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楊延宗深深看了她一眼。
顏氏耳尖, 這時從堂屋里沖了出來,一見楊延宗她大喜過望又哭又笑:“大郎,宗兒, 你回來了!她說的是真的嗎?”她指了指蘇瓷,又忙說:“那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是沒事了嗎?”
楊延宗吐了一口氣,半晌,放緩聲音, 簡短安撫母親兩句, 然后讓她回去把東西歸置好。
這院子亂哄哄的,婆子丫鬟慌忙捧著東西走動人影亂晃,看著就讓人心生煩躁, 外面有馬蹄聲, 楊延宗沒在后宅待多久, 就轉(zhuǎn)身出去了。
他站在大門口和幾個翻身下馬的人說話, 蘇瓷也沒在后宅多待,探頭瞄了眼他背影,風(fēng)塵仆仆衣服還是前幾天那一身,她想了想,招手叫了大銘讓給他備水沐浴吧。
楊延宗交代完, 轉(zhuǎn)身回了外書房, 大銘正領(lǐng)人抬著大桶剛進(jìn)右次間, 忙俯身見禮, 解釋:“是夫人讓備的。”
楊延宗垂了垂眼睫, “嗯”了一聲。
大銘等人退出去了, 掩上房門。
一室久違的安寧靜謐,還是熱氣騰騰的蒸汽。
楊延宗站了半晌,慢慢解了袖口, 脫下外衣。
當(dāng)溫?zé)岬乃杠|體那一刻,身體深處的倦怠像終于找到了一條出路,他忍不住閉了閉眼睛。
雙手搭在浴桶壁上,想起那個有所感應(yīng)驀然回首的倩影,陽光下她臉上有點點訝異,仿佛有些驚奇他的問題,“我當(dāng)然知道呀!”“我一直都知道。”
他低低哼笑一聲,不知是痛是快,就這么低低地笑了起來。
笑過之后,他斂了表情,睜開眼睛,透著蒸騰的熱氣靜靜盯著房內(nèi)某一點。
楊延宗確實也享受沖刺事業(yè)帶來的快感,只是他到底還是血肉之軀,不是鐵人,偶然間高強(qiáng)度的透支和驚濤駭浪之后,他也會感覺到疲倦。
父親從小的驚喜厚望,同胞弟弟的馬首是瞻,這條路走過來卻從來都不是容易的,他一旦踏上去,就只能進(jìn),不能退。
身后這一家人,背后這一大群人,都沉甸甸壓在他的肩膀上。
阿照原來還有個兄長,也是他的親兵心腹,不過死了,征戰(zhàn)西南是為他擋了一支毒箭,當(dāng)場倒地身亡。還有阿康,別看他整天樂呵呵,實際卻是個年幼喪父被母親拉扯長大的單親孩子,上頭還有一對年邁爺奶,他父親是楊延宗早年麾下的車兵,后來戰(zhàn)死了,撫恤的隊長見他家老的老小的小實在艱難,回來給錄入了報備冊子,那冊子上的人楊延宗都盡量安排,阿康也實在爭氣,后來被挑進(jìn)了親兵后備營,家里才漸漸好了起來,不再窮困。
如阿康阿照的他麾下還有許多人,青年的,壯年的,都是家中的頂梁柱,倒不得的,一倒下去這年頭整個家都垮了。
這些都沉甸甸的壓在楊延宗肩膀上。
父親的褒贊,期許,欣然,他的母親是不聰明,但到底是他的生身之母,他愿意忍受她常年累月的絮叨嗔怒和埋怨。
在他們的眼中,他永遠(yuǎn)都是言簡意賅卻屹立不倒的。
可他終究不是鐵打的,也會有疲憊的時候,譬如現(xiàn)在,大獄到底陰寒,他后背肩胛骨的舊傷正隱隱作痛,身上也有些發(fā)熱。
剛從陽都脫身出來,就聽見顏氏的操作,楊延宗真不想過分苛責(zé)自己的生母,但那一瞬他頭疼欲裂。
可就算這樣,他還是快馬趕了將進(jìn)一百里的路趕回了綏平。
他沒想到他踏進(jìn)家門第一瞬,聽到卻是蘇瓷那句“大公子這些年并不容易,他也很辛苦,咱們幫不了他,也別給他添亂了,行嗎?”
——這么些年,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體恤他的不容易,他的辛苦。
旁人一直以為他是無堅不摧的。
那剎那心血上涌,楊延宗突然有一種被理解的感覺,這種感覺太奇妙了,也太難形容的,卻無法不讓他感到窩心。
他嗬地笑了一聲,原來也有人知道他的辛苦,他不容易嗎?
一種難以形容的熨帖。
心像被什么被觸動了一下,這種酸甜甘苦都糅雜在一起的滋味,復(fù)雜難言,卻夾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痛快舒暢。
他搭在桶壁的手落在溫?zé)岬乃校瑸R起水花,他伸手抹了一把臉,嗬嗬低笑了兩聲。
……
楊延宗洗了個澡出來,再用了遲來的午飯,疲憊感消褪不少,精神頭也見好了起來。
整軍前期不用他親自去,該吩咐的工作已經(jīng)吩咐下去了,他正低頭整理袖口,便聽見后宅月亮門方向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在那門前停了一下,接著守門親兵的硬底皂靴特有的腳步聲就往這邊快步走了過來。
阿康進(jìn)門,小聲:“主子,老爺回來了,額,據(jù)說和老夫人在爭執(zhí)。”
阿康的話說得是十分隱晦體面了,實際上,楊父身體不十分好乘車歸的,比楊延宗略慢一個時辰左右,才剛剛進(jìn)門,他一進(jìn)大門就殺往正院,咆哮怒罵聲大得站在前后宅連同的月亮門都隱約聽得見。
楊重嬰自詡是個體面人,素來不愿意和顏氏一般見識,多是懶得理她,但這會他真的被顏氏的騷操作驚到了,火光直竄天靈蓋,一把推開扶他的親兵沖進(jìn)門,指著顏氏的鼻子就咆哮:“你的腦子呢?你告訴我你腦子想的是什么?!啊!!你自己不懂,就不會多聽聽兒媳婦的嗎?!”
“都讓人你好好待著了,你這是還要往哪跑啊?哦,倘若一家人都進(jìn)去了,就你跑了,你就快活得很了?下半輩子很愉快了是吧?!”
廳堂還堆著箱子,顏氏被楊重嬰指著鼻子狂噴,一屁股坐在箱子上,她憋得臉通紅:“……我,我這不是六神無主了嗎?”
說一家人都遭殃了,就她一個跑了她會很慶幸后半輩子過得很愉快,那肯定是屁話,不可能的。
但顏氏當(dāng)時是慌了神,顧不得想這么多,就一門心思想避一避。
她捂臉哭道:“你們什么都不告訴我,我怎么知道,我心里一慌,這不就,……”
楊重嬰氣結(jié):“兒媳婦不是在嗎?你這豬腦子不懂,不會聽兒媳婦的嗎?!”
顏氏板著臉,其實就是因為蘇瓷,她才逆反心理,阿正越說夫人的命令,她心里就越生氣,這蘇氏進(jìn)門還沒一年,竟然就爬到她頭頂上來了?!
蘇瓷越說不許出去,她就偏要出去。
顏氏捂著臉,哭了兩聲,偷眼看兒子,楊延宗三兄弟都在座,不過楊延信楊延貞兄弟偷偷對視一眼,心里也認(rèn)為母親這次是確實做得太不對,是該讓父親說說了。
楊延宗垂眸轉(zhuǎn)著大拇指上的扳指,也罕見沒吭聲。
顏氏得不到兒子支援撐腰,捂著臉哭得兩聲,可眼見楊重嬰氣頭上還沒完沒了,“一天到晚凈會挑這個挑那個,除了這個你還會什么?你笨你就不能消停點嗎?!
她面子上掛不住,也惱了:“這不是去年那茬我害怕了嗎?感情吃苦頭的不是你,你站著說話不腰疼!”
楊重嬰:“吃苦頭?你吃了多少苦頭,又享了多少福?這一天到晚呼奴喚婢的,你想過是誰供你的沒有?!”
顏氏惱羞成怒:“我兒子,我兒子供我!怎么了,不行嗎?!”她被罵得久了面子全無,怕是整個后宅都聽見了,心里恨楊重嬰不給她留一點面子,俗語堂前教子人后教妻,他不教她,還當(dāng)著一宅子的下人扒她臉皮,她心生怨恨,腦子一熱,瞪著眼睛:“你不也在享兒子的福嗎?我十月懷胎生的兒子我怎么就不行了?你聰明,你最聰明了,你連兒子都不如呢!還有臉說我……”
最后一句真過了,大家皺眉,楊重嬰登時勃然大怒,一把揚起巴掌,顏氏尖叫一聲,捂住腦袋。
楊延宗霍站起身,攔住父親揮下的手:“爹,您息怒。”
楊重嬰動了動手,卻發(fā)現(xiàn)他的兒子真的長大的,英姿勃發(fā),手上紋絲不動。
楊重嬰和楊延宗對視半晌,楊重嬰才回過神來,他重重喘著粗氣,但到底放下了手,他狠狠瞪了顏氏一眼,拂袖而去。
楊延宗立即看了兩個弟弟一眼,楊延信楊延貞趕緊跟過去了。
再回頭看他母親,顏氏訕訕,楊延宗長長呼了口氣,沉聲:“娘,給爹賠個不是,去吧,現(xiàn)在就去。”
揭人不揭短的。
顏氏有些不肯,但楊延宗一擰眉,她最后還是站起來,一步一挪去了。
楊延宗看了眼顏氏的心腹婆子,后者會意,趕緊一溜煙跟上去軟語勸著。
楊延宗站了一會,才轉(zhuǎn)身跟了過去。
……
楊延宗好不容易處理好父母之間的事情之后,回了前院書房,打開暗格把官印私印都一并取出收好。
他時間并不寬裕,他還打算回東大跨院一趟。
他想找蘇瓷。
不過沒等他找,蘇瓷就先過來了。
后宅吵架持續(xù)時間其實不長,蘇瓷特地沒過去的,不過聽完過程后十分無語,真的顏氏和楊重嬰處成這樣真不能太怪后者啊。
她嘖嘖兩聲,聽說楊延宗回書房了,于是溜溜達(dá)達(dá)從東大跨院過來,在書房門外瞄了瞄。
她的腳步聲,楊延宗一聽就知道了,回頭一看,她正在門邊探頭探惱,一雙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狡黠又活潑。
他招手:“過來。”
咦?這是不生氣了。
蘇瓷露出的兩只眼睛眨了下,不過她最擅長就是打蛇上棍了,從書房門外溜達(dá)進(jìn)來,背著手站在書案邊,拿眼瞅著他。
楊延宗把她拉到大腿上坐著,帶著劍繭的掌心撫上她的臉,摩挲片刻,說:“收拾一下,我們一起去。”
“皋邊?前線嗎?”她已經(jīng)知道楊延宗領(lǐng)了軍事顧問一職要立即赴邊了。
“嗯。”
楊延宗啞啞應(yīng)了一聲,他垂眸,深深看著眼見這張異常熟悉又靈動、只有他巴掌大小的面龐。
他想,他原來就是因為她的不一樣才注意到她,繼而喜歡她的。
是的,楊延宗心里其實明白的,只是他一直不承認(rèn),自己就是喜歡她,這個每每出人意表,一舉一動卻熨帖在他心坎上的女孩子,不知何時,漸漸開始走進(jìn)他的心。
既然她這般體恤他,那他也愿意退一步。
頂在心口的那口氣消了,只要愿意去想,還是能想通想明白的,楊延宗心道,倘若她事事溫順,和其他女人一樣,那他大概一開始也不會留意到她。
既然她是那么的與眾不同,那她在婚姻觀上有些差異,那也似乎說得通。
那好吧,楊延宗輕撫她的臉,那他也愿意退一步,他想起他麾下那些小伙子去追求去贏取心悅姑娘的心,如果是因為少了這一步,她才沒有變化的話,那么,他想,他也不是不能做上一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