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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的兒子奪去一半也就罷了,如今連洞房也要你們家先么？憑什么？還不是照準(zhǔn)了我們窮，還不是照準(zhǔn)了寶如沒娘家？”楊氏罵道：“說好了成親后一家一個(gè)月,但前三天必須宿在我們二房的,怎么突然就變卦了呢？”
    小聲勸慰的應(yīng)當(dāng)是大房主母朱氏。她聲音則小了很多：“寶如和蘭茵皆是明德的妻子,這邊來的都是官老爺人，他總得照應(yīng)著些,是不是？”
    忽而,楊氏就開始嚎了：“季明德,你若再不出來，娘就一頭撞死給你看！”
    接著便有人說：“散了吧,何必看一個(gè)瘋婆子撒潑，都散了吧！”
    兩家院子不過隔堵墻,楊氏一聽人稱自己是瘋婆子，索性放聲開始嚎,哭聲蓋過鎖啦，直沖云宵。
    *
    寶如摘掉臉上的蓋頭,細(xì)細(xì)打量這間屋子。
    床是張油漆才干的新床，墻紙也是新糊過的，床對面的墻上貼著一幅油彩印成的畫兒，上面兩個(gè)圓丟丟的大胖小子，相對而坐。
    當(dāng)然，都是男孩。
    再是一張妝臺,上面空無一物,連面銅鏡都沒有。
    那本該是擺嫁妝的地方,娘家陪嫁來的妝奩，飾著紅綢的銅鏡等物，就應(yīng)該擺在上面。但她沒有，她嫁的太倉惶，哥哥趙寶松沉病在身，前后不過一天的時(shí)間，嫂嫂黃氏沒有精力給她準(zhǔn)備這些東西。
    床上鋪著紅綢被子，寶如伸手進(jìn)去摸了一把，下面床單是棉布的，也是正紅色，她掀一把被子，下面咕嚕嚕滾出來一堆的瓜子、花生和紅棗來。
    寶如摸了顆花生出來，兩手一掰，丟進(jìn)嘴里，正嚼著，哭了滿臉淚痕的楊氏進(jìn)來了。
    楊氏是個(gè)三十七八歲的鄉(xiāng)里婦人，臉很黑，手也很粗，因?yàn)閮鹤哟蠡椋泊┝思仙木I面褙子，太過鮮亮的顏色，襯著她的臉越發(fā)的黑。
    她見寶如已摘了蓋頭，露出一張叫粉漿的生白，像從面箱子里倒提出來的臉，血紅的唇，瞧著怪滲人的，喲的一聲道：“我的好孩子，這蓋頭，必得要等著明德來了才能摘，你怎能自己把它摘下來？快快戴上去！”
    蓋頭一遮，滿眼紅彤彤的亮光。寶如手里還捏著花生殼，也不說話，靜靜的默著。
    楊氏坐到她身邊，拍著大腿嘆氣：“娘能爭到的，也只有這么多了。隔壁是大房，那胡蘭茵年齡又比你大，雖皆是妻子，一身不能分作二用，誰叫叫人家胡蘭茵是知府家的姑娘了？
    不過放心，等那邊吃完合巹酒，他就會回來，住在這邊的。”
    寶如還未見過季明德的面，對于那個(gè)人僅有的印象，是聽說他今年在秦州府的鄉(xiāng)試中了舉人，是秦州八縣秋閨第一名，解元。
    兩臺花轎同時(shí)到門上，他先抱的胡蘭茵，抱到隔壁大伯家的大宅之后，才來抱的她。
    一路上鑼鼓喧天，吹吹打打，他問了一句：“你叫寶如？”他的聲音很好聽，話也問的熱情，頗有幾分親密。
    寶如沒說話。
    季明德又道：“我叫明德。在明明德那個(gè)明德。”
    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善。這是《大學(xué)》的開篇，倒是個(gè)好名字。
    他又道：“大哥去世一年，我今兒除了娶你，還得替大哥把大嫂娶回家，勞煩你受些委屈，好不好？”
    事實(shí)上以寶如知道的消息，季明德是兼祧兩房，胡蘭茵名義上是大嫂，實(shí)際上也是他的妻子。
    寶如兩只手虛乍在半空中，也不敢攬他，又怕他才抱過一個(gè)，體力不濟(jì)要將自己扔在半路，只虛虛嗯了一聲，便已經(jīng)進(jìn)家門了。
    將她放到床上之后，季明德也頗為君子的陪她坐了片刻，臨走時(shí)還說了句：“我晚些再來看你！”
    寶如仍舊沒回話。她只能看見他的鞋子，青緞面，千層底的白布鞋，上面干干凈凈，一塵不染。
    再接下來，等到巳時(shí)一刻吉時(shí)，在隔壁大伯季白家的正堂大廳里拜的堂。兩個(gè)妻子一個(gè)丈夫，堂上一父兩母，同時(shí)喊，同時(shí)拜。
    拜完之后，季明德先抱她回自己家的小院，一路上急急匆匆，因?yàn)楹m茵還在正堂里直挺挺的站著，也在等他抱回洞房。
    他走的有些急，微喘氣，寶如也不敢吭氣，緊掰著他的肩膀，生怕叫他顛下去，倆人俱像行兵打仗一般。
    然后，寶如一個(gè)人便被扔在這空蕩蕩的小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待婆婆一走，寶如大松一口氣，又去摸床上的花生來吃。
    再等了大約一刻鐘的功夫，楊氏又進(jìn)來。
    接著有人進(jìn)來擺席面與酒，剛擺好，外面一陣沉沉腳步聲，挑簾進(jìn)來的想必是季明德。老娘方才在隔壁大鬧一通，估計(jì)是個(gè)人臉上都掛不住，他倒還聲音平和：“娘，兒子自會照料寶如，你快去歇著吧！”
    燈照的紅蓋頭影影綽綽，寶如可以看到婆婆和丈夫的影子。
    楊氏一把扯過季明德，指著墻上那幅畫兒，聲音壓在嗓子里：“爭取一回就有，明白否？”
    季明德虛推著母親，應(yīng)道：“兒子曉得，您快去吧！”
    終于關(guān)上門，他在門上停了片刻，仰了仰脖子，再轉(zhuǎn)過身來，寶如看不清他的臉，只見他走了過來，停在自己面前，站了約有三息的時(shí)間，才伸手取過桌上稱桿，輕輕一下挑起蓋頭。
    寶如總算看清楚季明德的臉了。
    他是個(gè)很清秀的男人，面白膚凈，頜下略有青青胡茬，一件正紅色，白衽的圓領(lǐng)袍子，襯的他臉略泛著些潮紅。
    他也在看她，牽唇笑了笑，雙頰旋即漾出深深的酒窩，叫燈影襯著深深的眉眼，倒是別有一股尋常男子沒有的甜與溫和，看得出是個(gè)性子很好的男人。
    彼此才看第一眼，他眉間略有些無奈：“辛苦你等得這么久！”
    寶如應(yīng)付著笑了笑，心里卻在暗猜，方才在隔壁，他與胡蘭茵兩個(gè)吃合巹酒的時(shí)候，都在說些什么。
    平常人一生一生只入一回洞房，季明德卻是享了齊人之福，今夜第二回喝合巹酒，他熟門熟路扶寶如起身，拉開椅子讓她坐下，揭開砂窩蓋子盛了碗面遞給她，特意在上面壓了兩筷子雞絲，說道：“只怕你也餓極，不必拘禮，快吃吧！”
    寶如接過碗來，挑眉飛快看了一眼，恰對上季明德的眼睛。他一雙眸子里滿是長輩看孩子的慈愛：“快吃！”
    說罷，他忽而起身，湊了過來，執(zhí)過桌上酒杯斟了兩盞酒，將一盞遞給寶如，自己獨(dú)擎一盞，接著便將手伸過來，拉過寶如擎杯的手，隔著一張小桌，二人都是特別怪異的姿勢。離的太近，寶如能聞到他鼻息間略略的酒氣。
    季明德見寶如還怔著，自己先一杯飲盡，將手推向?qū)毴缫粋?cè)，勸道：“這是夫妻必行之禮，快喝了它！”
    寶如會喝酒，曾經(jīng)在京城，還是相府小姐的時(shí)候，喝的都是梅子、桑椹、茉莉那類東西釀的甜酒。
    但如今不能跟那時(shí)候相比，曾經(jīng)位極人臣的祖父和父親都死了，曾經(jīng)相府小姐的日子，也早已離她而去。
    她下意識舔了舔唇，咬咬牙一飲而盡，酒是街面上最平常的那種高梁酒，又燒又辣，嗆喉而下，辣的她頓時(shí)紅了眼眶，連咳帶喘個(gè)不停。
    季明德伸手從袖中找帕子，一找未能找著，又換了只袖子，還是未找著。
    這時(shí)候?qū)毴缍伎韧炅恕Ｋ点枫废耄慌滤呐磷樱瑒偛旁诟舯诮o胡蘭茵擦嘴用掉了。
    找不到帕子，季明德起身盛了碗雞湯，遞給寶如道：“喝了它，會好受一點(diǎn)。”
    寶如接過湯碗，頗意外的，雞湯咸淡適中，很好喝。她連著喝了兩碗，桌子上各樣菜都挑著吃了幾筷子，吃罷飯忽而轉(zhuǎn)身，便見季明德站在身邊。他拿著塊濕帕子，遞給她道：“擦把臉，好睡覺！”
    寶如臉上有妝。
    今天早晨三更起來絞面，上妝。是大嫂親自替她上的妝，光粉就不知道撲了多少上去，還有胭脂，質(zhì)地極劣，含著一股子的煤煙味兒。
    她擦過臉掃了眼帕子，白的倒還罷了，那紅紅的兩道，異常鮮艷的，是她涂了一天的口脂。
    她暗猜方才季明德揭起蓋頭時(shí)看到的自己，只怕是個(gè)戲臺上的白臉曹操，難為他涵養(yǎng)好，倒是沒有表露出來。
    他再進(jìn)一步，修長白凈一只手伸了過來，直奔她胸前那枚緊衽的銅鎖扣。
    寶如以為他是想看她脖子上的傷痕，伸手便捂住了脖子。
    四目相對，厚厚的吉服裹的寶如喘不過氣來，季明德也不說話，頰上兩個(gè)酒窩還未消退，就那么笑溫溫的望著她。
    他看起來格外溫和，寶如默了半晌，終于緩緩松開手，脖頸上深深一道勒痕，在吉服白色的衽下若隱若現(xiàn)。
    寶如心說這是個(gè)糊涂帳。她不好說是胡蘭茵指著人拆的，含混說道：“不過是想換間新屋子，就拆了，你快去隔壁唄，我聞著娘做的飯熟了，該去吃飯了。”
    她瘦瘦小小的肩膀，懷里一直捂著寶一樣，悶頭悶?zāi)X就要進(jìn)家門。
    季明德隔墻輕嗅，老娘應(yīng)當(dāng)做了涼拌馬齒莧，蒜泥白肉，再配著兩碗酸酸涼涼的面條，如此熱天中，最是開胃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