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97章
徐老將軍病中, 國公府沒有留飯,半個時辰后,楊延宗二人便告辭離開。
大步踏出徐國公府, 一翻身上馬,和季元昊告別各自回府, 一扯馬韁調(diào)轉(zhuǎn)馬頭那一刻, 楊延宗垂了垂眼瞼。
背后沓沓的馬蹄聲,余光尚能看見徐國公府的兩扇黑漆大門及親自送他們出來正站在門邊的徐文凱, 楊延宗微不可察扯了下唇角。
他神情還是淡淡漠然和平時沒什么兩樣,只眼底幽深不見底。
——徐老將軍言下之意他當(dāng)然聽懂了。
怎么說,有一種意料之外, 情理之中的感覺。
楊延宗是一個極其敏銳的人, 在皇帝繼位人選遲遲定不下來的時候, 他就隱隱有一種可能會意料之外的預(yù)感。
畢竟他和徐老將軍相識多年接觸多次, 這位可不是什么毫無成算的人物。
雷厲風(fēng)行了一輩子, 老了病了,但腦子可沒糊涂。
果然啊!
季元昊, 帝位嗎?
楊延宗神色淡淡, 絲毫看不出喜怒, 一揚鞭, 一行快馬疾馳而出。
夜雪紛揚,少傾一絲痕跡都不見。
徐文凱站了良久,心情也有些復(fù)雜,半晌搖了搖頭,轉(zhuǎn)身吩咐家人把大門關(guān)上。
“嘭”一聲紅漆大門閉合上, 春雪未停, 只是這陽都城的天顯然很快又要翻出一個新篇了。
……
然對比起楊延宗的晦暗莫測以及徐文凱心情復(fù)雜, 作為當(dāng)事人的季元昊,情緒就要明朗太多了。
夜雪越下越大,北風(fēng)呼嘯,他快馬疾馳在春寒料峭的清冷大街上,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熱血沸騰感覺!
燒得他渾身冒了汗!臉膛胸臆都不禁燥熱了起來。
登基?稱帝!
這個念頭如同春雷驚蟄,黑夜中閃電驟一下劃過,天地間陡然清晰一片。
一直深藏在心底的某些不甘,某些野望,就這么熊熊燃燒了起來,以燎原之勢,勢不可擋,仿佛下一刻就能燒干他的血液,讓他心潮涌蕩怦然鼓噪!
——是啊,都是太.祖的子孫,他又比誰差了?老皇帝能小宗過繼大宗,他為何不能!
快馬直奔回府,大踏步直入,府邸縞素尚未除盡,人人臉上仍一臉哀戚,只是季元昊卻一掃先前的所有黯傷低落,他的步伐是那么的有力,呼吸竟有些急促,快步直入西側(cè)的祠堂,給簇新的兩個牌位上了香,他喃喃道:“你們知道了嗎?”
他終于等到了今日!
過去種種,童年喪父喪母,身為皇族宗室子弟,過得卻不如平民,好不容易遇上個宗叔義父,卻是如狼似虎包藏禍心的,他一步一步走到今日,一路上都是掙扎過來的血與淚,今日種種來之不易,讓他細細回想,也不禁熱淚滿襟。
可今日今日,他終是不負自己,他將登頂輝煌,萬萬人之上!
那雙素來深不可測的眼眸,在這一刻,根本掩飾不住激昂之色。
苦盡甘來。
這二十多年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
徐國公府。
徐文凱親送了兩位貴客之后,折返父親的正院,濃濃的藥味充斥室內(nèi),徐老將軍問:“都走了。”
“嗯,父親。”
徐文凱小心扶老父躺下,給他撫胸順氣,又伺候著用了一回痰盂,卻掩不住憂心忡忡:“爹,您這……老肅王能同意嗎?這宗室里頭能愿意?”
他并不怎么看好的,畢竟,季元昊這一支血緣關(guān)系實在有點太遠了,而前頭老肅王和宗室可都是一頭熱想重扶嫡支的。
“那怎么辦?”
徐老將軍反問,但凡嫡支和近宗有個能扶得起來并彈壓得住楊延宗季元昊的,他也不用斟酌這么久。
徐老將軍見長子啞口無言,他不禁嘆了口氣:“其實啊,說服老肅王還不是最難的。”
最棘手的,還是楊延宗啊!
這楊延宗可不是省油的燈啊,他和季元昊之間的關(guān)系一個處理不好,只怕將來必釀大禍啊。
“爹,您先歇吧,有什么,明天醒了再說?”
徐文凱看老父病重仍不得不殫精竭慮,心酸心疼,趕緊勸說他快些休息。
徐老將軍頭昏沉沉的,實在有些支應(yīng)不住了,點了點頭,臥下不多時,就沉沉昏睡了過去。
徐文凱守了半宿,才和兄弟換了班,囫圇和衣睡下。
徐老將軍確實是個雷厲風(fēng)行的人物,歇了一宿,次日精神稍好了一點,就立即撐著叫人找來了老肅王。
這年過半百的表兄弟爆發(fā)了一場激烈的爭執(zhí),但徐老將軍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最后愣是廢了幾天的功夫成功說服了老肅王。
最終,兩人聯(lián)手將宗室激烈的反對聲音彈壓下去。
而這個時候,時間已經(jīng)拖得不能再拖了。
朝野上下都壓不住議論紛紛了,帝位繼承人必須馬上宣布了。
然而在往外宣布之前,徐老將軍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
……
徐老將軍再見季元昊,是在三天之后。
季元昊進房時,徐老將軍剛好在徐文凱攙扶下恰在隔間的恭房出來,他趕緊一個箭步,上前攙扶住徐老將軍另一邊胳膊。
徐老將軍看著更虛弱了幾分,這幾天損耗的心神讓他身體已經(jīng)接近一種強弩之末的狀態(tài),觸手才發(fā)現(xiàn)他手臂在抖索著,骨瘦如柴,讓人心弦都為之一緊。
只即便如此,徐老將軍的眸光卻依舊極鋒銳。
被扶回床頭靠坐下之后,他屏退了徐文凱,并且吩咐一應(yīng)閑雜人等不許靠近,違者打死不論,徐老將軍臉頰已經(jīng)瘦得凹陷下去了,甚至能看見顱骨的形狀,但一雙老眼卻依舊精光湛然。
腳步聲漸去漸遠,他定定注視著季元昊,良久,方道:“希望我沒有看錯人。”
徐老將軍用審視的目光端詳著眼前的季元昊,他把宗室適齡者都看遍了,沒有比眼前青年更好的了。
季元昊有他的消息來源和猜度,他心里有數(shù),但真聽到徐老將軍這一句話的時候,他還是禁不住心血上涌,季元昊一拂下擺單膝下跪,拱手鏘聲:“元昊定不負老將軍所期!”
“老將軍高義,元昊永生難忘!!”
徐老將軍笑了下,他慢慢靠在身后的引枕上,“我一半血脈出自季氏,幼年承外祖父照拂多欸,這是我能為季氏做的最后一點事。”
談不上高義不高義。
徐老將軍蒼老的聲音緩緩說道:“大慶數(shù)百載基業(yè)延綿至今,如今前有十王之亂,后有坤氏禍亂宮闈朝綱,持續(xù)長達十?dāng)?shù)載,影響甚深。國運不昌,亟待明君。”
季元昊深呼吸,神色肅然,擲地有聲:“元昊今后必定竭盡全力!”
這點,徐老將軍是不懷疑的,畢竟,這天下以后就是他的江山了。
“我只擔(dān)心一件事,”徐老將軍居高臨下,直視季元昊,他什么都不擔(dān)心,就擔(dān)心季元昊心太急,如今國朝內(nèi)憂外患,經(jīng)不起折騰了!當(dāng)然,他顧忌著另一個人,沒有明說,但想來,季元昊是能聽明白的!
徐老將軍盯視季元昊,那雙老眼厲光驟銳如鷹隼,他一字一句:“我只問你一件事 ,倘若楊延宗無不臣之舉,今后你能不能做到和他和睦共處?!”
季元昊毫不猶豫:“能!”
“我與慎行聯(lián)手至今,互助互扶多時,今后自當(dāng)繼續(xù)如此!”
徐老將軍厲聲:“你敢不敢起誓?!”
季元昊毫不遲疑舉起右手,曲指向天:“我季元昊再此立誓,若他日得登大寶,當(dāng)遵守今日與徐老將軍所言,否則!”他頓了頓,“教我父母妻弟在天之靈不得安息!!”
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很好。”
徐老將軍點點頭,他慢慢靠回引枕之上,“回去罷,我累了。”
季元昊替徐老將軍掖了掖被子,恭敬拱手告退,他離開之后,良久,徐老將軍側(cè)頭,“你聽清楚了?”
稍間門簾一動,聽見輕微的衣料摩挲聲,半晌,八扇山水屏風(fēng)后出來了一個人,赫然是楊延宗!
楊延宗慢慢抬眼,徐老將軍以極嚴(yán)厲的眼神盯視他:“我也要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為臣者,斷不可有不軌之心!”
病榻上的這位老將,出身高貴卻長駐邊陲,與普通兵卒同飲同食,血肉之軀卻如同一座堡壘屏障般擋著邊關(guān)長達數(shù)十年之久,庇護身后國境安寧,實話說,對于這么一位人物,楊延宗是一貫都打心里尊崇的。
此刻在對方逼問之下,楊延宗慢慢轉(zhuǎn)了下右手大拇指上的扳指,最終道:“他不動我,我不動他。”
他淡淡道,只是他瞧著,這可能性略小了些。
徐老將軍沉默良久,點點頭:“希望你也說到做到。”
等楊延宗也離去后,徐文凱進來,憂心看著一臉疲憊的老父,“爹?”
徐老將軍往后脫力靠在大引枕上,搖了搖頭:“只盼著他可別忘了今日之誓。”
說的是季元昊。
徐老將軍估算了一下,但他發(fā)現(xiàn),現(xiàn)今連他都測不準(zhǔn)楊延宗有多深了。
只希望那小子任何時候都不要小看了對方。
起碼十年,最起碼十年內(nèi),季元昊都不能違背自己的誓言,才是穩(wěn)妥的。
否則,難說。
徐老將軍長嘆一聲,可他已經(jīng)盡力了!
現(xiàn)在,他能做的都做了,也是他能想到的最好了的。換個人上位,一樣逃不脫這個局面,甚至還得多添一個季元昊,這兩人聯(lián)手,才是真的誰也摁不住。
……
正月廿二,季元昊正式登基稱帝。
這一天,大雪初霽,久違的金色陽光普照大地,一連兩日都是艷陽天,金瓦紅墻在金燦燦的朝陽映照下折射出耀目的光輝!
吉時至,編磬敲響,中和韶樂悠揚莊重的鳴奏響徹整個皇城,少傾鼓聲大作,禮炮齊鳴!
御輦自宮門出,沿著靜街直抵天地社稷壇,拜祭了天地社稷之后,又折返太廟,叩拜了季氏列祖列宗及歷代帝后。
之后,更換的十二層的袞冕帝皇大禮服,十二章各色毓珠,明黃色的滾邊龍袍,新帝一步一步登上永樂大殿,登上那九層玉階,轉(zhuǎn)身,就座于髹金九龍大椅之上。
禮官歸呈玉璽,他伸手,接在掌中。
少傾,詔書頒布天下,新帝將接受百官叩拜朝賀!
今日的永樂大殿,從宗室都文武朝臣,人人大禮服肅立與殿內(nèi),并一直延伸到大殿外的廣場外都站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br/>
人極多,卻鴉雀無聲。
余光瞥見放置詔書的彩亭自玉階上抬了下來,往殿門外而出,宗室那邊和一眾保皇黨朝臣頓了頓,才撩起衣擺跪?qū)⑾氯ァ?br/>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匯集成流,如洪鐘,如海嘯,而這一刻,正午的陽光投在永樂大殿前的漢白玉臺基上,正正好一折射,照在九層玉階之上的髹金九龍大椅前!
季元昊熱血澎湃,他站了起來,手執(zhí)玉璽,位于天下至尊之位,俯瞰這如畫江山!
……
季元昊最終在正月廿二登基稱帝,追封發(fā)妻任氏為元后,并大封滿朝宗室及諸多于誅殺坤氏中有功之臣。
登基大典當(dāng)天,大宴群臣。
這大宴也是慣例了,雖然之前皇宮沒了主人,但各處主管還是有的,想也知道帝位不會懸空太久,該準(zhǔn)備的也準(zhǔn)備了起來。
加上前頭剛備過一次并沒太久,這流程大家還是很熟悉的。
因此,新帝雖是剛進宮,但這大宴卻還是沒有出紕漏的,禮制一絲不錯,菜式中規(guī)中矩但很豐盛。
宮戲舞姬都是現(xiàn)成的,舞姿翩躚,戲子風(fēng)情萬種,惟妙惟肖。
不過,與御宴上暢快享受的低階官員不同,坐在前頭的宗室保皇黨及不少大臣態(tài)度就明顯沉默得多了,顯然這位新帝還挺出乎他們意料的。
舉杯也舉杯,敬酒也敬酒,不過三三兩兩交換眼神,目光微妙,心緒各異。
季元昊不以為忤,舉杯微笑致辭,底下一眾原屬他的部下臣黨高聲應(yīng)和,興高采烈。
氣氛倒也火熱。
這場大宴,一直都入夜二更方散。
新帝臉色通紅,被攙扶回宮。
宗室及朝臣恭送之后,開始散席離場。
楊延宗被心腹部下半扶出了宮門,方才新帝親敬他與他對飲多次,酒喝了不少,他也頰面通紅,貌似醉了,只是出了宮門之后,他垂下的眼瞼睜開,眼底一片清明。
楊延宗當(dāng)然沒醉。
季元昊前幾天與他同行時,還特地找了機會拍他的肩,鄭重表示:“你我永遠是兄弟。”
不過回憶起今天在永樂大殿登頂時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目光似凌然于一切的季元昊。
他饒有趣味哼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