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蕭然走時,天色已有些暗了。
“二哥,你們這一路回去,千萬要小心。”
他應了一聲,目光自她頰邊輕掠而過。
雅虞見他衣衫單薄,被風吹得如帆鼓動,忙又回頭去屋里取了一件外衣給他。
蕭然伸手接過外衣,望向她,神色略有些遲疑。
雅虞低低道:“這是我最近做的,袖口還沒有完全縫好,但總能避寒,今日天涼,下山的路不短,你這樣出門去是要凍壞的。”
他低眸看了一眼手中的袍子,揚手抖落,穿到了身上。
雅虞走上前,替他將襟前的扣子系上,抬手輕輕撫平那衣前的褶皺,微微笑道:“有些小了,不過……看著倒也還成。”
她說完抬眸,卻見他定定地望著自己,一雙星眸比背后的夜色還要黑凝,仿佛……會將人吸進去一般。
雅虞一顫,忙撒開了手去:“……快去吧。”
蕭然卻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雅虞看向他,以為他是要說什么。
他卻只是在她手上輕輕一握,沒有留下只字片語。
*
蕭然離開后第二日,劉阿婆才清醒過來。
她醒時沒見到蕭然,很是失魂落魄,不停地喊著二郎、二郎,似乎已經完全不記得……那日夜里曾把他喊作惡鬼。
雅虞看劉阿婆這般神態(tài),只覺她的病情比先前更嚴重,心中頗為擔憂。
“姥姥,你這幾日都悶在屋里,恐怕對身子不太好,不如我們待會兒下山去走走?”
劉阿婆抓住她的手,喃喃道:“好啊,叫上二郎,我們三個人一起去……”
雅虞一怔道:“姥姥,二哥他已經……”
她話說一半,驀然止住。
對著劉阿婆的眼睛,她實在無法將實情宣之于口。
“他已經走了?”劉阿婆忽然道。
雅虞一愣。
“阿虞,姥姥雖然年紀大了,人卻不傻,我知道……你是一個難得的好孩子,”劉阿婆摸著她的臉,聲音柔和,“那時候我從河邊救下你,從沒有想過要你留陪我這老太婆,你還小,千萬別在這兒蹉跎了……”
雅虞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中蹭了蹭:“姥姥,我哪兒也不去。”
那場大火以后,杜家大小姐就已經死了,她早已無處可去。當初在水中險些喪命,再睜眼時,她就已經不是過去的她了。
對于如今的她而言,在蓮花鎮(zhèn)的日子雖然清貧,卻從所未有的平靜。
這輩子,如果就這樣過下去……好像也沒有什么不好。
*
杭州城,豫園。
山色空蒙,小雨如酥。遠望江天一色,碧波如畫。
游舫二層處,幾名世家小姐憑欄觀景,眼見白鷺從江面飛掠而過,皆驚呼出聲。
“快看那兒……”
幾人順著其中一人所指處望去,看到有一人撐著傘緩緩拾級而上。
青枝橫斜,在那人身上投落下一片淡影。他略微抬頭,露出清雋無雙的側影,綠色的眸子泛著清寒的幽光。
“表公子,我家小姐已等候您多時了。”
蕭然頷首。
那婢女掩嘴一笑,掀起簾子:“請吧。”
艙內飄蕩著濃重的藥味,與墨水的味道夾雜在一起,略有些刺鼻。
蕭然面色不改,緩步入內,在一道紫色珠簾前停下了腳步。
“表哥來了?”簾后人影一動,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
“嗯。”
珠簾一晃,叮當作響。
一名紅衣少女推著輪椅自內而出。
她眉眼淡涼,唇色如水,且身形瘦弱,皮膚蒼白,透著絲絲病氣。雖則孱弱,卻穿了一身耀目的紅衣,這紅色與她秀麗的眉眼相映,反倒多添了幾分清麗和嫵媚。
此女,正是唐門四小姐凌如雪。
“蓮花鎮(zhèn)好玩么?”
蕭然不語。
“想必是很不錯了,不然……表哥也不會如此樂不思蜀。”她笑得意味深長,眼里又似有幾分諷刺之意。
蕭然在旁邊落了座,接過下人遞來的茶杯,低頭喝茶,仍未應她的話。
“你自己跑去外面逍遙自在,一失蹤就是數(shù)月,如今見了我,連一句交待都沒有?”凌如雪冷冷道。
蕭然看她一眼:“表妹念了幾個月的佛經,心性真是越發(fā)好了。”
凌如雪:“你!”
他淡淡道:“找我到底什么事?”
凌如雪盯著他半晌,冷哼道:“你再不回來,我就要死在我三姐的手里了。”
蕭然悠悠道:“當初你為了報復她,應下我們二人的婚約,難道就沒有想到會有這么一天?”
凌如雪咬牙:“她害死了我的貼身婢女!”
“我不能再在唐門待下去了,你想法子把婚期提前,只要能把我弄出去,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她語氣和緩了幾分道。
凌如雪雖很是惱火,卻又畏懼對方,不敢真的當面對他蹬鼻子上臉。
蕭然望向她,那碧綠色的雙眸透著平靜森涼:“我可不是做善事的,你別忘了——當初答應我的條件。”
凌如雪看著他,抓緊輪椅扶手壓低聲道:“你想要的東西,我知道在什么地方……只要你能幫我,我一定會幫你拿到它,說到做到。”
*
蕭然離開以后,婢女便上前來添茶。
凌如雪拿起茶杯,頓了頓問道:“剛剛……他是一個人過來的?”
“正是。”
她眸光一轉:“怪了,先前明明每回都帶著那個姓白的跟屁蟲,這回沒帶他來,倒是稀奇。”
“奴婢也覺著,表公子這趟回來,人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凌如雪輕哼一聲,不以為然道:“我看他還是同過去一般,慣會裝模作樣,不知道的……還真以為他是什么好人呢。”
婢女道:“表公子龍章鳳質,比那些王公貴族也絲毫不差,也怪不得三小姐她……”
話說一半,被凌如雪冷冰冰地掃了一眼,臉色一變,飛快閉上了嘴。
“奴婢多嘴,請小姐恕罪!”
凌如雪擱下茶杯,冷笑道:“她是愛他愛得要命,只可惜,人家眼里……根本就沒有她。”
她眼里閃爍著幸災樂禍之色,夾雜著幾分深深的快意:”我已經等不及想看……我和蕭然大婚那日,凌嘉蘭會是什么神色,哈哈哈,恐怕她的后槽牙都要給咬碎了。”
*
這一日,雅虞去寶珍醫(yī)館把藥費和診金結清以后,又用多余的錢到文鋪買了一支狼毫筆。
這筆是特地買給那位鄧大人的。
之前的案子,雖然最后是以金世榮的死為了結,可鄧冧仍然幫了不小的忙。若非是他,當初二哥也不會那么快就被放出來。
她想著今日難得下山一趟,手里又有富余的銀兩,不若就趁此機會就到懸衙去拜謝對方。
衙差通報過后,便依鄧冧的吩咐請她入內。
雅虞上回來縣衙時未曾注意,今日一看,才發(fā)覺這兒的衙門新漆高檐,四角擺放著石頭燈,院內花壇中還種有三色月季,看著文雅得宜又不失氣派。
她暗中留心。
聽說前一任縣太爺被判貪污,最后問斬于市,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
光是那一個石頭燈,就不知造價幾何了。
“大人還在和人議事,請姑娘在此稍等。”
“好。”
對方將她帶到了縣衙旁廳的一個側間,這屋子雖小,卻十分通透,南北兩側皆有窗紗,不點燈也很亮堂。
雅虞見對面窗外透著青影,就想看看外面的景色。
她走近窗子,正要伸手去碰窗沿,忽然聽到墻外有人在竊竊私語,不禁一頓。
“記住了,這一杯是給縣太爺?shù)模且槐攀墙o師爺,千萬不要弄錯了。”
“小的知道。”
“等藥效發(fā)作,你就……”
雅虞一驚,下意識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