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他和咱們情況也不一樣,他以后是要上大學(xué)的,又不會一直待在這,我說句難聽的,阿濤和她就算真成了,日子也不能好過,你看她今天那一身,那裙子、包,還那首飾,隨便一樣都夠咱半個一個月工資了,那樣子是能踏實過日子的人?”
“我靠這么貴,真假啊?你咋看出來的?”
張真說:“你們不總拉我去市區(qū)逛,那些品牌店還去少了?”
張小虎沉默了。
張真嘆了口氣:“這廠里就算再干個十年八年的,也難有什么出息的,等我攢夠了錢就也走了,我去學(xué)門手藝,就不怕混不下去了,你們都有什么打算嗎?”
“我喜歡畫畫,以前上高中時候想考藝校來著,可惜我文化課太差了,數(shù)學(xué)什么的怎么考都不及格,我沒考上大學(xué),家里又沒什么閑錢供我去外面學(xué),所以一畢業(yè)就出來打工了。
我出來的時候行李箱里衣服沒帶幾件,把以前畫畫的顏料全塞滿了,我想著邊工作邊學(xué)習(xí)畫畫,等學(xué)好了就找個和繪畫相關(guān)的工作,可誰知這一進了廠,每天下班累得手指頭都不想抬一下,我那些顏料什么的都放過期了。”
二十歲的少女低頭把弄著自己那雙粗糙的像是三十歲的手,當(dāng)她抬起頭來時,言朝從她那雙眼眼睛里看見了深深地落寞與迷惘,“其實我去年就想換份工作了,可看來看去也都那樣,好點的單位一看我這學(xué)歷,談都不愿意和我談了。”
“麗麗,我怎么沒聽你說要走啊?”許瑤皺著眉頭道。
“八字沒一撇呢,真要走的話,我一定提前跟你說的。”
“成吧,到時候我也走,這怪沒意思的,一點也不好玩。”
“不是,你們怎么都想走啊。”王子豪皺著眉頭,“咱們這樣有啥不好的,有吃有住還有這么多兄弟一塊玩兒。”
張真說:“你難道要這樣玩一輩子嗎?”
“玩一輩子怎么了?”王子豪不以為意。
“婚也不結(jié)?”
“廠里那么多妹子,我還怕找不到老婆嗎?”
這句話也不知道戳中了張真哪個點,他突然沉默了。
男人低頭點燃一支煙,深吸了一口,半晌,幽幽開口道,“我在這里呆六年了,談了兩個女朋友,頭一個談了三年,都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了,她爸媽嫌我工資低沒本事,愣是不同意,后來又談了一個,兩年半,也跟我分了,別說那些心氣兒高的,就是廠里這些女孩子,她們心里也是看不上我們的。”
這話說的直白,一旁幾個女孩卻沉默著沒有反駁,反而在男生們看向她們時,或是默默垂下了頭,或是尷尬的一笑置之。
王子豪有心反駁,視線瞟到一旁失意的喝著悶酒的陳濤,到嘴邊的話也一時如鯁在喉。
他不想承認,但卻不得不承認,張真說的都是事實。
一群人原本說吃完燒烤去唱歌的,此刻卻全然沒了興致,草草收場,各自回了住的地方。
這天晚上,言朝整夜都沒有睡,一個是因為這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攪亂了他的心,另一個,是當(dāng)他回到表哥言俊的出租屋,房內(nèi)傳來的不正常的女聲。
在他回家的一個小時后,那扇緊閉的房門終于打開了,一個穿著紅色吊帶裙的女人和他的表哥先后從那間房里走出來,言朝走進那間屋子,一陣濃烈的煙草夾雜著栗花的氣息撲面而來,逼的他立馬退了出來。
嚴朝搬去了公司的八人宿舍。
夜里躺在宿舍的鐵架床上,黑暗中聽著工友們高低起伏的呼吸聲,有那么一瞬,他覺得自己是在學(xué)校寢室的床上。
手機傳來滴滴聲,他摸出來看,是有人給他發(fā)了□□信息,他高中班里的英語課代表,余小晚。
【言朝同學(xué),你志愿填好了嗎?】
言朝看見這段話,幾乎是好愣了一下,他點開手機的日歷,才驚覺時間已經(jīng)到了6月28。
而余小晚的這句話前面還有一句話【言朝同學(xué),高考成績出來了,你考了多少分啊?】
這條消息的發(fā)送時間顯示在四天前,這幾天言朝每天都加夜班到很晚才回來,根本就沒時間看手機,自然也沒注意到她的消息。
言朝想了想,回了兩個字:【沒填】
【你還沒填啊】
【那你真的想好了嗎,要填B大?】
【你分數(shù)分數(shù)是多少呀,我?guī)湍憧纯矗俊?br />
那邊立馬就回了消息,連發(fā)三條,像是一直在等著他的回復(fù)。
【還沒查。】
【你怎么還沒有查分數(shù)啊?】
【四天前就可以查了,我考了576分】
【這個分數(shù)B大肯定夠不上,我準備去F大了】
【嗯,助你得償所愿。】
【謝謝!】
【你快去查查成績吧。】
余小晚看起來像是比言朝還要著急。
工廠的宿舍想想也不會有電腦那東西,言朝只說明天去查,對于余小晚之后的話就沒有再回復(fù)了。
他逛了逛□□空間,看了同學(xué)們的動態(tài),一個個都特別精彩,有在的外地旅游的,有的是在游樂場的,有的在鄉(xiāng)下抓魚游泳,也有官宣戀愛的……每一條都顯得那樣快活,充滿了自由的氣息。
言朝看著同學(xué)們?nèi)瑛B入藍天,魚游入海,回憶起自己這二十多天來的生活,能想到的卻好像只有流水線上擰不完的螺絲。
第二天晚上,他找了工廠附近的一個網(wǎng)吧查了分,分數(shù)喜人,換做他們學(xué)校的任何一個同學(xué),估計得敲鑼打鼓的全家慶賀一番,可是他卻無法分享這份喜悅,只在看過之后,進入報考網(wǎng)填寫了之前就定好的志愿。
日子一如既往的流逝著,七月中旬的時候,言朝拿到了一個月的工資,四千四百塊,他留下四百塊作為伙食費,剩下的四千塊全打回了家里。
八月、九月……一直到了開學(xué)的日子,投出去的志愿宛如石沉大海,沒有激起任何浪花,言朝知道自己落榜了,心里僅剩的一點漣漪也暗淡下去,工友們見開學(xué)的時間都過了,他還在埋頭干活,漸漸的對他的看法也就變了,不再把他看做一個將要去上大學(xué)的、前途無量的知識分子,而是一個考不上大學(xué)的、將和他們一樣在流水線上消耗一生的打工人。
甚至原來他們看言朝時那羨慕的眼神都變成了同情。
“言朝,這都九月了,你怎么還不回去上學(xué)啊?”
“……不上了。”言朝上下嘴唇開闔,感覺嗓子發(fā)干,可發(fā)干的嗓子里也終于吐出了這三個字。
工友B:“怎么了,是沒考好嗎?”
工友C:“你高考考了多少分啊?”
“我家那丫頭也今年高考的,考了521分,上了個221,那丫頭說她考試緊張沒發(fā)揮好,不然按著她平時的成績,上個985是沒問題的,我想叫她再復(fù)讀一年,她不愿意,現(xiàn)在在南大讀書呢,前些天我特意請假回去送她去學(xué)校,喲,那大學(xué)是真漂亮。”同組一大嬸說著從身上摸出手機,翻出她們一家三口在大學(xué)門口拍的照片來給言朝看,“瞧瞧這學(xué)校,多氣派啊!她雖然是個丫頭,但我們從沒想著不叫她讀書,這丫頭也聰明乖巧,很給我們爭氣……”
言朝知道她并不是想要知道自己考了多少分,只是想說自己的女兒,所以也只是安靜的聽她說話。
“行了行了,全公司都知道你女兒考上一本了,有必要逮著人就說嗎?”趙欣見她叭叭個沒完沒了的,終于忍無可忍打斷了她。
“你這話什么意思?”那大嬸的得意一時僵在了臉上。
“我說考個一本也沒什么了不起的,考一本的多了去了,有人考Q大B大呢,還有人考H大呢,你和那些人比去啊,人孩子考省狀元的也沒見你這么嘚瑟的。”
“你……”大嬸被她一通話懟的氣紅了臉,想要發(fā)作,可礙于臉面又硬撐著,半晌說,“小趙啊,阿姨不是在炫耀什么,阿姨就是想告訴小言要多讀書,我雖然沒上過幾天學(xué),但也知道知識改變命運的道理,這年頭學(xué)歷很重要的,我們是沒辦法才干這個,他這么小年紀,也想一輩子干這個不成嗎?要我說啊,他就應(yīng)該回去讀書,好學(xué)校上不了,差點的學(xué)校還不是一大把,起碼混個大學(xué)文憑再出來,怎么也能去坐個辦公室不是,你們說說我這說的在理不?”
“是啊,張姐也是好心,趙欣你脾氣別這么沖嘛!”
“……”趙欣簡直給氣笑了,“她好心,我脾氣沖?李玲你之前可不是這么說的,先說她窮嘚瑟的不是你嗎?”
“我,我什么時候這么說了?”
“喲,之前白眼都翻上天了,現(xiàn)在不認賬了,行了,你也別擱這裝了,怪惡心人的,言朝,你來姐這邊干,別搭理她們。”
言朝放下手里的活,去了趙欣旁邊的工位,“謝謝欣姐。”
“謝什么,她們就是嘴欠,你別往心里去……不過你要有什么也別總憋心里,可以和我說說。”
“嗯。”言朝嘴上雖這么應(yīng)了,卻是什么也沒說。
“叮鈴鈴鈴……”耳邊傳來很大的手機鈴聲,言朝掏出手機接通了,對面?zhèn)鱽硪粋€帶著濃郁北方口音的女聲:“你好,請問是言朝同學(xué)嗎?”
“是我。”
“我是B大招生辦的老師,系統(tǒng)查詢到你還沒有來校報到,是有什么事情耽擱了嗎?”
言朝腦子一下懵了。
“……喂,言朝同學(xué),你還在聽嗎?”
“啊,在、在聽。”
老師敏銳的從他的反應(yīng)里感受到了什么,轉(zhuǎn)而問:“你收到通知書了吧?”
言朝腦子里亂作一團,垂在身側(cè)的手握成拳頭,他努力使得自己冷靜下來,這才克制著聲音里的顫抖回道,“收,收到了。”
“那你什么時候可以來報到呢?”
“老師,我……我不去了。”
“什么?”這回驚訝的換成了對方,不怪老師會是這樣的反應(yīng),畢竟她們學(xué)校可是全國最頂尖的學(xué)府,多少人擠破了腦袋要進去,又有多少人所夢都不敢想能考上這樣的學(xué)校,這位同學(xué)報考了,錄取了,卻說不來了。
“我不去了。”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老師,我還有些事情,就先掛了。”
“同學(xué),你確定好了要放棄入學(xué)名額嗎?”
“嗯。”
“如果你確定不來的話,那請配合老師核實一下你的身份,你先報一下你的身份證號和準考證號。”
言朝熟練地念出了自己的證件號,做完認證,他掛掉電話,幾乎渾身都是麻的,好像沒了知覺一般。
等他終于回過神來時,才注意到周圍的人都用一種震驚的眼神看著他。
“言朝,剛才給你打電話的,是、是B大的老師?”趙欣結(jié)巴道。
“嗯。”車間嘈雜,言朝剛剛為了聽清電話,下意識開了免提,但因為情緒太過激動,他忘記了周圍都是人,也沒有換個地方去接聽。
“你考上了B大!”趙欣聲音一下子變得極其尖銳起來,“你考上B大怎么不讀啊,你瘋了嗎?”
言朝說:“不想讀。”
“什么不想讀,你實話說,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難啊?”
言朝想起自己的家庭,一時如鯁在喉,半晌,他放下手里的東西站起身道:“姐,我離開一下,組長問我的話,你就說我一會兒回來。。”
“你干嘛去?”
“有點事情。”
在他出去后,車間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紛紛竊竊私語起來。
“他真考上B大了嗎,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小言一看就不是普通孩子,前陣子車間那橫幅就是他寫的,那字多漂亮啊,人也聰明,學(xué)什么都學(xué)得快。”
“可他為什么不去上啊?”
“這還用問,你看他平時吃穿,家里肯定是很困難。”
……
“媽。”
“阿朝,怎么這時候有空打電話回家啊?”
“你有收到過我的錄取通知書嗎?”
那邊一下沉默了,半晌才回道:“沒有。”
“學(xué)校給我打電話了。”
對面又沉默許久:“阿朝,媽也想讓你去上大學(xué),可是咱們家這個情況,哪兒供的起啊!”
言朝感覺一股涼意從腳底一路躥到了心頭,他聽見自己嗓音干澀的說:“我知道的,媽,我沒想再上的,我只是問問。”
“……阿朝啊,是媽媽沒用,咱們家世代就出你這么一個大學(xué)生,媽卻供不起你,要不是你爸……”那邊說著話,已經(jīng)傳來細細的哭聲,言朝卻沒心思安慰,“嗯……媽,沒事的話,我先掛了。”
“阿朝。”
“嗯。”言朝等著女人接下來的話。
“你的通知書,媽給你收著了,你……”
“媽,我上班去了。”言朝按掉了電話,坐在檐下的臺階上久久沒動。
一年前他爸去外地打工的時候出了車禍,搶救了幾天才保下一條命來,但人卻再沒站起來,司機肇事逃逸,沒找到,那時候他剛上高三,家里都不想讓他讀了,是他堂姐言欣說好歹讓他拿個高中畢業(yè)證,出去也比初中學(xué)歷好看點,更何況他還沒成年,沒成年出去也沒人敢要,這才又讓他讀了半年。
高三大家都在備考,言朝也備考,只是他的同學(xué)們都對未來充滿未知和期待,只有他已經(jīng)提前預(yù)知了結(jié)果,并且無法再抱有希望。
他們這家工廠里加班很嚴重,而且加班費一個小時只有17塊,短短一年,之前約他出去玩的那群人一大半都走了,說要在這里混一輩子的王子豪也要走,言朝聽他說有個親戚在大酒店里當(dāng)大堂經(jīng)理,他準備去那酒店謀個職,聽他說的怎么好怎么好,言朝于是也想著一起去試試,這一試就被招進去了。
兩個小伙子因為長得精神,被安排在酒店門口做迎賓,上班時間早8:00到晚8:00,三個小時輪一班,工資五千二,雖說不高,但比起在之前的廠里黑白顛倒、干死干活卻還多了近一千,并且包吃包住,伙食很好,就實在比在工廠強上不少……
言朝在門口笑臉相迎的站了幾個小時,又熱又渴,肚子咕咕叫,終于等到換班的人過來,畫面一轉(zhuǎn),他已坐在了滿桌豐盛的飯菜前,他夾起一個紅彤彤的油爆蝦正要往嘴里塞,突然感覺到肩膀被人拍了拍,他停下動作回過頭,看見經(jīng)理一臉不悅看著自己,質(zhì)問他怎么工作時間跑過來吃東西。
言朝心想自己不是已經(jīng)下班了,但看見經(jīng)理怒沉沉的一張臉,又懷疑起是不是自己弄錯了時間,一時就有些慌亂無措,糾結(jié)間,忽然他身子猛的一沉。
“你醒了?”一個溫溫和和的聲音傳入耳膜,言朝循著那聲音抬起頭,看見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英俊男人站在他身前。
言朝盯著那張俊美的挑不出半分錯處的臉,思緒漸漸回籠,他意識到自己是在聽一場音樂會,在音樂廳里睡著了,可又有些疑惑于應(yīng)該在臺上的人為什么會站在他的面前。
“音樂會結(jié)束了。”男人說。
言朝左右看看,才后知后覺之前座無虛席的大堂里如今空空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