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瞞不住
山壁上的劃痕達到萬條的時候。
西城十三坊不復(fù)原狀,許多房屋因為年久失修,或多或少都有坍塌。墳冢又添新魂,凡人不是修士,死去后只能被困于原地,初始還有形態(tài),逐漸就化為沒有神智的虛無霧氣。
泉水日漸干涸,果林與田地作物蔫巴巴的,人們坐困愁城。
“還活著的凡人不多了,我們還能等,他們只怕熬不了幾年。”
河洛派修士悄悄議論。
剛閉關(guān)結(jié)束,晉境金丹中期的天衍真人憂心忡忡。
“好,你的悟性不錯。”長眉老道欣慰的摸胡子,如果不是身在小界碎片內(nèi),他非常想沖回山門對著自己做掌門的徒弟吼“說什么不會遇到比你更聰明的徒弟”“老道這就遇到了”!
天衍真人恭恭敬敬的站在長眉面前。
自從他倒霉的被長眉老道叫去談?wù)労螅煅苷嫒宋竦陌阎厣?jīng)歷說成黃粱一夢。他當(dāng)然不會往臉上貼金,說自己是未來的正道領(lǐng)袖,他只是含糊的將離焰尊者的情況說出來——獲得石中火,焚燒云州城,魔道說一不二的尊者,與陳禾容貌相似,甚至也叫這個名。
長眉老道聽后深受震動。
三昧真火險些失控焚燒云州的事,曾讓黑淵谷中人憂心萬分,幸好他們及時得到消息,讓釋灃帶著陳禾出谷,否則后果可不就是這般?
長眉也疑心這小道士胡說八道,但是看見天衍真人修行河洛派功法,晉境神速,簡直像已經(jīng)學(xué)了這門心法幾百年的樣模樣,長眉不由得對黃粱一夢的說法,信了幾分。
——修真界確實有黃粱大夢這種事。
它是心魔的變體,讓人在夢境中經(jīng)歷完全不同的一生,若是深深沉溺下去,就會被心魔所噬。但它又是一件撞大運的好事,只要順利脫出,心境磨練比常人多出幾十年甚至數(shù)百年,尤其在筑基期就遇到黃粱夢的,到元嬰期前學(xué)什么都是一片坦途。
長眉老道訓(xùn)斥了天衍真人一番,告誡他黃粱夢與現(xiàn)實是截然不同的,不準(zhǔn)再喊陳禾魔頭,這事也就算過去了。
“吾派以推演天機為主,強身健體只不過是為了對抗泄露天機的反噬,現(xiàn)在我等身處危境,推演術(shù)真諦就先不傳你了,這是玄武心經(jīng),望你早日突破元嬰期!”
長眉老道盡心盡力的栽培,天衍真人十分感激。
——不感激能行么,重生以來都五十年了,他終于能名正言順的煉玄武心經(jīng)這門高階功法了!前世他直到元嬰初階才獲傳這門心法!!
河洛派滿門不重視斗法,只會蹲在山門內(nèi)推算,所以正魔開戰(zhàn)的最初,才會傷亡慘重。
“多謝長老,弟子想,若是我派門人都學(xué)過玄武心經(jīng),日后遇到這等礙難時,也不至于——”天衍真人恰到好處的停住,長眉老道連連點頭。
可不是,這番抓八尾狐,帶來的一百元嬰修士,里面竟然只有二十人學(xué)過玄武心經(jīng)!
不是沒得學(xué),而是他們不想學(xué),玄武心經(jīng)顧名思義,防御一流,缺點是需要練很久見效慢。
小界碎片中,光陰流轉(zhuǎn)三十四年,那些學(xué)過玄武心經(jīng)的河洛派道人,一個都沒死。
“言之有理,等老道出去…”長眉的聲音戛然而止,喟然長嘆。
“未來十年,仍然脫身無望嗎?”天衍真人閉關(guān)了一年有余,不知山壁上的戰(zhàn)況形式。
長眉老道沉重的搖頭。
古修士與獸潮同時亡于天地撕裂之時,到了今天,激戰(zhàn)中,他們?nèi)匀皇窃谀且豢毯鋈换癁閴m沙消失,等待下一個循環(huán)開始。
最初河洛派眾人得以喘息,后來他們犯愁。
因為這意味著,必須要在獸潮消失前將它們徹底打敗,而不單單要贏得一場水寰谷防守戰(zhàn)。有了時間限制,難度陡增百倍。
“好在這塊小界碎片內(nèi)無論過去多久,外界最多是小半個時辰。”
長眉老道喃喃自語,否則他真沒法向釋灃交代。
天衍真人悄悄繞開,果不其然,在姬長歌身邊看到了陳禾。
——陳禾在五年前閉關(guān),看來早他一步出來了。
抱著知己知彼的慣性思維,天衍真人蹲在石頭后面觀察陳禾手里的那張弓。
通體青黑色,呈簡陋的彎弧形,質(zhì)地堅硬,沒有弓弦,這是陳禾閉關(guān)前在戰(zhàn)場上挑選的一只兇獸殘骸,魂魄與身化的沙土,都被陳禾強行帶走。
現(xiàn)在一看,這張弓光華內(nèi)斂,戾氣逼人,顯然兇獸魂魄已經(jīng)被陳禾用三昧真火煉了進去。
唔,這是個打敗兇獸的好辦法。天衍真人立刻思考了這個可能性,很快他就敗下陣來,且不說三昧真火唯獨陳禾有,這鋪天蓋地的獸潮,全部煉化,大乘期壽元千年也不夠用啊。
前路茫茫。
天衍真人十分沮喪,轉(zhuǎn)身走了。
他不認(rèn)為陳禾學(xué)了箭法后有多大幫助,別說陳禾修為剛到金丹后期,哪怕是兩個姬長歌,也不能在固定時間內(nèi)打敗獸潮。
山壁荒蕪,風(fēng)沙蒼涼。
姬長歌負(fù)手而立,悠悠問:“方才那戰(zhàn),你很沉穩(wěn),機會抓得也不錯。”
陳禾不聲不響的聽著。
石中火蹲在他肩膀上,仍然是一副很不喜歡姬長歌的模樣,挑釁似的蹦來蹦去。
姬長歌轉(zhuǎn)頭,他的容顏像一層霧氣,虛幻飄渺,“挑你傳承箭術(shù),是別無選擇,這些人中,唯有你還在用八千年前的功法。沒想到,竟是讓我撿了個便宜,你心底有一股逆勁,我很喜歡。”
“我已拜過師門了,遺憾不能聽前輩更多教誨。”陳禾認(rèn)真的說。
“你師父,必也是可敬之人。”
“……”
陳禾有些驚訝,不知道姬長歌突發(fā)此言,語出何故。
自從姬長歌神魂清明,這二十多年來,除了閉關(guān),姬長歌每日都對他十分冷淡,除了箭術(shù),其他一概不談。
眾人也很理解,畢竟覆天山,亡于北玄派。
如果不是箭術(shù)非覆天山所有,估計姬長歌連這個都不想傳。
“你的命數(shù)——三劫九難之人,雖說有修真界難得一見的根骨,終歸要無親無故,但你的師父還是收下了你,從你身上看得出他的竭心教導(dǎo)。”姬長歌破天荒的解釋了一句。
旁邊聽到只言片語的河洛派眾人都贊同的點頭。
陳禾卻怔住了。
長眉老道心叫不好,想要打個哈哈糊弄過去,轉(zhuǎn)念一想,在小界碎片里耽擱這么多年,陳禾不能算是孩子了,該他知道的事情,也不能一味瞞著。
姬長歌從陳禾神情上看出端倪,有些驚訝:“你竟不知?”
陳禾默默點頭。
他忽然伸手摸左邊額角的三顆紅痣,抬頭看長眉老道。
長眉干咳一聲避開他的視線。陳禾又望姬長歌,后者一言不發(fā),河洛派眾人更是迅速躲開,裝作什么都沒聽到。
陳禾立刻把目標(biāo)選定為最好欺負(fù)的那個——他三步并作兩步,趕上天衍真人,并在后者如臨大敵的警惕眼神里問:“什么是三劫九難命數(shù)?”
“呃!”
天衍真人當(dāng)然知道。
他不但知道,這還是他兩世口中提離焰尊者這魔頭時,唯一感到唏噓的事。
魔道尊者從來不掩飾自己鬢角的三粒細(xì)小紅痣,他極其張揚,絲毫不擔(dān)心旁人因此躲他如瘟疫。因為就算沒這個命數(shù),離焰尊者本身也夠可怕,讓人避之不及,惹得修真界都快把他三劫九難命數(shù)的事給忘了。
“你也不想告訴我?”陳禾面無表情。
天衍真人一滯。
說就說,多大事啊,這又不是什么機密,陳禾遲早都會知道。
——親叛、友離、情孽、九死一生。
陳禾每聽一句,氣息就冷一分。
最后天衍真人搓著手臂納悶,陳禾明明獲得的是三昧真火,怎么兩世都往冰雕方向靠攏?難道這就是北玄派功法的真諦?
***
比天衍真人更欲哭無淚的是留在豫州城內(nèi)的河洛派修真者。
長眉老道說他們會驚動八尾狐,安排他們守在幾個城門外,事發(fā)突然,小界碎片罩住西城十三坊后,他們趕到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
“該死的妖狐!”
“我去回報掌門,必須要趕緊想辦法!”
這話剛說出,就被同門一腳踹了個踉蹌:“笨蛋!我們再急也沒用,小界碎片內(nèi)時間流逝與外界不同,就我們說這一句話的工夫,沒準(zhǔn)里面已經(jīng)過去一百年了。”
“哪有這么夸張,最多一年唄!”被踹的修士不甘心的強詞奪理,“小界碎片自成一體,難以揣測,也許外界過了一百年,里面才一句話的工夫呢!”
“都給我閉嘴!”一個憤怒的聲音說。
眾人扭頭一看,頓時大驚:“掌門!你怎么來得這么快?”
河洛派掌門赤玄真人一身黑色道袍,上繡周天星斗,手持拂塵,滿臉怒容:“貧道當(dāng)然是心中一悸,算出不對,這才連夜趕來!”
河洛派眾道人心悅誠服,果然是掌門,修為就是與眾不同。
——不放心自己師父半夜抓妖,特意算了又算,發(fā)現(xiàn)算不出,只好偷偷摸摸跟出來這種事,赤玄真人顯然是不會說的。
端詳小界碎片,赤玄真人深深皺眉:“可知這妖狐從何而來?”
“我等不知。”眾人回答得特別爽快。
因為掌門問這話,顯然是沒算出來,那么他們算不出來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摹?br/>
“天機被遮掩,這其中必有道理。至少豫州西城十三坊這一劫,本不該發(fā)生!”赤玄真人斟酌一番后,果斷下令,“沿著這塊小界碎片,重新布下結(jié)界。再去一趟凡間衙門,找尋浣劍尊者的屬下,告知一聲,不要引起凡人恐慌。”
“是!”
赤玄真人又踱了幾圈,抬頭問:“誰帶了收魂鈴!”
還留在原地等候吩咐的河洛派眾人齊刷刷的掏出一個鈴鐺。
“不是這種鎮(zhèn)鬼的,要能養(yǎng)魂的。”赤玄真人惱怒。
“…掌門你自己也沒有。”
赤玄被噎住。
這話說得不錯,河洛派不是旁門左道學(xué)驅(qū)鬼術(shù),誰會往法器上篆養(yǎng)魂符箓?
“再給我布一個困陣,若是這塊小界碎片里面有兇獸,一旦破除,兇獸魂魄與死去的我派弟子魂魄,都會飛散出來。兇獸會為惡凡間——我派弟子,更要見其最后一眼!”赤玄真人怒視眾修士,“還愣著干什么,都快去!”
赤玄真人還沒來得及松口氣,驟然感到一股令他震驚的危險氣息。
大乘期修真者!
“何方道友,河洛派在此捉妖!”
“捉妖?”
冰冷清寒的聲音,蘊藏了深深的怒意。
夜空中,釋灃一身紅袍,長發(fā)流散,五指間尚有血跡。
他趕得太急,連手里那具魔修的尸體都沒來得及丟掉,赤玄真人定睛一看,霎時心里一跳。
尸體面容依稀可見,乃是魔道白骨門的門主,大乘期初階修為。
傀儡瞬間全中斷靈力感應(yīng)的時候,釋灃又驚又怒,想都不想,直接往回趕。
多高的實力,才能瞬間抹掉所有傀儡,將它們打成原形,難道是涼千山?
不惜動用本命真元縮地成寸,御風(fēng)逾電趕回,一進豫州城,就感到大乘期的靶子——赤玄真人,沒立刻動手還是看在長眉老道面子上。
“你最好有個合理的解釋。”
釋灃目光一掃,立刻認(rèn)出籠罩西城十三坊的小界碎片,氣息霎時更冷。
木中火與涅毀真元的死亡氣息,讓赤玄真人都感到一分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