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這一路上,我遇到不少乞丐。
縮成一團一團地窩在墻角,或者被人驅(qū)趕,或者扯著路人的衣角伸著空碗要吃的,然后被人踹上一腳。只能怪年景不好,戰(zhàn)亂連年。我騎在馬上,默默地看著一群人毆打一個小小的身影。大概是嫌臟,只用鞋底踩,間或吐上一口痰。那小小的身子蜷縮在地上微微戰(zhàn)栗著,連□□都發(fā)不出來。在一片人腿鞋底中間,那一團小小的骯臟的泥色影子不知道為什么格外突兀。人,最不拿人當(dāng)人。我驅(qū)馬慢慢走上去,那群人見有個衣著不凡的公子來了,便散開一條路。
“他怎么了?”我問。
“媽的這個小混蛋經(jīng)常在這里偷包子,昨天已經(jīng)好好教訓(xùn)了他一頓,今天不知死的又來了!”
那小身子動了動,想抬頭,沒成功。我沉默。那群人見我沒什么反應(yīng),有一個想再上去補一腳,我一揮馬鞭,他應(yīng)聲倒下。我掏出塊銀子砸在他身上,他摸起銀子連滾帶爬地跑了。小乞丐終于抬起頭,看了一圈看向我。
一對黑白分明的大大的眼睛。眼神清澈見底。我愣了。
他驚恐地瞪著我,我淡淡地說,“起來,快點。”他掙扎著爬起,身上不知道穿的到底是什么,瘦小的身子在里面搖搖晃晃?!罢局咄赀@條街,我給你吃的。”我一帶韁繩,若翼飛奔起來。我不經(jīng)意間一回頭,那小乞丐竟然跟在我后面跑。腳是光著的,踩在尖利的石子上似乎也沒什么知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嗓子里嗯嗯地響。
這條街很長。我在馬上甚至有點后悔。若翼跑完這條街,我勒馬轉(zhuǎn)身,卻不見了他的蹤影。等了好大一會,他才扶著墻,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
“想要吃的么?”
他拼命點頭,喘氣喘得太慘,根本說不出話來。我下馬,買了一籠包子。他瞧著冒著白氣的包子,咽了口口水。我遞給他,他抱著一大袋包子,不可置信地望著我。
“記住,這不是我施舍給你的。這是你達到了我的要求,應(yīng)得的?!彼劬t了,用袖子蹭了蹭,朝我鞠了個躬,轉(zhuǎn)身走了。
他越走越遠(yuǎn),一直出了易安城。來到荒涼的郊區(qū),他緊緊抱著包子,突然興奮地朝一處破廟跑去。
“阿媽!阿媽!我們有吃的了!阿媽!”他一顛一顛地跑進破廟,許久沒有動靜?!鞍尅?!”凄厲的尖叫嚇了我一跳,我緩緩走到破廟門口,只見一個小小的影子跪在一個面黃肌瘦的老婦身邊,用力地往她嘴里塞包子,包子塞滿了之后,殘渣紛紛滾落。老婦毫無反應(yīng),倒是他發(fā)瘋了似的哭叫:“阿媽阿媽,我們有吃的了,香香的包子啊阿媽,阿媽你吃啊,阿媽阿媽——”我靠在門邊,面無表情地說:“你阿媽走了?!彼读算?,慢慢轉(zhuǎn)身,眼神渙散地盯著我看。我上前一步,他翻了白眼,直挺挺地向后仰去。我嘆口氣,把他抱在懷里,走出了破廟。
這個世道,注定了人命是最不值錢的。
回到客棧,尉遲城瞧我抱著個小乞丐,微微一驚,然后應(yīng)道:“屬下立即去準(zhǔn)備洗澡水?!?br /> 我把他徹底清理干凈,發(fā)現(xiàn)他還真是瘦得可以,十五六的樣子,樣子算是清秀,身體很虛弱。我叫人買了兩套衣服把他裹起來,然后抱到床上。他的脈象還好,只是脫虛昏倒了。
“醒了?!蔽铱粗巴猓呛⒆迎h(huán)顧四周,很害怕的樣子。“桌上有粥,下來吃了它?!彼诖采溪q豫一下,揭開被子,搖搖晃晃地走下來,喝粥。有些急,很久沒吃東西的樣子。吃飽了,放下勺子,怯生生地望著我。我轉(zhuǎn)身,平靜地看著他。
“你阿媽我已經(jīng)差人厚葬了?!彼拖骂^,默默地咬緊了嘴唇。
“你有什么打算么?”他搖搖頭。小手不安地搓揉著衣襟,嘴唇咬得更緊了。
“那你愿不愿意留下來?”他吃驚地看著我,不知所以。
“當(dāng)我的小廝,伺候我?!蔽易谒麑γ?,說得慢條斯理。他很驚喜似的看著我,連連點頭?!澳悴挥酶吲d。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只是需要你,或者簡單說,我需要你的血?!彼悬c疑惑,我繼續(xù)說:“我得了一種怪病,最近有可能要發(fā)作了。發(fā)作起來很難受,所以我想到了一個辦法。你每天都吃一種藥,我每隔五天汲取一次你的血。”
“這樣能治好么?”他輕輕問,聲音很清冽。
“不能根治。”我凝視這他的眼睛:“這要憑自愿。我絕不強迫你,你要是不愿意,還可以是我的小廝。沒有關(guān)系。因為長期吃那種藥,副作用也是相當(dāng)大的?!?br /> 他攥緊了衣角,咬著嘴唇呆了半天,最后抬起長長的睫毛,輕而堅定地說:“我?guī)湍??!?br /> 我看他一眼:“考慮清楚了?一開始了就不能停了。”
他明亮透徹的大眼睛一直盯著我看:“考慮清楚了?!?br /> “你有名字么?”
“草,小草?!?br /> “不好。我不喜歡。改叫暖吧,以暖。還有,這件事情永遠(yuǎn)不能對其他人說?!?br /> “好,真好聽。”他笑笑,溫暖柔和。
“主上,東西都埋好了?!?br /> “好,干得好。”凌空的聲音又消失了,我站在案前,專心致志地作畫。畫上都是一名女子,巧笑嫣然的,顧盼生輝的,蛾眉輕蹙的,嬌羞不已的……娘,您到底是個什么模樣呢?
月柔好像很喜歡以暖的樣子。很疼愛他,每天都跑到他房里陪他說話。以暖也喜歡他,每次見著他小臉都興奮得紅撲撲的。我沒什么反應(yīng),反正如果發(fā)現(xiàn)以暖背叛我的話,處理他會比那天救他還容易。我們在易安城呆了兩天,前面軍隊封鎖,過去有些麻煩。再過幾天就是出岫山的大賀,順帶著東正陽的女兒的婚宴。不知道能不能趕得上。月柔這兩天反倒是安分不少,不像以前動不動就急得哭。昨天收到一封信,大意就是讓我去出岫山換我爹。月柔看著我,嘴唇動了動,沒說什么。我把信一撂,尉遲城在一邊問:“少莊主,您怎么知道他們會讓你去出岫山?”我冷笑:“還不明白?要是你想作點亂,選擇什么時候?”尉遲城皺眉:“當(dāng)然是選一個容易被攪亂的時候?!蔽艺f:“東正陽絕對不是想要什么出岫山大賀或者是他女兒婚宴。否則連城霏千里迢迢的從西北趕來做什么?現(xiàn)在各國割據(jù),如果得到了武林的這股力量,不知會加上多少勝算。”
“東正陽想要稱霸武林么?”月柔在一邊問。
“所謂武林,在當(dāng)權(quán)者眼中無不是一群匪類草寇,想要天下太平,非清除干凈不可?,F(xiàn)在主要是這兩者相互利用罷了。”我向后一仰,靠在窗上。
“可是少莊主,洗硯閣的人為什么要逼你去?”
我看了尉遲城一眼,想必這個問題他已經(jīng)醞釀了很久,可是就是沒敢問?!拔乙膊恢?。也不一定就是洗硯閣的人干的。到時候再說?!?br /> “公子你真的很厲害啊,懂得這么多。”以暖端著一盆水從外面進來:“天氣熱,公子洗把臉吧?!痹氯崽蹛鬯频孛哪?,“照顧公子,你要多費心了?!币耘UQ劬?,眼神很純:“哪里有,伺候公子是以暖的本分啊,以暖喜歡這樣做?!?br />
封鎖還是沒有解除。尉遲雷煥的話沒有用,蘭陵王的話卻一定有用。我們換了通關(guān)文牒,出了易安城。以暖和月柔坐在馬車上,我騎著若翼在外面跟著。馬車?yán)镆耘Φ酶窀竦?,月柔在一旁輕聲細(xì)語地講著什么。
“白天的時候月柔跟你講什么了?”
“公子!”以暖進門見我沒睡,嚇了一跳:“沒有什么啊,就是講公子小時候的事情……”
我沉默。過了一會,以暖紅著眼睛說:“公子,以暖知錯了,以暖不知道上下,以后以暖不敢了……”我嘆口氣,撫著額頭。
“公子……是不是不喜歡月公子?”以暖小心翼翼地問。我抬眼盯著他看,看得他驚慌不已?!澳阕詈貌灰撑盐?,這算是我的忠告。不想效忠于我沒有關(guān)系,但是我討厭欺騙和背叛。你知道么?”
“以暖……知道,以后以暖一定會和月公子保持距離……”
“不用。你以后該怎樣就怎樣。你若是一心向著我,何須做這些表面功夫。”
以暖點點頭,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