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渾水
世家大族的宅院聚集在一處,通常沒有平民過來,一棟棟高大的院墻間,構(gòu)成縱橫數(shù)條幽靜深巷,青石板鋪的路被家丁們清掃干凈整潔。
掛著陳府牌匾的大門緩緩開啟,一個年輕男子手里提著馬鞭,在小廝的簇?fù)硐伦叱觥?br/>
他狐疑的看了眼深巷盡頭,幾片落葉被風(fēng)卷得刮到地上,靜寂無聲。
隨從給他牽來馬時,男子不經(jīng)意的說:“最近府邸里有些不太平,你們嚴(yán)守門戶,不要讓一些宵小鉆了空子。”
幾個守門的小廝趕緊點頭,眼神里卻帶著一些疑惑與畏懼。
陳家近日來接連有怪事發(fā)生,屋頂無故墜瓦,廚房里水果不翼而飛,丫鬟半夜在后院看見漂浮的白影,陳家老夫人又重病在床,家里下人惶恐不安。
男子翻身上馬,帶著隨從徑自離去。
他走之后,才有兩個家丁小聲說:“你說這次大少爺是去秋葉寺請高僧來做法,還是到黃玄觀找道長來驅(qū)邪?”
“應(yīng)該都挺靈,不管是誰趕緊過來收了這里的惡鬼吧!”
“嗤。”
一聲輕笑,小廝們驚得一跳,差點都抖成鵪鶉。
“小六子,你,你聽到什么聲音沒?”
“是厲鬼在笑,佛祖啊!”一個小廝噗通跪下地咚咚的連聲磕頭。
陳家大門屋檐與院墻上蹲著的人都露出無趣的表情,他們界限分明,一半人看起來陰惻惻寒氣森森,另外一邊道貌岸然。
下面小廝驚慌四顧,看不到他們。
“已經(jīng)第七日,爾等魔修還沒弄清楚,石中火之主為誰?”
“彼此彼此。”一個干癟老太婆桀桀陰笑,皺得像樹皮的臉上趴著一只青色蝎子,她翻著眼珠說,“河洛派擅長周易八卦,又是名門正宗,必然早已知道結(jié)果,你們?yōu)楹尾蝗枺炊阒覀冊谶@里蹲守?”
對面裝束得出塵絕俗的老者們被噎得一滯,表情難堪。
——金丹未成,只算一只腳踏入了修真界的門,有什么顏面在名門宗派那里打探消息?平常跟在后面混跡也就罷了,現(xiàn)在想撿便宜撞大運,只能苦苦蹲在陳府周圍守護(hù)了。
修真界向來有一大怪現(xiàn)象,得道高人,反而不太在意形象。越是修為一般的,為了增加實力,也為了面子,必然要搜羅繪有符陣法的長袍,佩戴靈氣逼人的法器,把自己嚴(yán)密的裹起來。
看眼前這些人站在一起五光十色的樣子,就知道里面根本沒什么大人物。
魔修們也差不多,威名赫赫之輩哪里需要蹲在這里,呼喝一二自然有小妖小魔諂媚效力。
“石中火一旦溢出,整個云州城就完了!我等還來得及脫身,魑魅魍魎之輩只怕要嚇破膽吧!”輸人不輸陣,正道這邊也立刻有人出聲諷刺。
“胡說八道!”毒蝎婆婆怒罵,“不要假惺惺了,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們懷著僥幸心理,就算拿不到石中火,也能順手救云州城普通百姓。這份大功德,魔修做了沒用,你們卻是虎視眈眈,用心險惡!”
“你這話什么意思!石中火又不是我等讓它認(rèn)主,它要爆裂,也與我們無關(guān)!”
“桀桀,真要心懷蒼生,就該現(xiàn)身將這家人趕出府邸,讓云州郡守遷移百姓出城!”
“一派胡言!你也知道云州是一郡之府,人口眾多,怎么可能說遷就遷。想讓百姓心甘情愿背井離鄉(xiāng),談何容易,若是最后無事,這番大動干戈誰擔(dān)當(dāng)?shù)闷穑 ?br/>
毒蝎婆婆也不爭吵了,只是冷笑:“諸大門派都已到達(dá),依老身看,咱們都撈不著便宜,不如趁早走罷!”說完不顧眾人反應(yīng),徑直飄下院墻,一拐一拐的離開。
這時巷口恰好來了一群人,抬著小箱子,簇?fù)碇粋€錦袍公子,像是要去陳府拜訪。
“等等!”錦袍公子忽然喊停,皺眉看巷子盡頭的陳府。
“公子,您又怎么了?”
年長的隨從表情看起來恭敬,實則已經(jīng)不耐煩至極。
自家的這位公子也不知怎么回事,一月前因墜馬意外臥床不起,蘇醒后就在家里各種折騰,先是花重金求什么靈芝,又向夫人胡攪蠻纏說要來云州府。放著下過定的李家姑娘不聞不問,夫人不同意,竟然擅自帶著人就跑出來了。
進(jìn)了云州城,剛投了客棧,就說要上世交陳家拜訪,路上遇到一個少年,又神神叨叨的非說別人是陳府小公子。笑話,誰不知道陳家嫡系單薄,老夫人膝下只有一個孫輩陳黍,年過弱冠早已婚娶,哪來什么小公子。
陳家家主之前倒是隱約聽說有一子,因在池塘溺水,陳家請過不少大夫方士,都沒治好,聽說熬到六歲上就夭折了——
隨從想到這里一個激靈,忍不住驚恐思忖:難道自家公子招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他抬頭看見錦袍公子盯著空無一物的院墻屋檐,心中越想越擔(dān)憂,趕緊勸說:“公子,我們長途跋涉有些疲乏,現(xiàn)在上門拜訪有些不妥,不如…”
“住口!”
錦袍公子臉色鐵青。
上一世,他雖好運踏入仙門,卻直到死都是個小派的外門管事,就是管著一群掃地挑水劈柴人的頭目,別說筑基圓滿了,辟谷丹都混不到一顆。
如今他才回來一個月,功法口訣記得也只是聊勝于無,他上輩子苦苦修行百年也就那樣。不是他天賦問題,而是入門心法只這種效果。
現(xiàn)在更是肉眼凡胎,無法看破陳家府邸蹲守的修真者。
只是,連陳家小廝都能察覺到的異樣氣息,錦袍公子又豈會發(fā)現(xiàn)不了?
——這密密麻麻,似乎只環(huán)繞著陳府的詭異感覺。
瞳孔猛然收縮,錦袍公子脫口一聲咒罵:
“該死!這怎么可能,不是兩年后…”
明明應(yīng)該兩年之后,陳家那傻子十九歲時,才有魔修發(fā)現(xiàn)陳家池塘里的石中火!
石中火已經(jīng)是他知道最大的機(jī)緣了,陳禾獲得石中火后,僅用百年就成了魔修佼佼者,躋身六大尊者之一。在此之前,陳禾是個連字都認(rèn)不全的傻子,在秋葉寺被地痞毆打的時候,畏縮得只會發(fā)抖,哭起來都不敢掉出聲,只不過天生好運,家里池塘有一塊石中火!
錦袍公子將牙咬得咯咯響,面目有些猙獰。
——他都提早兩年來了,為什么石中火還是被修真界發(fā)現(xiàn)了?
隱身慢吞吞離開的毒蝎婆婆,察覺到異樣,立刻疑惑盯過來。
錦袍公子感到后頸一陣陰冷,他立刻知道自己是被一個修為高深的魔修盯上。事已至此,他明白石中火很難拿到手了。
一不做二不休,先把水?dāng)嚨酶欤瑳]準(zhǔn)他還有機(jī)會!
深深呼吸,恢復(fù)冷靜的錦袍公子昂著頭,若無其事的對隨從說:“我確實有點疲乏,不過我們都已經(jīng)走到這里,掉頭回去,若被陳家下人看見終究不妥。先遞了拜帖與禮物,改日登門也就是了。”
這話說得在理,隨從只好把疑慮壓下,跟隨錦袍公子向陳府大門而去。
“臨水姚家子弟,路過云州,特來拜會世交。”
錦袍公子看著陳家小廝青白著臉勉強(qiáng)上來招呼的樣子,信口就說:“我見貴府小公子在街上走失,原先準(zhǔn)備招呼…”
“公子,陳家沒有小少爺!”隨從趕緊提醒,“都說是認(rèn)錯,那小公子早就夭折了!”
他不說還好,守門的小廝一聽,先是茫然,然后臉色刷的一聲白了。
世家大族,奴仆很少有外面買的,這些小廝年歲還輕,雖沒見過陳禾,但也聽過家主獨子夭折的事,只是陳家不提陳禾日久,他們一時沒想起來。
這小少爺,不就是在后院池塘出的事么?那最近后院鬧鬼的事?
“這…我見那小公子相貌與陳世兄相似,便以為——”錦袍公子長長一嘆,復(fù)問,“我只聽說貴府小公子三歲在池塘溺水,磕到石塊,雖心智迷糊卻也救了過來,幾時夭折的?我身在臨水,竟是半點不知。”
守門小廝收下拜帖與禮物,含含糊糊了幾句,送走這不速之客,擦著汗正互相嘀咕這姚公子太過冒昧,哪有在人家門口問這事的,再說夭折的孩子不祥,連族譜都入不了,哪家也不會為這個辦喪事通知世交。
“他是怎么死的?”一個聲音問。
“誰知道怎么死的,深山野地的,沒準(zhǔn)是被狼叼走。”
“那小娃娃是怎么死的?”又一個陰森森的聲音。
“都說了還問什么——啊?誰,誰在說話。”小廝們嚇軟了腿,全部坐倒在地,忽然發(fā)現(xiàn)臺階上爬滿了毒蝎,有人驚得厥了過去。
“快給婆婆仔細(xì)的說。”毒蝎婆婆拎起一個小廝恐嚇。
“救命啊!”
“快說!”墻頭上那些修真者也來了。
陳家規(guī)矩嚴(yán),他們蹲了七天還第一次聽到此事。
“饒命啊,我說!家主有個孩子,三歲時在池塘邊貪玩,溺水磕到石頭傻了…”
“什么石頭,有沒有流血?血流得多不多?”眾人急著追問。
小廝魂不附體,只得求饒:“不知道,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小娃娃呢?生要見人死要見尸,尸體埋在哪里?”
“陳家去山里上香,回來就說小少爺走失了,哪有墳?zāi)梗俊?br/>
不等聽完,一群修真者跑了一半,這個消息他們拿到大宗派那里,不能換好處也能混個臉熟,魔修也是同樣。
“那孩子八成沒死,又回到城里了,快通知魔尊者!”
“全城搜索!”
毒蝎婆婆目光閃爍,悄無聲息去追姚公子了,她覺得那小子有些不對,這么巧在陳家門口揭發(fā)此事,居心叵測。
***
此刻,正要跟師兄進(jìn)酒樓的陳禾忽然一頓,盯著那個帶隨從騎馬路過的男人,后者也注意到街邊這個俊秀少年,疑惑的低頭望過來。
視線接觸,兩人全都一驚。
陳禾只是覺得有點熟悉,那人心中卻已經(jīng)翻江倒海崩天塌地般轟鳴。
——他怎么會忘記,那個害死全家的堂弟樣貌!
那日深夜,陳家宅院內(nèi)外躺滿尸體,連廊上畫眉也死在了籠子里。
陳黍驚恐的跑入后院想躲進(jìn)柴房,忽然背后一痛撲倒在地,只聽到有人在交談。
“殺了這么多,怎么還沒找到?確定在這府內(nèi)?”
“不會錯,肯定在這里——”
話音未落,遠(yuǎn)處一聲高叫:“找到了,是那個傻子!”
躺在地上的人艱難睜開被血模糊的眼睛,池塘里忽然涌現(xiàn)出赤紅烈焰,陳黍最后感覺到的是炙熱的火焰,無窮無盡,他還沒流盡血,就身陷火海被活活燒死。
陳黍發(fā)不出慘叫,驚恐坐起,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十歲。
私塾先生責(zé)罵陳黍課上偷懶睡覺,那個傻子懵懂的抓著毛筆站在一邊。
就是那雙眼睛,剛才在烈焰之中毫無感情的看著他化成灰燼。
——他記得火焰直奔陳禾而去,將陳禾裹在里面,把周圍的一切都焚燒殆盡。
陳黍雙眼通紅,握著韁繩的手驚怒顫抖。
那個厲鬼沒死,那個禍害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