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程遠一看到解意便皺起了眉“怎么回事?小意怎么還是這么瘦?臉色也這么壞?”
解意淡淡一笑“大概是夏天到了吧,自然現(xiàn)象,沒什么大不了。”
一頓飯下來,程遠熟不拘禮,與林思東一左一右,使勁勸解意多吃。解意勉為其難地吃了一點,便放下碗,起身離開了餐桌。
老于、老秦都是做房地產(chǎn)的大老板,最近在海南投入了不少資金。他們身邊都跟著一個美麗的小女孩,大概也就是二十歲左右的樣子,穿著小背心、牛仔短褲,露著渾圓的胳膊腿,戴著細細的金項鏈、金手鏈、金腳鏈,胸脯飽滿,腰肢纖細,皮膚已經(jīng)曬成淺棕色,頭發(fā)剪得短短,嘴唇紅潤,牙齒雪白,真是青春洋溢。
兩個女孩子很大方,當著其他人的面與老于、老秦打情罵俏,各種略帶粗口夾雜著淫猥的話熟極而流地滔滔而出,絲毫不見一點避諱。
老于五十余歲,已經(jīng)瘦成了人干,老秦則胖胖的,頭發(fā)已謝了頂,兩人邊吃飯邊與她們調(diào)笑著,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
程遠看解意遠遠地站在陽臺上,便輕輕碰了碰林思東“瞧,像這樣兩個小美人陪在身邊,日子不也一樣好過?你看你們兩人熬得,個個都像鬼一樣。”
林思東瞟她們一眼,無動于衷地說“這種小孩子要來干什么?最多上上床罷了。跟她們連話都沒有什么可說的,場面上更加帶不出去。”
程遠微笑“還是可以用一用嘛,讓小意休息休息。”
“你個王八蛋,小意一直在休息,不用你來操心。”林思東笑罵道,隨即嘆了口氣。“我自己倒沒什么,現(xiàn)在最擔心的是小意的精神狀態(tài)。要不然你去幫我勸勸他。”
程遠欣然從命“好,我試試吧,可不敢保證有效。”
吃完飯,他們?nèi)酉峦耄闵狭硕恰A炙紪|過去叫上解意,帶著他上了樓。
四個男人在客廳里擺下戰(zhàn)場,解意走進里面的會客室,坐到沙發(fā)上。他一直懶洋洋的,臉色青白。
兩個年輕女孩子嘻哈笑鬧著四處亂竄,聲音如銀鈴一般,明媚而俏皮。
解意看著窗外的陽光燦爛,心里一片空白。
外面隱約聽到程遠揶揄的話“老于,老秦,那兩只小雛雞只怕從你們那里弄走三、五十萬了吧?”
兩個男人打著哈哈,語焉不詳。
解意的意識漸漸模糊起來,索性躺到沙發(fā)上,這次很順利地睡著了。
林思東心神不屬,連輸一圈。他叫了兩聲“小意”,不見回答,便立刻起身去看,見他已睡熟,這才松了口氣。
“老程。”他出來輕聲說。“你有沒有薄被?”
程遠立刻去臥室拿了條毛巾被出來遞給他,看著他小心地蓋在解意身上,本想取笑兩句,卻看到他臉上浮現(xiàn)出罕見的纏綿溫柔的神情,再看看睡在沙發(fā)上那個恬靜而羸弱的人,終于忍住了嘴邊的話。
解意的輪廓因消瘦而更見深刻,蒼白的臉上滿是慵倦,令人疼惜。
他此刻正在諸多噩夢中掙扎奔逃,經(jīng)過了漫長的拼搏才總算醒過來,卻覺得更累。他坐起身,看看表,竟然只睡了半個小時。真是長日難竟啊。
耳邊傳來兩個小女孩的竊竊私語,聽真了,竟是在討論兩個男人的床上工夫。
解意失笑。現(xiàn)在的孩子多么干脆,完全不把這類事當真,幾乎可以當眾表演。這就是代溝吧。
兩個女孩看他醒了,立刻親熱地移過來,與他攀談起來。
“哥哥貴姓?”聽得出來她們?nèi)院芴煺妗?br/>
解意極力提起精神,溫和地說“我姓解。”聲音里有禮貌和尊重。
其中一個女孩子從煙盒里彈出一支煙來遞給他“解哥哥很累吧?來,抽一口提提神。”
解意以前從不吸煙,此時卻對什么都淡得很,便拿起煙來點上。
左邊的女孩手里夾著煙,指了指右邊的女孩“我叫阿玲,她是阿秀。”
解意客氣地點頭說“你們好。”
兩個女孩都已脫掉鞋襪,盤腿坐在單人沙發(fā)上,手指甲與腳趾甲都涂著鮮紅的甲油,騷媚得不得了。
解意只是笑。煙順著喉嚨進入肺里,讓他感到熨帖無比,有些神情恍惚。
“解哥哥是做什么的?”阿玲好奇地問。
解意低低地道“工程。”
阿秀天真地說“解哥哥長得好帥,有沒有女朋友?”
“還沒有。”解意有些招架不住。在他的生活中,基本上大家都有一種起碼的素質(zhì),不會去窺探他人的隱私。他也從不與不懂事的人來往,尤其是小孩子。
阿秀繼續(xù)以自來熟的口氣說“解哥哥一定很挑吧?想找什么樣的女孩子?”
解意笑笑,看著煙,神情更加迷茫“這煙是什么牌子?抽起來很舒服。”
林思東在外面聽見這句話,心里一緊,立刻沖了進來,看見他手里的煙,劈手一把奪過,回手就給了阿玲一個耳光。
外面的三個男人聽到里面動靜不對,也都走了進來。
解意一言不發(fā),起身就走。
林思東怒道“老于,你的妞愛吸什么我不管,她如果來害我的人,可別怪我不給你面子。”
阿玲已嚇得哭起來。
老于上前去,溫和地責備道“你這個孩子,自己吃就算了嘛,怎么亂給人呢?”
解意走出別墅,上了車,正欲開走,程遠已追了出來,用力攀住車門,懇切地看著他。
解意想了想,開了車門鎖。程遠坐上車來,把門關(guān)上。
兩人一時都沉默不語。
林思東到二樓陽臺上往下看,見車并沒有開走,且程遠坐在里面,便沒有下去,只余怒未息地坐到牌桌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阿玲怯怯地出來跟他道歉,他的氣便消了,和藹地對她微笑“好了,我也是一時心急,別生氣。”說著,他拉開麻將桌的抽屜,拿出一疊錢來遞給她。
阿玲接過,開心地笑起來。
林思東看著她青春的臉,嘆了口氣“阿玲,你這么年輕,染上這東西,一輩子就毀了,下個決心,讓老于送你到秀英,戒了吧。”
阿玲知道他是說設(shè)在秀英的戒毒醫(yī)院,低下了頭沒有吭聲。
老于無奈地道“送她去過兩次,在里面倒是戒掉了,一出來又復(fù)吸。你知道這個環(huán)境,根本沒辦法戒徹底。”
林思東只好不說什么了,笑著洗牌“來來來,我們?nèi)齻€先打吧。”
樓下,程遠看著解意毫無生趣的臉,輕聲說“你也別怪思東粗魯,他是為你好,那煙有毒。”
解意沉默半晌,淡淡地道“我知道。”
程遠看著他沒有一點歡容的樣子,溫柔地說“小意,無論如何,你都要愛護自己的身體。別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自己的身體是最實在的。你要珍惜你自己。”
解意轉(zhuǎn)頭看向窗外,良久方說“我累了。”
程遠憐惜地看著他“你大概是累了,休息一段也許就好了。”
解意回頭,兩眼無神。他的聲音極輕極輕,似疲倦已極“我一直不知道什么叫愛,現(xiàn)在明白了。愛其實跟毒品沒有兩樣,當時也許感覺騰云駕霧,神仙伴侶,醒來后便清楚有害無益,然而卻總是戒不掉。我現(xiàn)在想戒了,他卻纏住我,不肯放過。”
“這個比喻倒也有些貼切。”程遠忍不住笑起來。“這東西其實也可以控制,癮不深就好。”
解意搖頭“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有些大智大勇的人,譬如說你,索性把這種毒當生活調(diào)劑品,一直吸下去,死了拉倒。我卻做不到。”
程遠看著他,再也笑不出來“要不然,你可以離開這里一段日子,去別處散散心。”
“去哪里?”解意茫然。
“我在成都買了塊地,正在興建大型商城,你去看看,替我參謀參謀。”程遠溫和地建議。“那里自古便是富商云集之地,可謂十里錦繡。人們生活悠閑,不喜爭斗,到處是茶館,隨時坐滿茶客。街上永遠堆滿了人,商場里永遠熙熙攘攘。每逢周末假日,大家商量的都是到什么地方去玩。城外風景多種多樣,人們生活多姿多彩。我很喜歡那里。你可以去渡個假,休息一下。”
解意微笑“聽你一說,倒象是世外桃源。”
“我覺得也是。”程遠愉快地笑道。“很多外地人去了以后就不愿意離開。那兒的人多秀氣開朗,女孩子美麗熱情。我都在考慮,想把集團總部移到那邊去。”
解意淡淡一笑“以后吧,有機會一定去。”
程遠拍拍他的手“開心一點,不妨把過去完全忘掉,重新來過。”
“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從頭再來一次了。”解意極目遠眺。天空清朗無云,一碧如洗。他的聲音平靜,既無悲也無喜。
程遠安慰地說“沒事,你只是太累,再過一陣就好了。”
解意沉默下來。雖然曾經(jīng)與程遠有過一度春風,但他們?nèi)匀恢皇瞧胀ㄅ笥眩瑳]有理由讓他為自己的事操心。
程遠看著他精致的側(cè)臉,心里溫柔莫明“小意,我知道思東為什么不愿意放你離開。如果是我,我也不愿意。你太出色了。”說著,他抬手想撫上解意的臉,卻記起了自己“再不隨便碰他”的承諾,只得垂下了手。
“我有什么好?”解意苦笑。“像里面那兩個小姑娘,多么年輕美麗,明快爽朗,無憂無慮。她們涉世不深,也就沒有什么大的企圖,容易滿足。只要稍加撫慰,便把你們侍候得無微不至。在虛偽的商場上混久了,只有這樣的女孩才能夠提神醒腦。”
“所以你很可愛,因為你總是看到別人的優(yōu)點。”程遠笑了,緩緩地說。“愛人并不只是愛一張皮的,只有像你這樣的人,才值得我們深愛。”
解意沉默了。
許多許多次,當林思東對他無比溫柔體貼的時候,他也暗暗地問過自己,可不可以像忘掉以前那些痛苦一樣忘掉那一段噩夢般的經(jīng)歷?他嘗試過,可是做不到。多少年了,他如此期待渴望著品嘗到愛的美酒,可是愛情原來只不過是危險至極的毒素。
他生平第一次動了情,且決定賭這一記,所以完全不加控制,對林思東這樣一個危險人物一點沒有設(shè)防,而林思東這次卻做得實在太徹底了。他至今仍然能夠清楚地記起那種心痛的感覺,那種震撼著每根神經(jīng)的痛超越了任何肉體上的痛苦,將他的心絞得寸寸碎裂。他仿佛能看到自己一顆火熱的心迅速變冷,然后結(jié)冰,然后砰然綻開,帶著鮮紅的血一塊一塊地掉落進不知名的虛空,再也無處尋覓。
天邊,太陽從容地隱進藍天,整個世界飄蕩著淡淡的青灰色的暮靄,樹枝間仿佛有輕煙繚繞。
解意推開車門,站到安靜的馬路旁。在這個晴朗的沒有一絲陰霾的天地里,他胸中只覺空蕩蕩的,不知該何去何從。
天地如此遼闊,卻沒有他立足存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