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蓮花鎮(zhèn),林苑客棧。
此時是午時,正是客棧大堂最為熱鬧的時候。
“小子,打聽個事。”一個老頭忽然上前攔住跑堂道。
跑堂的前前后后地端茶送水,連口氣都來不及喘,這會兒半路給人截住,哪能有好臉色?
“不得空!讓開、讓開!”
老頭舉手按在他肩膀上:“你想好了,再開口——”
跑堂的原想破口大罵,誰知被按住的一邊肩膀突然發(fā)冷發(fā)寒,隱隱作痛。
“你……”
“不乖乖回話,小心今晚有頭睡覺,沒頭起床。”老頭瞇起眼笑道。
跑堂的登時面如紙色,連連點頭。
“我要去蓮花峰,該怎么走?”
跑堂的哆嗦著把路告訴了他。
老頭一笑,松開手,在他臉上拍了兩下:“這才乖。”
說完就甩手哼著曲兒就出去了。
那跑堂的正松了口氣,卻突然心頭一悸,腹內(nèi)劇痛,咣當一聲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堂內(nèi)其余人見狀紛紛大驚:“死人了……死人了!”
那老頭負手在后,悠哉悠哉地走在大街上,捻著一縷胡子道:“總算是讓我找著你了。”
*
蓮花鎮(zhèn),縣衙。
一名下人端著東西走到旁廳院內(nèi),經(jīng)過花壇時腳步微頓,朝四下看了看,才繼續(xù)往前。
他步至門前,躬身扣門:“大人,師爺,茶水來了。”
不多時,里面?zhèn)鞒隽肃噧涞穆曇簦骸斑M來——”
下人推開門便要進去,卻猝不及防被人從一側(cè)猛地一撞,驚呼一聲往旁邊跌倒。
他伸手想護住木盤上的東西,卻為時已晚。
咣當數(shù)聲,茶盞摔落,茶水也撒了一地。
那下人一臉愕然,轉(zhuǎn)頭看到同樣跌倒在地的小姑娘,眉頭狠狠地一皺:“你這……”
對方淚盈于睫、滿面驚恐:“對、對不住,我不是成心的……”
他生生一噎,明明惱恨至極,卻無法吐出一個字。
廳內(nèi)的鄧冧與魏連忠聽到外面的動靜,很快就走了出來,看到這一地狼藉,神色各異。
“怎么回事?”魏連忠語氣不善道。
下人跪好道:“師爺饒命,都是這女子突然撞上來……”
雅虞忙道:“大人恕罪,民女剛才在那小屋里看到一只壁虎,一時害怕……才會無狀至此。”
鄧冧目光往下,看到她衣袖上那一片深色,神色一凝:“你先起來說話。”
“是。”
“燙傷了沒有?”他問。
雅虞一怔,隔著衣料在手臂上一握,低頭小聲道:“民女沒事,多謝大人關(guān)心。”
鄧冧凝眉望她,并不言語。
魏連忠瞇著眼睛打量了雅虞一番,皮笑肉不笑道:“想必……這位就是蓮花峰的阿虞姑娘吧?”
雅虞抬頭對上他那雙灰蒙蒙的細眼,背后一寒,本能地別開了眼睛。
鄧冧沒有答話,只道:“看來這茶是喝不成了——我還有客人,今日就先不奉陪了。”
魏連忠微微俯身:“是。”
雅虞無意間抬頭,湊巧望見他起身離開時掃了那下人一眼,其目光……陰冷狠毒,叫人不寒而栗。
那二人離開以后,鄧冧方對她道:“進來說話。”
“是……”
雅虞跟著他進了廳內(nèi),慢慢地落了座。
鄧冧看她一眼:“找我有何事?”
她想到自己的來意,忙從袖下抽出那支用油紙包裹著的狼毫筆:“這是民女給大人的謝禮……東西不貴,只是一點心意,希望大人收下。”
鄧冧一頓,伸手接過,取出那筆看了看,神色微閃,望向她道:“你倒有幾分眼光。”
雅虞勉強一笑:“大人不嫌棄就好。”
鄧冧搖頭:“不會,不過往后不必如此。”
雅虞點頭,看他一眼,輕輕起身道:“民女沒有別的事,就先不打擾大人了。”
鄧冧頷首。
她轉(zhuǎn)身往外,走了幾步卻又停下。
鄧冧目光一動:“還有事么?”
雅虞朝院外看了一眼,咬唇道:“大人,其實民女方才……”
她正要往下說,卻見對面小窗的縫隙間探進了一根細細的竹管,驀然一怔。
一縷薄薄的青煙從那黑漆漆的管口中飄蕩出來,慢悠悠地暈開,彌散在風里。
她臉色一變。
“大人,快跑!有迷煙!”雅虞上前拉著鄧冧往外跑。
不料此時,忽然有四五個衙差沖進院內(nèi),動作飛快地關(guān)上了旁廳的大門。
聽到落鎖的聲音,鄧冧神色一變:“你們想干什么!”
門外響起一陣嘶啞難聽的笑聲,魏連忠在外道:“有句話說得好啊,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來投。”
鄧冧面沉如水:“師爺——你這是何意?”
“大人,事到如今,你就沒必要再和我裝傻了吧?”魏連忠嘖聲道,“你暗中讓人調(diào)查我的底細,真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嗎?”
鄧冧:“這么說,你是承認了?”
“我可什么都沒認,”魏連忠緩緩道,“大人雖有些聰明,卻還是嫩了些,不知世上人心險惡,該多加防范才是……”
他話鋒一轉(zhuǎn):“不過,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大人這回死得也不冤,這不還有美人作陪么?”
鄧冧看向外面那個模糊的人影冷冷道:“此事與她無關(guān),你又何必濫殺無辜?”
“這小妮子可一點也不無辜……剛剛的茶本來是專門給大人準備的,里頭放著最厲害的鶴頂紅,只要一點點,就能送你歸西,都是她不識時務,有意壞我的好事,這就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鄧冧朝雅虞看了一眼。
原來如此。
“話說回來,大人想不想知道……方才我讓人放進這廳里的,是什么毒藥?”
鄧冧不答反問道:“你真以為自己能一手遮天?皇上指派我到此任職,不到一個月就生出意外,你以為……京城的人會毫無所覺?”
“誰說這會是意外?”魏連忠冷不丁一笑。
“你已經(jīng)中了合.歡散,不出一刻鐘……就會狂性大發(fā)。”他不緊不慢道,“大人覺得,皇上還會不會有心去疼惜一個奸.淫良家婦女的衣冠禽獸?”
鄧冧和雅虞皆聞言色變,原來那不是迷煙,而是……
雅虞驚惱:“下流!”
鄧冧目光一動,略有所悟:“果然,前一任縣令楊大人也是被你誣陷致死。”
蓮花鎮(zhèn)地處江南,天高皇帝遠,魏連忠就是用這種法子硬把白的描成黑的,一步步把控此地喉舌。
今日魏連忠本想毒害鄧冧,沒想到會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他一計不成,又生毒計,想用這春.藥折磨鄧冧,再取他性命,最后給他安一個奸.淫民女的罪名。
“到這個時候,說什么都晚了。”魏連忠道,“我倒要看看,中了這合歡散,你這小白臉……還能裝模作樣到幾時!”
鄧冧緊抿雙唇,并未言語。
其實此時此刻,他的身體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些許微妙的變化。
合歡散的大名他自然有所耳聞,這種春.藥只對男子有效,藥力極強,幾乎能讓人失去神智,常常被異族女子用來蠱惑男子。
沉吟片刻,他走到雅虞面前,自袖下取出一把匕首遞給她:“阿虞姑娘,你拿著這個。”
雅虞不解:“大人這是做什么?”
鄧冧臉色沉沉地望著她:“如若過一會兒,你我仍被困在此處,我藥效發(fā)作,不能自控……你就用這匕首刺我。”
“這怎么可以……”
“拿著——”他皺眉看著她,神色肅然。
雅虞見他態(tài)度堅決,不容置緩,只得白著臉伸手接過。
鄧冧環(huán)顧四下,踱步至紗帳旁,揚手扯下帳上的系繩:“勞煩你再幫我一個忙。”
“大人請說。”
“用這繩子把我綁住。”
雅虞手下一緊,與他對視許久,緩緩地點了點頭。
鄧冧坐下,任由她用那長繩將他綁在凳子上。
此時二人靠得極近,他眼睛一低就能望見她纖長低垂的眼睫和白膩如細雪般的肌膚。
一陣若有似無的甜香縈繞在他鼻息之間,令他心神微亂。
鄧冧心頭一震,立馬閉上了眼睛。
*
時間已過去半個時辰,魏連忠早命人拉來桌椅,在院內(nèi)就著酒菜唱著小曲兒,一副悠哉悠哉的看戲之態(tài)。
“如何了?”
“回師爺,沒什么動靜,要不要……”
魏連忠抬手:“不用,咱們有的是時間,瞧瞧這探花郎還能忍到幾時。”
說完悠悠一笑:“替我斟酒!”
屋內(nèi)雅虞聽到外面的聲音,咬唇道:“這個魏連忠,真是下流無恥、喪心病狂,竟做出如此……”
鄧冧啞聲:“此人是土匪出身,做出這種事,也……不足為奇。”
他滿頭是汗,皮膚蒼白,卻又泛著異樣的潮紅。
“倒是你,”他輕喘著氣道,“下流無恥,喪心病狂,這些詞……是誰教你的?”
雅虞一愣。
“民女都是……看了些話本子胡亂學的。”
鄧冧看了她一眼,沒有出聲。
她心跳得厲害,都到這個時候了,怎么他還會注意這些……
雅虞轉(zhuǎn)頭一看,見他微垂著頭,雙眸緊閉,似昏迷一般,不禁心里一提:“大人?”
鄧冧沒有任何反應。
她遲疑著起身,朝他走近:“大人?”
雅虞抬手想去碰一碰他的額頭,誰知一伸手就給他攥住了手腕,登時嚇得臉色一白。
他抬頭看向她,原本清明湛然的眸子此刻化為了一片水色的汪然,竟有幾分欲語還休的多情之態(tài),與平素截然不同,感覺就像是……換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