諒解
回到永樂宮,商妍的心情要比往日愉悅。杏德宮這一線索雖斷,卻其實仍然是有收獲的。假如晉聞?wù)娴氖悄鞘换首樱窃S多事情真要追查未必沒有線索。宓妃本家應(yīng)該還有人在,領(lǐng)養(yǎng)年幼的十一皇子的那戶人家也并非毫無記載,假如能順著這一支線去尋找,未必不能找出晉聞所在。
可這些建立在商徵肯配合的情況下。而如今……
商妍望著商徵緊掩的房門沉悶得有些呼吸不暢。自從那日之后,商徵再也沒有出過房門,她自認理虧,也不敢去開他房門,僵持了好幾日。可晉聞之事,的確已經(jīng)不能再拖延。是夜,她咬著牙敲響了商徵的房門,意料之中地,里面沒有絲毫回應(yīng)。
“皇叔。”她猶豫半天,澀澀開口。
房間里靜悄悄,似乎不像是有人的模樣。
“皇叔,我并沒有伙同晉聞謀逆。”
她在門口嘆息,卻不知道從哪里開始解釋。他和她的糾葛又豈是晉聞早就埋下,又豈是晉聞可以策動的?史冊之中必然把她是跟隨著晉聞一起出現(xiàn)在逼宮的朝堂之上也都記錄了進去,這其中原由她卻無從解釋,也并不愿意多講。
商徵不愿意相信的,她不想強求。
到末了,她只能倚著門嘆上一口氣,再沒開口。
“公主!”忽然,一個匆忙的聲音擾亂了一院的寧靜。
商妍回過神來茫然四顧,見著的是安公公急匆匆由遠而近,臉上的焦急像是被點燃的火苗——
“怎么了?”
安公公氣喘吁吁抬頭,臉上的汗珠隨著他的姿勢滾落下幾顆,滿臉的疲乏卻遮擋不住眼中的興奮。
他說:“抓、抓到了!”
“抓到……誰?”
“抓到那個行刺陛下的刺客了!”
抓到刺客?
*
半個時辰后,商妍在承德宮見到了那個刺客。他被拘禁在承德宮寢殿之中死死低著腦袋,身上已經(jīng)有累累傷痕,聽見聲響,他驟然抬頭,目光中兇光乍現(xiàn)——
這人……她稍稍靠近幾步,卻被安公公急急攔下——
“公主且慢!”他道,“這人善武,折損了數(shù)十禁衛(wèi)才勉強拿下他,公主切勿靠近以免多生事端。”
善武么?
商妍有些緊張,卻按壓著心頭的異樣仔細打量這膽大包天的刺客:這是一個年輕人,他的身上穿的是宮中最常見的守衛(wèi)衣裳,胸前的衣裳已經(jīng)被撕破了好幾道血紅的口子,明明是被逼得跪在地上,可眼里卻沒有半點怯懦,反而閃動著些許瘋狂的光芒。
“你受命于誰?”沉吟片刻,她問。
那人卻始終沒有有一絲動作,他只是沉默跪著,仿佛這世上的一切生死都與他無關(guān)。
“你若老實交代,本宮會放你一條性命。”她輕道,“本宮從未見過這宮中的刑法,今日并不想增長見識。”
話音剛落,那人驟然抬起了滿是血污的臉!
那是一雙漆黑的眼,眼里閃動著的光芒是野獸般的瘋狂,他定定看著她,嘴角甚至勾起一抹猙獰的笑來,忽然神色一滯!——片刻,血絲便徐徐從他嘴角劃下,倏地,一截血淋淋的東西被他吐在了地上,跳躍滾動著靠近了她!
那是……舌頭?
“大、大膽!快!攔下他!”安公公嘶啞的聲音尖聲叫開來,幾個侍衛(wèi)身形一閃,扣住他的脖頸把他強行按壓在地上!
“呵呵……”
一聲模糊的冷笑從他的喉嚨底翻滾著溢出,在寂靜的殿上回蕩開來。
瘋子!
商妍驚懼地退了幾步,好不容易壓下胸口翻騰的嘔吐感,卻見到那個瘋子的目光正定定地落在她的身上。也許她的驚恐已經(jīng)被他全然看在了眼里,他像是一只困獸,隨時準(zhǔn)備著致命一擊,眼底翻騰的是露骨的恨意……
這樣的決絕,絕不可能只是為錢或者利。
“公主……”安公公猶豫上前。
商妍有些暈眩,用力晃了晃腦袋才保持清醒,盯著他嘲諷的眼咬牙道:“我是你,我就不會咬舌。”
那人冷哼一聲,眼里的諷刺越甚。
她輕道:“沒有什么比性命更加珍貴,你如此決絕,差你那人未必領(lǐng)情。”
那人的目光一滯,瘋狂而執(zhí)拗的目光忽然籠蓋上一絲陰沉。
——居然蒙對了?
商妍心中一喜,越發(fā)輕緩地靠近他低語:“他明知承德宮中守備森嚴(yán)卻仍然讓你豁出性命一試,你的性命他從來沒有放在眼中吧?”
“啊——”那人忽然用力掙扎起來,口中不斷有血涌出。
“如果我現(xiàn)在殺了你,你猜,他會不會有一絲難過?”
“啊、啊——”
“值得嗎?”
“唔——”
一個人,想開口卻再也吐不出只字片言,在滿地的血污中掙扎的模樣其實可悲中夾帶著恐怖。殿上的刺客似乎已經(jīng)是陷入了癲狂,即使被兩個孔武有力的侍衛(wèi)死死按壓在地上,他依舊騰出了手抓破了自己的脖頸。血肉模糊。
商妍忍著作惡的感覺又靠近幾步,低聲道:“你想試試嗎?”
那人所有的動作驟停。
“試一試,他究竟是……”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那個刺客卻陡然間有了動作!
“公主小心——”
時間仿佛是靜止的,商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來不及有任何動作,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剛才還在滿地打滾的人一瞬間朝她的脖頸伸了手!
窒息感剎那間降臨。隨之在身體內(nèi)炸開的還有一陣刺痛——
完了!
她慌亂掙扎,終于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摸到了隨身藏著的匕首,拼盡了渾身的力氣狠狠刺下!
***
商妍回到永樂宮的時候天色已晚。她站在院中猶豫片刻,終于還是沒有去敲商徵的門,而是讓人燒了水,好好沐了個浴。雖然身上的衣衫早已經(jīng)盡數(shù)換了一遍,可是那血腥味卻仿佛是滲透進了骨血之中,任憑她如何搓揉碾壓都祛除不掉。
浴盆中的水很清澈,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的用力把它藏到了水下狠狠搓洗。永樂宮中再沒多余的人,自然沒有人催促她,她縮身在不大的浴桶之中,直到水漸漸冷得和心一樣,才終于心安理得地發(fā)起抖來。
現(xiàn)在若是怕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辦?
可是……那畢竟是一條人命。
鮮活的生命不過幾下抽搐,就再也不會動彈,只需要一小會兒。一小會兒,這個世上就少了一個活人。這種感覺實在太過恐怖,恐怖到深入骨髓。
*
商妍終于穿戴齊整的時候,已經(jīng)是好幾個時辰后。涼風(fēng)吹得窗外樹影搖曳,她有些害怕,在房間里踟躕許久終于還是推開房門,好讓外頭的月光灑一些進屋里面。誰知才剛拉開半許,卻見著門前的回廊中靜靜站立著一個身影。
她站在原地踟躕,許久之后,才終于邁開了步子小心地靠近那個身影,在他面前站定。
月色如霜。
她不太看得清那個身影的臉,可是卻清楚地知道那是誰。即使夜色掩蓋去了他的神情,即使很多事情已經(jīng)物是人非,可是此時此刻,恐懼早已把原本就算不上多豁達的心占據(jù)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兩兩靜默。
冷風(fēng)中響起的是那人干澀的聲音。他道:“孤給你解釋的機會。”
皇叔。
商妍很想開口叫上一聲,可是張了張唇卻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來,只傻傻站在那兒。如果可以,她不想讓商徵看到自己這副窩囊的模樣,特別是這個不完整的商徵。可是風(fēng)實在太冷,冷得……她忍不住想要顫抖。
“我……并沒有原諒你。”夜風(fēng)中,商徵的聲音飄蕩,他說,“可是,如果你有苦衷,我可以勉強聽一聽。”
長久的寂靜。
“如果我沒有苦衷,皇叔會殺我嗎?”
好久,她終于聽到自己輕得聽不見的聲音,出口的卻是最僵硬的話語。也許很久很久以前,這就是她一直想問的話,屢屢犯戒,屢屢被抓,到最后卻連問一聲“為什么要殺我”都不敢。
商徵似乎沒想到她會有此一問,他低頭思索,到末了卻輕輕搖了搖頭。
“那皇叔……會如何?”
“關(guān)起來。”商徵猶豫片刻,道。他的神情是認真的,出口的話語卻透著幾分稚氣。
“關(guān)起來……沒用呢?”
商徵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他道:“再關(guān)。”
“還是沒用呢?”
還是沒用呢?夜風(fēng)甚涼,商妍卻不再發(fā)抖,因為所有的深思都漸漸聚集到了脊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