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到盤羅的時(shí)候,遇上了泥石流。延誤了行程,月柔整天坐在房間里不說話。我踱到后院的回廊中,欣賞雨景。雨下得不小,眼前朦朧一片。陣陣涼意撲面而來,一股泥土的腥氣。
“在看什么?”身后有人問。我沒有回頭,簡單答道:“雨?!?br /> “在邊關(guān),雨是很少見的。”連城霏微微一笑道:“你知道,處處大漠荒山的,平時(shí)連喝的水都成問題?!?br /> “你們也不容易?!?br /> “哈,謝謝?!边B城霏伸個(gè)懶腰,晃晃脖子?!爸性褪呛?。怪不得那些韃子蠻狄天天打我們呢?!?br /> 我沒說話。連城霏靠著回廊上的柱子,伸手接雨水。我想轉(zhuǎn)身走,連城霏終于忍不住道:“那位月公子呢?好久沒見了啊?!?br /> 我在心底冷笑。你看他那嬌嬌弱弱的少年模樣,其實(shí)論年齡做你爹都夠格了?!霸诜恐行菹⒛?。連公子有事?”
“那倒不是……該不會是水土不服吧?我剛來的時(shí)候也這樣,不過我有一些寒冰玉,等會兒差人給你送去吧?!?br /> “有勞連公子了,我代月柔謝過了?!蔽倚π?,信步往回走。
“他叫月柔么……”連城霏在后面喃喃自語。
回到房間,尉遲城正端著一碗藥經(jīng)過。看見我來了,連忙站住垂首道:“少莊主?!蔽尹c(diǎn)點(diǎn)頭,問道:“這是給誰的?”
“回少莊主,這是給月公子的?!?br /> “他又怎么了?”
“不知道。屬下熬了一點(diǎn)提神健胃的湯藥?!?br /> 我沒說話,尉遲城端著藥走進(jìn)月柔的房間。
“城管家,真是辛苦你了?!痹氯彷p輕的聲音傳來。
“這是屬下份內(nèi)的事情。公子快喝了吧?!?br /> “雷煥他知道么?千萬不能讓他知道啊,要不然他生氣了,嫌我煩,就不讓我跟著去了。”月柔提起我的名字的時(shí)候總是有點(diǎn)怯怯的。
“公子想多了。少莊主不是那樣的人?!蔽具t城安慰人的時(shí)候也是一板一眼的。
“嗯。我知道,他是個(gè)好孩子,一直都是?!?br /> 正說著,對面回廊走來兩撥人,走路的姿勢僵硬,一看便知是軍隊(duì)里的。
“尉遲公子,我家公子要小人將這寒冰玉送來,說是這東西雖不是什么靈丹妙藥,卻也是祛邪寧神的良藥。水土不服的人服下了,要舒服許多?!?br /> “有勞了,替我謝謝你家公子。”我接過盤子,目送那幫人離去。寒冰玉,我瞧了瞧那盒子里晶瑩潔白的藥丸,心道:“你當(dāng)真不是什么靈丹妙藥么?”屋里月柔聽見動靜,連忙叫道:“是雷煥在外面么?快進(jìn)來,外面潮氣太重?!蔽叶酥P子進(jìn)去,面無表情:“謝謝,我知道。”你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個(gè)瘸子么。月柔輕輕嘆了口氣。我推開門,月柔倚在床邊,一把青絲烏發(fā)斜披在肩膀上,眉眼都是柔柔的。尉遲城行禮,退了出去。
“不要逞強(qiáng),怎么跟你爹一樣。倒過來還不是自己難受么?!彼以诖策呑?,白皙的雙手緩緩地按壓我的左膝,手上溫?zé)岬臍庀⒋碳ち宋乙幌??!吧砩显趺纯偸沁@么涼?”他皺皺眉,手上的動作沒有停。“其實(shí)我知道,你是一個(gè)很孝順的兒子。別人不著急,你能不急么?就是你總是陰著個(gè)臉,沒人能看明白你的心思而已。也難怪你了,瞧你爹那張臉,幾時(shí)有過表情了?”月柔輕笑了一下:“有心事就說說看,自己悶著總不是辦法。昨天是不是沒睡好?下眼圈都青了?!闭f著抬手要撫摸我的臉。
我突然站起來,狼狽不堪地看著窗外。再下去我會崩潰的。月柔身上總是有股溫馨的氣息,無論是什么飛扇公子還是什么冷絕醫(yī)邪,統(tǒng)統(tǒng)成了可笑的笑話,一觸即滅。
“雷煥?怎么了?”月柔不解,“你等一下,我有東西……”
“桌上是連城霏公子給你送來的寒冰玉,你吃了它,會舒服一些。我還有些事,先回房了?!辈坏人卮?,幾步走到門前,努力控制著自己不搶出門去。
為什么,為什么,問什么!娘,兒子該怎么辦?我栽倒在床上,看著自己的雙手。狠不下心,心里隱隱在痛,鈍鈍地在痛,娘,兒子這是怎么了?
不知哪里的稚子用清脆的聲音在念,
卅載綈袍檢尚存,領(lǐng)襟雖破卻余溫.
重縫不忍輕移拆,上有慈母舊線痕。
我突然吼出聲:“別念了!別念了!都給我閉嘴!”
沒人回答我。左膝突然一軟,整個(gè)人頹然跌坐在地上。慈母舊線痕,我卻只有一張泛著黃的畫而已!我用后背裝向床沿,整張床蹬蹬作響。疼痛總是讓人清醒,我喉中一甜,一股血沫破口而出。
我呆了。
雖然早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卻沒想到會這么早。我抹抹嘴,指尖的猩紅刺痛了我的眼睛。昨天晚上,我剛剛年及弱冠。當(dāng)年那方士說我出生在子夜,必定是多福多壽,前途無量??墒?,我沒有時(shí)間了。那本來也是以命補(bǔ)命的法子,用我的命,補(bǔ)靜又的命。靜又的血脈愈加強(qiáng)健,我的氣血卻在節(jié)節(jié)衰退。等到亂雪紛飛,藍(lán)蓮盛開,最后一次幫靜又理氣調(diào)息之后,我的作用,也就完成了。
“你確定你不會后悔?”
“不會。只要能讓我變得強(qiáng),不就是少活幾十年么?!?br /> “你啊?!?br />
沒時(shí)間了。我默默地把手擦干凈,把地板擦干凈,換了一件衣服。起碼現(xiàn)在,我是尉遲雷煥。這就很好。
“少莊主,月公子請你去用早點(diǎn)。”尉遲城在外面說。我壓低聲音應(yīng)了一句:“我在運(yùn)功,你把早點(diǎn)給我端來吧?!?br /> 尉遲城疑遲了一下,道:“是。”
一會兒,門外響起了敲門聲?!袄谉?,你別生氣啊,千萬別生氣啊,我知道其實(shí),其實(shí)你一直都不喜歡我……”是月柔,聲音發(fā)抖。“以后我一定注意,所以,這碗壽面你吃了它可以么?求你了,這是我做的,那個(gè),我放在門邊了啊,你,你一定要吃呀,我這就離開……”
一溜小跑。我打開門,門外當(dāng)真放了一個(gè)碗,滿滿一碗的壽面。做工很精巧,還是我最愛吃的牛肉面。
中原的習(xí)俗。孩子生辰,要吃一碗娘親做得長壽面。我坐在桌前,看著碗發(fā)呆??粗粗樕弦话W。
那年余嬤嬤拉開我的被角,輕輕問,哭什么。
我問我自己,你,哭什么。
“少莊主,前面的人回來報(bào),盤羅的路暫時(shí)通不了了,我們可以繞道阜城?!?br /> “知道了,通知下面,收拾一下,上路。”
走的時(shí)候,不見了月柔。連城霏那邊似乎也得到了消息,也要繞道阜城。他和我客套半天,一雙眼睛明明白白地四下尋著月柔。我也等得有些不耐,于是催道:“城管家,月公子呢?還不快請?”尉遲城道:“屬下剛剛見著月公子往您房間去了。”正說著,月柔低著頭從客棧里面出來,鼻梁微微抽動,眼睛紅腫紅腫。我沒管太多,牽過若翼,翻身上馬。這幾天氣血不暢,坐馬車坐得煩悶至極。通身雪白的若翼見著我很高興,不停地刨著地。我喝道:“城管家?準(zhǔn)備好了么?”尉遲城扶著月柔上了馬車,放下簾子,回道:“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我催動馬蹄,躍身而去。
這一路上,有點(diǎn)寂寞。若是我沒料錯(cuò),找茬的,應(yīng)該已經(jīng)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