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端
還是沒用呢?夜風(fēng)甚涼,商妍卻不再發(fā)抖,因為所有的深思都漸漸聚集到了脊背上。
他的身上帶著濃郁的藥草氣味,時刻提醒著她他身上所有的傷。有被她傷的,也有為她傷的,她早已例數(shù)不盡和他的瓜葛,也分辨不清商徵二字于她究竟有多少復(fù)雜的情感。他生來是個帝王,卻以一個寂靜而無聲的姿勢說出幾乎是服軟的話語,也許只有夜色才能掩去他本該有的尷尬。
這樣的卑微帶來太多的震撼,震撼之后卻是狼狽。
一個帝王的狼狽。
就在她以為不可能聽到答復(fù)的時候,商徵卻開了口。
他說:“不殺。”
不殺。
商妍在心中咀嚼這兩字,忽然有些想哭。
十年來,她糾結(jié)彷徨,踟躕往復(fù),求的究竟是安穩(wěn)生活,還是……商徵的不殺?
不過兩個字,卻讓所有的彷徨在夜色中開始傾塌。她發(fā)現(xiàn)自己兜了滿腹的委屈,壓抑了好多年,好多事,壓抑得心幾乎猙獰成一個怪物,自私而做作,膽小而怯懦,迷茫而不知信任,這所有讓人憎惡的嫌棄的事物,在這一刻忽然找到了宣泄的閘口,一發(fā)而不可收拾——
信任二字,在宮闈中實在太過奢侈。
她從來就不肯給,可是卻奢求從商徵這里索取。這十年來,她究竟在做什么?
“你……”沉默的商徵終于有些慌神,他倏地站起身來,僵硬道,“你、別哭啊……”
“對不起。”
她不知道如何解釋,無數(shù)話語到口邊,卻只匯聚成最簡單的三個字。對不起。
商徵伸出的手在空中緩緩捏成了拳,到最后,確終究是落在了她的肩頭,稍稍用了些力氣,換來一個溫暖的擁抱。
他說:“你……好像長高了。”
她埋首在他的肩口,好久好久,才小心地透了一口氣——入鼻的是濃郁的藥香,卻奇異地帶來說不出的踏實,是這十年來都不曾有過的安心。這感覺很微妙,她在他的肩口找到了一個最為安適的姿勢,聽他清晰可辨的心跳聲,很小心地抬了頭。
“皇叔。”她輕道。
商徵低頭。
她閉了閉眼,下定了決心輕聲道:“我其實,知道你是嚴(yán)徵。”
商徵的神色陡然僵硬!
滿月,風(fēng)停。
少頃,是商徵短促的呼吸,一下,一下,漸漸變得綿長。
*
第二日天明,安公公帶來了消息。那倒霉被逮的刺客雖然身死,可身體卻依舊出賣了一些信息。他的身上有一個烙印,是宮中刑罰留下的痕跡,他應(yīng)該原本就是宮中人,只要仔細(xì)查探宮中少了哪個侍衛(wèi),相信很快就能知道那個人是誰。
“只不過如此大動干戈,勢必驚動朝臣,陛下遇刺這事……”安公公愁眉不展,目光落在商徵身上,擔(dān)憂之色顯而易見。
商妍站在商徵身后,對安公公的目光自然一覽無余。他的擔(dān)憂她明白,要想徹查全宮,勢必驚動朝臣,原本商徵“傷重”不見任何人已經(jīng)在朝野之中激起了數(shù)不清的震蕩,再加上被刺一事,商徵倘若再不出現(xiàn),恐怕連君懷璧都未必壓得住場……
“再等等。”她想了想,愁眉道。
安公公了然頷首,告辭離去。
安公公前腳才走,小常就匆匆來報,君相又上了門。
小常神色有些焦急,卻不敢真正去盯商徵,只是手足無措道:“怎么辦?”
商妍默默瞅了一眼即使面無表情卻依舊寫滿了“孤還是一棵嫩白菜”的商徵,悄悄在心底嘆息。商徵如此模樣已有些時日,可是恢復(fù)的時日卻似乎遙遙無期,縱然御醫(yī)嘗試了各種方法都一無所獲,如果他一直無法變回去,朝野該如何?
在如此動蕩的時局之下要瞞天過海,真的可能嗎?
朝臣暫時可以礙于皇威壓下疑惑,可是如果是半年、一年呢?且不說他人如何,君相是何等心思細(xì)膩之人,要想瞞天過海談何容易?
“公主……”
商妍皺眉道:“帶他去后園。”
如果該來的遲早回來,那至少她應(yīng)該把這矛盾爆發(fā)的日子拖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妍兒!”就在她轉(zhuǎn)身之際,商徵開了口。
她急急回頭,卻見著商徵的目光并沒有落在她身上。他明明是專心埋著頭把玩著手里那一套陶瓷杯具,連半點余光都沒有分給她。靜默片刻,他才勉勉強(qiáng)強(qiáng)抬起頭來,干澀道:“孤,還未用過早膳。”
這……商妍愣了愣,試探道:“我已吩咐廚房做了蓮子羹,皇叔再等一會兒?”
“哼。”心智歲數(shù)不明的當(dāng)朝皇帝如此答復(fù)。
而后便再也不肯搭理她。
*
近些時日君相曾經(jīng)登門好幾次,他近來操勞,原本就瘦削的身形生生成了瘦骨嶙峋。他常常在清晨時登門,提著酒便在后園自斟自飲,離開時身上都帶著一絲未散的酒氣。每每他微醉后才舒緩下緊張的眉頭,朦朧著眼講些朝中瑣事。講多了,他就在石凳之上趴著瞇一會兒,任憑清晨的陽光把他投射得斑斑駁駁。
商妍支著腦袋靜靜作陪,時間久了,也漸漸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也許這世上最讓人成長的莫過于變故,能夠這樣靠近他是半年之前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是如今卻其實并沒有帶來多大的漣漪。也許,不論有多深的執(zhí)念,都會有磨滅的一天。而這一天來到的時候其實淡得幾乎讓人察覺不到。
時間一絲絲流走,君懷璧睡眼惺忪抬起頭來,猶豫片刻道:“微臣……睡了多久?”
“兩個時辰。”
他說:“時常勞煩公主,微臣感激不盡。”
商妍報以一笑,道:“本宮倒不曾知道君相是愛酒之人。”
君懷璧若有所思掃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酒壇,眉眼之間徐徐飄蕩開一絲微笑。他道:“瑣事煩擾,唯有杜康解憂,換一夕安睡。”
“你……天天飲酒促眠?”
“倒也不是。”他輕道,“兩三日一次。”
商妍一愣,驚訝得忘記了作答——兩三日,是他提酒上永樂宮的步調(diào)。莫非,他是兩三日才睡上兩個時辰?如果真是如此,難怪只隔不過短短月余他可以消瘦成這幅模樣。
“朝中事繁忙,君相不妨歇一歇。”她猶豫道,“丞相身體安康,才是西昭與萬民之幸。”
君懷璧卻低下了眉眼。
氣氛變得有些尷尬起來,原本和樂的氣息漸漸變得黏著。
商妍忽然覺得陽光有些焦灼,明明君懷璧并沒有什么異樣,他甚至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溫馴而有耐心,可是說不出的詭異卻時常溜出來:好像……說錯話了?
沉默。
片刻之后,是君相的溫煦的聲音。
他說:“公主從前不會對微臣說這些。”
“……從前本宮待君相不好?”
君相微微笑了笑,原本澄澈目光帶上了幾分晦澀。他稍稍停頓了片刻才道:“很好。”
又是沉默。
不知這尷尬的僵局持續(xù)了多久,君相終于微微俯首行禮告辭。
商妍悄悄舒了口氣,卻見到那青灰色的身影忽然停了了腳步。他在原地停頓了片刻,忽然頭也不會道:
“近日,很多人都在暗自私語陛下的病情,甚至有人猜想,陛下會不會根本就不在宮內(nèi)。公主若是知道陛下近況,還請……謹(jǐn)慎處之。”
“君相到底想說什么?”莫非他知道了?!
“微臣告辭。”
“君……”
商妍急匆匆想追,卻不想忽的見著神色慌張的小常從后園門口匆匆跑來,不由一愣,稍不留神,君懷璧的最后一抹衣擺就消失在了園中。
“公主!”小常終于跑到了她面前,氣喘吁吁地抬頭。
“發(fā)生了什么事?”
小常小心四顧才湊近低語:“公主,廚房的徐嬤嬤出事了,你快去看看!”
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