饨?、大喊，她們喜歡，我可沒那么喜歡。我總是帶一瓶泰諾去參加排練。也許吧，在一片尖叫和大喊中，他們也能順便學點美國歷史。當然，我選擇這出戲的真正原因，是里面有很多女性角色——你知道，在公布入選名單時，會少些孩子流眼淚。但是現(xiàn)在，我的孩子快要出生了，這一切開始顯得像是有，嗯，很多戲劇性的時刻。”

因為她帶了食物過來，A.J.感覺自己欠她人情，就主動提出幫忙?！耙苍S我可以幫忙刷油漆或者印制節(jié)目單什么的？”

她想說“這真不像你”，但忍住了。除了自己的丈夫，她認為自己的妹夫是她見過的最自私、最以自我為中心的人之一。如果跟一個小孩子待了一下午，就能讓A.J.有這樣的改觀，那么等到寶寶出生后，丹尼爾會怎么樣呢？她妹夫小小的舉動給了她希望。她摩挲著自己的腹部。是個男孩，他們已經選好了一個名字，還有一個備選名字，以防之前的名字不合適。

第二天下午，雪剛停，才剛開始融化進泥濘里時，一具尸體被沖到燈塔附近的一小溜陸地上。她口袋里的身份證說明她叫瑪麗安·華萊士，沒費多長時間，蘭比亞斯就推斷出這具尸體跟那個小孩有血緣關系。

瑪麗安·華萊士在艾麗絲島上沒有親人，誰都不知道她為什么來到這里，不知道她來找誰，也不知道她為什么決定自殺，游進了艾麗絲島海峽十二月的冰冷海水中。也就是說，沒人知道具體原因。他們知道瑪麗安·華萊士是黑人，二十二歲，她有個兩歲零一個月大的孩子。除了這些事實，他們還可以再加上她給A.J.的紙條中所說的。一個雖有漏洞，但已經成形的故事浮出水面。警方斷定瑪麗安·華萊士為自殺，其他的就沒什么了。

周末，隨著時間的推進，出現(xiàn)了更多關于瑪麗安·華萊士的信息。她靠獎學金上哈佛大學。她獲得過馬薩諸塞州的游泳冠軍，是位熱心的創(chuàng)意寫作者。她是羅克斯伯里人，她的母親在她十三歲時死于癌癥。一年后，她的外婆死于同一種病。她的父親是個癮君子。上中學時，她時斷時續(xù)在寄養(yǎng)家庭生活。她的養(yǎng)母之一記得小瑪麗安總是在埋頭看書。沒人知道她孩子的父親是誰，甚至沒人記得她有過男朋友。她被勒令休學，因為之前的那個學期，她每門功課都不及格——一方面是當媽媽，一方面是高強度的學業(yè)課程，這讓她不堪忍受。她漂亮、聰明，這讓她的死成為悲劇。她貧窮，還是個黑人，這意味著人們會說他們早就預見到這種事。

星期天晚上，蘭比亞斯順道來了趟書店，想看看瑪雅，也跟A.J.交待一下最新情況。他有幾個弟弟妹妹，他提出A.J.忙書店的生意時，他可以照看瑪雅。“你不介意嗎？”A.J.問，“你不用去哪里嗎？”

蘭比亞斯最近離了婚。他的前妻是他高中時的甜心愛人，所以他過了很久，才意識到事實上她并不是個甜心愛人，也根本不是個很好的人。吵架時，她喜歡說他又蠢又胖。順便說一句，他不蠢，盡管他讀的書不多，去的地方不多。他也不胖，盡管體型像斗牛犬——脖子上肌肉粗壯，腿短，鼻子又寬又平。這是一條結實的美國斗牛犬，不是英國的。

蘭比亞斯并不想念自己的妻子，不過他的確懷念下班后有地方可去。

他坐在地板上，把瑪雅抱到自己的大腿上。瑪雅睡著后，蘭比亞斯告訴了A.J.他所了解的瑪雅媽媽的事。

“我感到奇怪的是，”A.J.說，“首先她為什么來到艾麗絲島。你知道，到這兒來可非易事。我住在這里的這么多年里，我自己的媽媽只來過一次。你真的覺得她來不是為了見某個特別的人？”

蘭比亞斯調整了一下瑪雅睡在他腿上的位置?！拔乙恢痹诳紤]那一點。也許她對去哪里沒有計劃，也許她只是坐上第一列火車，然后是第一趟大巴，然后是第一班渡輪，最終到了這里。”

A.J.出于禮貌點了點頭，但他不相信有什么無緣無故的行為。他愛讀書，他認為該有個解釋。如果第一幕中出現(xiàn)了一把槍，那把槍最好在第三幕中開火。

“也許她想死在一個風景不錯的地方，”蘭比亞斯補充道，“哎，兒童與家庭服務局的那位女士星期一會來取這個開心的小包裹。既然那位母親沒有家人，孩子的父親又不知道是誰，他們就得給她找個寄養(yǎng)家庭?！?/p>

A.J.數(shù)著抽屜里的現(xiàn)金?！叭绱税才牛瑢⒆觼碚f挺不容易的，不是嗎？”

“有可能，”蘭比亞斯說，“可是她這么小，大概會一切順利吧。”

A.J.又數(shù)了一遍抽屜中的現(xiàn)金?！澳阏f那位母親就被安排過寄養(yǎng)？”

蘭比亞斯點點頭。

“我想她認為這個孩子在書店里會有更好的生活。”

“誰說得準呢？”

“我沒有宗教信仰，蘭比亞斯警長。我不相信命運。我的妻子，她相信命運?！?/p>

就在這時，瑪雅醒了，她朝A.J.伸出胳膊。A.J.合上收款機的抽屜，從蘭比亞斯那里把她接過來。蘭比亞斯覺得自己聽到那個小女孩叫A.J.“爸爸”。

“呃，我一直讓她別那么叫我，”A.J.說，“可她就是不聽。”

“孩子有自己的想法?！碧m比亞斯說。

“你想喝杯什么嗎？”

“當然。干嗎不呢？”

A.J.鎖好書店的大門，然后上樓梯。他把瑪雅放到墊子上，然后出來進到房子的大房間。

“我沒法養(yǎng)小孩兒，”A.J.語氣堅定地說，“我兩個晚上沒睡覺了。她就是個恐怖分子！她醒來的時間很要命，凌晨三點四十五分好像是她一天的開始。我一個人住，又沒錢。單靠賣書養(yǎng)不活一個孩子。”

“說得對?！碧m比亞斯說。

“我?guī)缀踹B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A.J.接著說，“她比小狗還要難搞，像我這樣的人連小狗都不該養(yǎng)。還沒有人訓練過她上廁所，我根本不知道這樣的事情，還有其他相關的事情要怎樣辦。另外，我從來就沒有真正喜歡過小寶寶。我喜歡瑪雅，可是，跟她根本沒什么好說的。我們談論艾摩，對了，我受不了艾摩。除此之外，談話主要是關于她的。她完全以自我為中心?！?/p>

“小寶寶都是那個樣子的，”蘭比亞斯說，“等她知道了更多的詞匯，跟她談話就會好起來。”

“她老是想讀同一本書，而且那是最垃圾的圖片書?！豆治锞驮诮Y尾處》？”

蘭比亞斯說他沒聽說過這本書。

“嗯，肯定的。她的閱讀品位特別糟糕?！盇.J.大笑起來。

蘭比亞斯點點頭，喝了口他的葡萄酒。“沒人說你必須養(yǎng)她?！?/p>

“是啊，是啊，當然?？墒悄悴挥X得我對她最終到哪里能有點發(fā)言權嗎？她是個特別聰明的小家伙。比如她已經認識字母表，我甚至讓她明白了什么是字母順序。要是她最后跟一些不能欣賞到這一點的混蛋在一起，我會不樂意的。就像我以前說過的，我不相信命運。可是我的確覺得對她有種責任感。那個年輕的女人的確把她留給我來照顧?！?/p>

“那個年輕女人瘋了，”蘭比亞斯說，“之后不過一個小時，她就投海自盡了?！?/p>

“是啊?！盇.J.皺起眉頭，“你說得對?！睆牧硗庖粋€房間里傳來哭聲，A.J.欠身走開。“我得去看看她?！彼f。

周末快過完時，瑪雅需要洗澡了。盡管他寧愿把這項新的親密活動留給馬薩諸塞州的負責人，但是A.J.不想把她交給一個微型郝薇香小姐式的社會福利部門。A.J.在谷歌上搜了又搜，只為確定正確的洗澡方式：兩歲孩子洗澡水的適當溫度，兩歲孩子能否使用成人洗發(fā)水，一位父親怎樣清洗一個兩歲女孩的私處而不被認為是變態(tài)，浴缸里的水放多深——剛學走路的孩子，如何預防一個兩歲的孩子在浴缸中遇溺，洗澡安全總則，等等。

他用主要成分是大麻籽油的洗發(fā)水給瑪雅洗了頭發(fā)，這瓶洗發(fā)水是妮可的。很久以前，A.J.就把妻子的其他一些東西都捐了或者扔了，他還是很不忍心把她的洗浴用品扔掉。

A.J.給瑪雅沖洗了頭發(fā)，她開始唱起來。

“你在唱什么？”

“歌?！彼f。

“唱的什么歌？”

“啦啦，布呀，啦啦?！?/p>

A.J.笑了起來。“好吧，我聽著是亂唱，瑪雅?！?/p>

她朝他濺水。

“媽媽？”過了一會兒她問。

“不，我不是你媽媽。”A.J.說。

“走了?！爆斞耪f。

“對，”A.J.說，“她很可能不會再回來了?！?/p>

瑪雅想了一會兒，然后點點頭?！澳愠??！?/p>

“我還是別唱了。”

“唱?！彼f。

這個丫頭失去了媽媽，他覺得至少自己能滿足她的愿望。

沒時間去谷歌上搜索“適合給小寶寶聽的歌曲”。A.J.在認識自己的妻子之前，曾在普林斯頓大學無伴奏男生合唱隊“腳注”中唱第二男高音。A.J.愛上妮可后，受損失的是“腳注”，在一個學期錯過多次排練后，他被合唱隊除名。他回想在“腳注”的最后一場演出，那次是向八十年代的音樂致敬。他在浴缸邊的表演跟那次的節(jié)目單很接近，從《99只氣球》開始，接著是《從我的夢中出來，上我的車》，壓軸曲目為《愛在電梯中》。他并沒感覺自己特別傻。

他唱完后她鼓了掌?！霸俪彼畹?，“再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