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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城果然翻天了。
第二天天不亮謝一鷺出城去看,還沒出太平門,就碰上了屈鳳的軟轎,拿屈鳳自己的話說:“砍個樹,怎么鬧這么大動靜!”
一路上老百姓絡(luò)繹不絕,來簽押的、看熱鬧的、借機做買賣的,數(shù)不勝數(shù),從城門到梨樹林,搭棚子烙餅的,吆喝賣水的,那個熱鬧勁兒,和城里沒有兩樣。
轎子抬得費勁,屈鳳干脆下來和謝一鷺一起步行,道兩旁都是織造局拉的圍子,隔幾步就是個帶刀的火者,謝一鷺沒和屈鳳說昨晚的事,看眼下這架勢,不用兵部出兵,老百姓自己就能把織造局的臺子給掀了。
鎮(zhèn)臺子的仍然是上次那個魁偉的女真人亦失哈,兩邊負(fù)責(zé)簽押的是皮膚黝黑的安南宦官,謝一鷺一眼就看見阮鈿了,刀帶鞘抱在懷里,一副嚴(yán)陣以待的樣子。這人很有意思,好惡都寫在臉上,一看見謝一鷺,立刻惡狠狠瞪過來,是個直腸子。
先簽押的全是平頭百姓,沒錢、沒人、沒勢力,謝一鷺和屈鳳在人群里看著,他們流著淚在文書上摁手印,然后磨蹭著,有幾分卑怯地,把太監(jiān)訛詐的錢從腰包里掏出來,小心翼翼壓在文書上。
“下一個!”簽押宦官扯著嗓子喊一聲,這些被無辜剝奪了財產(chǎn)的人就牲口似的,被推搡著攆下高臺。
“欺人太甚?!敝x一鷺要去理論,被屈鳳按著腕子攔下了,正這時候,后頭有什么人使勁往前擠,謝一鷺不經(jīng)意一瞥,居然是靈福寺見過那個張彩。
“給我回來!”高臺上阮鈿突然吼,謝一鷺和屈鳳回頭看,原來是亦失哈從臺子上跳下去,正逆著人流往這邊擠。
幾乎同時,從謝一鷺身邊竄過去一個人,“嗖”地一下,擋在張彩面前,因為離得近,謝一鷺認(rèn)出來,是上次拿刀逼著他那個安南孩子,他記得他的刀,長得離譜。
張彩不往前走了,很警惕地,沉默地和他對峙,兩個人都是孩子,卻皆有一副大人的面孔,謝一鷺偏頭問屈鳳:“這倆不都是廖吉祥的人么?”
“是呀,”屈鳳也搞不懂,“織造局不像鄭銑,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看不透?!?br /> “阿留,走開!”亦失哈趕過來,老百姓像一片無助的浪,被這大個子推得東倒西歪,他就是一把勁風(fēng)、一陣狂瀾,眨眼吹到到跟前,死死握住張彩的手:“你怎么來了!”
張彩個子才到他肩膀,貼近了,像是要投到他懷里:“我來看看你?!?br /> “快回去,”亦失哈握他的手沒有松開,“這地方亂,再說讓你哥知道了……”
“我才不怕他知道,”張彩踮著腳,越過亦失哈的肩膀看阿留,“我怕你跟著這伙安南蠻子,吃虧。”
極快地,阿留反手把刀背在背上,這是要拔刀了,亦失哈旋即回身,大手猛地蓋住他握刀的手,阿留試著抽刀,但抽不動,回頭望向臺上的阮鈿,這時候阮鈿已經(jīng)蹲下來,看戲似地看著這邊,緩緩地,搖了搖頭。
阿留松手,亦失哈也松手,長刀順著阿留稚嫩卻有力的背脊滑下去,懸在腰間晃了晃,不動了。
亦失哈牽著張彩往回走,謝一鷺和屈鳳、還有周圍那些小老百姓,都自覺地往后退,張彩扭頭一直盯著高臺,忽然問:“那些簽押的,為什么上錢?”
亦失哈沒出聲。
“亦失哈,”張彩不知道為什么發(fā)怒了,“他們?yōu)槭裁瓷襄X!”
“阿彩……”亦失哈面露難色,張彩一把甩開他的手:“督公要是知道了……”他生生頓住,大概是知道有些話不能在這里說,謝一鷺敏銳地抓住他的話頭,難道太監(jiān)勒索錢的事廖吉祥不知道?不就是他下令砍樹的嗎?
張彩不肯走,返身往前擠,亦失哈追上去,護寶貝一樣護著他,偌大一個漢子,完全被這柔弱的孩子主宰了。
確實每個簽押的宦官都在收錢,那些老百姓顯然是憤怒而壓抑的,其中有一個,六七十歲年紀(jì),臉上手上密密麻麻全是皺紋,因為貧窮和勞作而渾身精瘦,皮膚黑得發(fā)亮,破爛的衣褲下只有一只腳上有鞋,正要把錢投到桌上。
張彩和他隔著兩排隊伍,猛地搡開那些人,橫沖直撞過去,被撞到的人在叫罵,老漢的錢已經(jīng)出手,半空中張彩單手撈住那把銅板,嘩啦一聲,全數(shù)拍回老漢手里。
“走?!彼p輕推了老漢一把。
簽押宦官騰地站起來:“彩哥兒!”
張彩把眼一橫,凌厲地盯著他:“這里有你說話的份兒?”
亦失哈從后拽他的纖腰,阮鈿抱著刀,不緊不慢踱過來:“張彩,砍樹的事督公是著我辦的,你們高麗人湊什么熱鬧?”
張彩恨恨瞪著他,明明是狂怒,卻因為一張孩子臉,活活一副要哭的樣子,他從纏腰里掏出兩片銀葉子,“咚”地?fù)サ阶郎希骸皦虿粔颍 ?br /> 阮鈿皺著眉頭看他,多少有些訕,忽地笑了,轉(zhuǎn)而吩咐亦失哈:“護法金剛,還不把你家的活菩薩請走!”
亦失哈伸手過來,張彩很抗拒地甩膀子:“我自己能走!”
他走出兩步,又停下來,回頭看著高臺上的阮鈿:“你這么干,要出事的!”
阮鈿沒聽著似的,邁著方步,往臺子另一邊去了。
亦失哈追著張彩勸,張彩一次次把他推開,謝一鷺眼看這孩子氣沖沖往前走,左手緊捏著腰間的佩刀,突然,不知道從哪兒飛出來一塊石頭,帶著響兒打在他額角,他叫都沒叫一聲,斷了筋骨似地癱倒在地上。
亦失哈瘋了似地?fù)渖先?,顫顫把人翻過來一看,左邊太陽穴被打破了,血流了一地,阮鈿在高處看見了,抽出刀,把刀鞘狠狠擲在腳下:“娘的誰干的!給我揪出來!”
他的人紛紛動作,帶刀的都拔刀了,看石子的方向,是方才被張彩撞開的那兩排人里扔出來的,阿留直奔那伙刁民而去,眼看太監(jiān)要動武,老百姓也抄起家伙,場面一下子亂了,謝一鷺追著阿留往前擠,屈鳳看他上去,也跟著沖進漩渦。
金棠提著袖子,濃墨大筆在白宣上擦碾而過,旁邊研墨的小宦官拍著巴掌贊嘆:“爺爺好字,熱鬧方正的好字!”
金棠擱筆,頗受用地:“學(xué)督公臨兩筆《大寶箴》,果然痛快!”
他翻手要去動閑章,門外匆匆跑進來一個火者,咽了口吐沫說:“爺爺快去看看,彩哥兒被人打破頭了!”
金棠的臉唰地白了,一剎那像是慌了神兒,提袖子的手一松,大緞廣袖落到墨池里,沾了一袖黑。
兩邊小宦官扶著,他踉踉蹌蹌跑到張彩門外,一推門,亦失哈從床邊站起來,金棠看見他,臉頓時僵了,站在門口,他伸出手,手掌朝上。
小火者跨進屋,從膽瓶里取出雞毛撣子,恭敬地捧到他手上,他倒抓著撣子,沖過去一連抽了亦失哈幾十下,沒力氣了才把撣子扔到地上,喝了一聲:“滾!”
亦失哈始終低著頭,咕噥一句:“城北亂了?!?br /> 金棠的面頰動了動:“知道了?!?br /> 亦失哈扭頭出去,金棠一腳把雞毛撣子踢開,怒不可遏地喊:“以后不許那女真人進這個屋!”
“哥……”張彩醒過來,小聲叫他。
金棠連忙過去,握著他的小手,不敢抬頭看他的傷,那塊臨時包裹上的碎布,那片干涸的血跡,幾乎讓他落淚,“讓你別去,別去,就是不聽!”
張彩不說話,小手有一下沒一下?lián)现氖终菩?,金棠的心便軟了?br /> “我就是去看看,”張彩嘟著嘴,像個撒嬌的孩童,“我怕他們欺負(fù)他?!?br /> 金棠無奈:“他那么大個子,誰欺負(fù)得了他?!?br /> “他和我好,他們會刁難他的?!?br /> 金棠氣結(jié):“什么和你好,你懂什么叫和你好!”
張彩癟了癟嘴,真的哭了:“就是我想著他,他也想著我的那種好?!?br /> 金棠揉著他的頭發(fā),去擦他的眼淚,張彩把臉半埋在被子里:“可疼了,哥。”
金棠嘆一口氣:“想想甘肅,就不疼了?!?br /> 張彩閉上眼點點頭,是呀,想想甘肅,連天的黃沙、血泊、倒斃的戰(zhàn)馬、燃燒爆裂的尸體……金棠知道他想起那些了,攥他的手緊了緊:“彩啊,亦失哈跟著安南人,他跟我們不是一路的?!?br /> 張彩埋怨他:“不是他想跟著安南人,是你不要他?!?br /> “他一個女真人,我怎么要他?”
“那阮鈿怎么就能要他呢,”張彩小聲說,“他們都說……說阮鈿比你胸懷寬?!?br /> 金棠最聽不得的就是阮鈿比他強,纖秀的的臉?biāo)查g冷硬起來:“亦失哈不讀書不認(rèn)字,我怎么瞧得起他?”聲音冷下去,他人也冷下去,惱怒地背轉(zhuǎn)過身,“跟著那幫打打殺殺的安南人,才是遂了他的性子!”
張彩輕輕扯他的衣裳,金棠不理,張彩于是說:“哥,他們安南人總想壓我們一頭,我知道你難……”
金棠重又溫和地看向他,安撫地拍拍他的手:“你記著,到什么時候,別為了別人搭上自己,再要命的人也不行。”
張彩垂下眼,半晌才說:“亦失哈不會的?!?br /> 金棠冷笑一聲:“傻孩子!”
他起身要走,被金棠拉?。骸案?,阮鈿他們跟老百姓要錢了?!?br /> 金棠絲毫不意外,點點頭說知道了,無意間掃一眼張彩裹頭的布,是男人的內(nèi)袍下擺,布料很差,不是他們宦官會用的:“誰給你包的頭?”
“不知道,”張彩困懨懨的,“亦失哈說是個官?!?br /> “官?”金棠不信。
“一個小官,”張彩說,“亦失哈之前見過,新來南京的,不知道名字?!?br /> 金棠把被子給他掖好,像個溫柔的母親:“乖乖的,睡吧?!?br />
謝一鷺傷了手,大半條左胳膊動不了,今天老百姓動了真格的,鋤頭耙子都上了,可織造局還是抓了人,人一鎖老百姓就消停了,但謝一鷺知道,那只是驟雨前的寧靜,后頭怕是有潑天的大浪等著呢。
他傍晚時分到的靈福寺,乍一看石燈像是空著,他不死心地往里掏,掏出來一把小竹扇,窄面瘦柄,緩緩展開來,是設(shè)色丹青,畫著半面沒骨折紙梅花,翻到另一頭,有柳體灑金的四個字:汝作舟楫。
“汝作……舟楫?”謝一鷺驚訝地讀了一遍,這不同以往,不是閑來無事的吟風(fēng)弄月,更像是真情流露,這話讓謝一鷺覺得那人興許遇上什么難事了,而自己則是他心湖上的一葉舟,能載著他渡逍遙津、過快哉鄉(xiāng)。
想見他!謝一鷺從沒想一個人想到這樣熬煎,恨不得現(xiàn)在就見到他,腦子里燒著了似地盤桓著一句話,一時找不到筆墨寫就,他想問,夢途識已久,紅塵可想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