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只應碧落重相見(1)
同樣的月兒,同樣的星星,甚至同樣的寧靜,可未央宮的夜晚和尋常人家屋檐下的夜晚很不一樣。
黑暗可以掩蓋太多丑陋,陰謀詭計似乎也偏愛黑暗,所以在這個恢宏莊嚴的宮殿里,夜晚常常是好戲連臺。皇帝與妃子在柔情蜜意中不動聲色地陰招頻頻,妃子與妃子在衣香鬢影中殺機重重,皇子與皇子在交杯換盞中磨刀霍霍……
在這里,微笑很近,歡樂卻很遙遠;身體很近,心靈卻很遙遠;美麗很近,善良卻很遙遠,而看似最遙遠的丑陋,在這里卻是最近。丑陋在每一個如花的容顏下、在每一個明艷的微笑里、在每一襲精致的華衣下、在每一聲溫柔的私語中、在每一扇輝煌的殿門里。
不過,陰暗中偶爾也會開出正常的花。
椒房殿的夜晚,除了少了一個男主人外,常常和普通人家沒什么兩樣。慈母手中的針線,兒子案頭的書籍。
在溫暖的燈下,劉奭趴在案頭,溫習書籍,許平君一邊做針線,一邊督促著劉奭用功。
劉奭做了一會兒功課后,看許平君仍在縫衣,問:“娘,你累嗎?要不要休息一下。”
許平君搖頭笑,“等把這片袖子縫好,就休息。”
“娘,你怎么給我做衣服?不給妹妹或弟弟做衣衫?”劉奭倒了杯水,端給母親,忍不住地摸了下母親高鼓著的肚子,總是難相信這里面會住著個小人。
“你小時候穿過的衣服,娘都還留著,到時候可以直接給她用。你卻不行,現(xiàn)在個子一天一個躥,不趕在這個小家伙出來前,我手還能騰得出來時給你做幾件衣袍,到時候你就要沒衣服穿了。”
劉奭呵呵笑了,“師傅也說我最近個子長得很快,其實,宮里都給我備衣袍了。”許平君瞪了他一眼,“你下次去娘長大的村子里打聽打聽,誰家
小子不是穿娘親手縫制的衣服長大的?”劉奭笑著不說話。許平君完成了手里的袖子,伸了個懶腰,劉奭剛想站起,幫她去捶下腰,外面突然響起了人語聲,劉奭皺了下眉頭,向外走去,“娘,我去看看什么事情。”
劉奭是走著出去的,一瞬后,卻大步跑著回來,“母后,富裕說他接到消息,有人夜闖帝陵,雋不疑已經(jīng)命五百精兵去護衛(wèi)帝陵。”許平君笑道:“那很好呀!”忽而一愣,不對!“哪座帝陵?”“平陵!聽說是一個女子,富裕他很著急,說他擔心是姑姑。”許平君一下就跳了起來,腹內(nèi)的小人好像不滿了,一陣亂踢,她身子晃了下,一旁的宮女忙扶住了她。許平君深吸了幾口氣,一邊向外走,一邊說:“我得趕去看一下,不是你姑姑就算了,如果是……”
劉奭笑著沒說話,母親和姑姑姐妹感情非比尋常的深厚,他已經(jīng)料到母親肯定會出宮,所以剛才就吩咐了富裕去備車,果然被他猜對。
“母后,一般人想接近帝陵都很難,可姑姑若想拜謁帝陵有無數(shù)種方法,為什么要深夜去硬闖?兒臣覺得不會是姑姑。不過母后不去一趟不會放心,那我們就走一趟吧!”
許平君張了好幾次嘴,卻都沒說出話來,最后說道:“等你再大
些時,我再和你說你姑姑的事情。正因為有那么多方法,她都一直不肯去拜謁帝陵,所以今天晚上若是她,肯定是出了大事,命馬車快一點。”
劉奭不再多言,等母親上了車后,對駕車的富裕說:“平穩(wěn)中盡快!”富裕駕著馬車,飛速地出了未央宮,馳進了漫天大雨中。
當他們趕到時,沒有看到云歌,只看到一堆密密麻麻的士兵,擠在平陵的臺階上,而臺階上全是流淌著的血水。劉奭掀簾看了一眼,頭有些昏,忙又縮了回去,拉住要下車的母親,臉色蒼白地說:“母后,不要下去,外面有血……”許平君推開了他的手,“你的母后經(jīng)歷過的事情比你想象的多得多。”說著話,她跳下了車,富裕忙撐起了傘。看到臺階上的血,許平君眼中有擔心恐懼,面色卻還鎮(zhèn)定,一面沿著臺階向上急走,一面對富裕說:“命所有人跪迎!”富裕立即扯足了嗓子開始吼:“皇后、太子在此,所有人等下跪接駕!”
在他一遍遍的吼聲中,一圈圈的人回頭,一邊看,一邊都跪了下去。皇后加太子的威懾力十分大,不過一小會兒工夫,所有的兵士都跪在了地上。
青灰色的陵墓上空,幾道金色的閃電如狂蛇亂舞,扭動著劃過天空,映照得陵墓慘白的刺亮。許平君也終于借著光亮看到了于安,可是云歌……
渾身是血的于安,在看到她的瞬間,身子直挺挺地向前倒去,被他護在身后的云歌露了出來。閃電消失,一切又隱入了黑暗。
隱隱約約中,許平君覺得云歌身上也有血,慌得立即跑起來,富裕忙抓住了她,“娘娘,您有身孕,奴才上去看。”說完,把傘遞到一旁的宦官手中,身子幾躍,踩著士兵的腦袋,就跳到了墓碑旁。摸了把于安的鼻息,發(fā)覺微弱無比,心中傷痛,對一旁跪著的官 兵吼叫:“你們知道他是誰嗎?你們……”揮手想打,卻又匆匆收回,趕去探看云歌,一面對軍官吩咐:“你把他背下去,立即送去長安郊外的張氏醫(yī)館,他若活不過來,你也就趕緊準備后事吧!”
驚慌中軍官立即背起于安,趕去找人救命。
富裕剛扶起昏迷的云歌時,還心里一松,覺得她沒受傷,只是神志不清,可緊接著,就覺得不對,云歌的臉通紅,而他扶在云歌后背的手黏糊糊的濕,和雨水的濕截然不同,他立即去細看,發(fā)現(xiàn)云歌后背上有一道不深不淺的傷痕,本來不會有性命之礙,可她受傷后,一直任由它在流血,人又一直浸在冷雨中,現(xiàn)在恐怕……
富裕不敢再往下想,抱起云歌就往下跑,“娘娘,姑娘受傷了,要趕緊看大夫。”
許平君看到云歌的樣子,傷怒攻心,氣得身子都在顫,指著臺階上跪著的士兵,“你們竟然在平陵傷她……”
劉奭聽聞姑姑受傷,也慌起來,幾步趕了過來,但畢竟不像母親般心痛神亂,“母后,他們只是盡守衛(wèi)職責,當務之急是救姑姑、不是懲罰他們,我們趕緊回城內(nèi)去找太醫(yī)。”
許平君立即醒悟,母子二人跟在富裕身后,匆匆上了馬車。
許平君眼睛一直眨都不眨地盯著云歌,一會兒就去探一下云歌的鼻息。劉奭看母親臉色也不好看,擔心起來,想著話題來消解母親的焦慮。
“娘,你剛才看到血怎么一點都不害怕?”
在車轱轆碾著雨地的聲音中,許平君的思緒悠悠地飛了回去。
“有一次,娘看到的血比這次還多,娘還親眼看到人頭飛起……那次也下著很大的雨,當時娘正懷著你,被一個壞人捉了去,你姑姑為了救娘和你就……”
在嘩嘩的雨聲中,在許平君含淚的講述中,馬車奔馳在過去與現(xiàn)在。 因為有人夜闖帝陵,所以劉詢一直在昭陽殿靜等消息。在許平君的馬車剛駛出未央宮時,劉詢就已經(jīng)知道了皇后和太子深夜出宮,在太醫(yī)接到皇后傳召的同時,云歌重傷的消息也被飛速送到了昭陽殿。
劉詢聽聞,淡淡“嗯”了一聲,就上榻休息了,不一會兒就沉沉睡去,一旁的霍成君卻怎么都睡不著,想起身,又不敢,只能閉著眼睛裝睡,還不敢翻身,要多難受有多難受,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劉詢上朝去了,她才能趕緊命人去打聽消息。
打探消息的人回來時,給她帶來了她最希望聽到的消息。
“三位太醫(yī)守護了一個晚上,云歌仍然昏迷不醒、高燒不退,奴婢問過一個老太醫(yī),他說人若老這么燒下去,不死也會被燒成個傻子。”
霍成君很想控制住自己的笑,卻怎么也忍不住,索性大大方方地笑了,這邊還沒笑夠,又有人給她帶來了另一個好消息。
“娘娘,聽聞孟太傅突然感了惡疾,今日沒能來上朝,陛下很擔心,下朝后親自去孟府探病。”霍成君緊張地問:“他真的病了?”
宮女點頭,“真的病了,霍大將軍也要求同去看望孟大人,陛下只能命霍大將軍同行。孟太傅的確病了,而且病得不輕,說他臉色白得像雪,整個人精神特別不濟,后來陛下告訴他孟夫人夜闖帝陵被士兵誤傷,如今生死難料,聽聞他差點暈厥。”
霍成君咬牙切齒地笑著,云歌呀云歌!你這次倒是真的做到了你說過的話!兩個互相折磨的人!
“小姐……”
宮女突然改了口,霍成君會意,笑掃了一圈四周,所有服侍的宮女都退了出去,立在她面前的宮女才再次開口,“小姐,奴婢只是代夫人傳話。夫人……夫人說‘你入宮這么多年,怎么肚子還沒有消息?張良人已有身孕,那邊更是眼見著第二個兒子都要有了,你究竟在做什么?宮里的太醫(yī)全是一群廢物!你這兩天找個時間出宮來,我聽說終南山那邊有個老婆子祈子十分靈驗,我陪你去一趟’。”
霍成君的好心情剎那間無影無蹤,一把將案上的食物全部掃到地上,宮女嚇得跪倒在地,不停磕頭,“奴婢只是依言傳話。”
“滾出去!”
宮女立即連滾帶爬地跑出了大殿。
霍成君氣得拿起什么砸什么,一件件價值連城的東西被砸壞,她的氣卻一點沒少,反而越重。這么多年間,什么辦法沒有想過?使盡渾身解數(shù)地纏劉詢,私下里見太醫(yī),哪里的神靈驗就去哪里拜神,去喝“神泉”,聽聞哪個村里的哪塊石頭靈驗,只要摸一摸就能有孕,她也跑去摸,實際那塊所謂的神石,就是一塊長得像男人那里的石頭,她甚至還喝過童子尿求子……
什么辦法沒有想過、做過?很多事情,不敢泄漏身份,只能喬裝改扮后去,中間所受的羞辱和屈辱是她一輩子從未想過的。現(xiàn)在又要一個愚昧無知的婦人來給她跳神,詢問她最私密羞恥的事情,然后再在她面前說些亂七八糟的話!不!她受夠了!她受夠了!
作為一個女人,卻連女人最基本的懷孕生子都做不到。父親的冷漠,母親的跋扈,整個家族的壓力,其他妃子的竊笑,還有宮女們古怪的眼光……
許平君她憑什么可以一個又一個兒子……
霍成君覺得自己就要被他們逼瘋!
“我肯定會有孩子的,肯定會有……”她一面喃喃地對自己說,一面卻見到什么就撕裂什么,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在譏諷她,她只想毀滅一切。
許平君隱隱明白云歌和孟玨之間出事了,否則云歌不會深夜突闖帝陵,所以她不打算送云歌回孟府,可也不方便帶云歌去未央宮,正無奈時,突然想到她和云歌以前住過的房子還空著,略微收拾一下,正好可用來暫住。她命劉奭先回未央宮,自己帶著云歌回了她們的舊宅,又傳了太醫(yī)來給云歌看病。
三個太醫(yī)一直守在云歌榻前,未曾合眼,而她就命人在外間的屋 子放了張軟榻,守著云歌。每一次起身探看,都看到太醫(yī)搖頭,她只能又黯然地坐回去。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從嘩嘩啦啦變成了淅淅瀝瀝。靜謐的深夜,恍恍惚惚中聽去,覺得那淅淅瀝瀝聲像是一個老人講著一個古老的故事,可真凝神去聽時,卻又什么都聽不清楚,只覺得曲調(diào)無限蒼涼。
許平君細看著屋子的每一個角落,一切都似乎和以前一模一樣,書架上摞著的竹簡,角落上的一副圍棋,案上的琴,還有那邊的一幅竹葉屏……
還記得孟玨坐在那邊的案前,一身白袍,月下彈琴。
也記得病已剛做好竹葉屏時大笑著說:“這面屏風做得最好,都舍不得讓你們拿到七里香去了。”云歌從廚房里探了個腦袋出來,“那就不送了,我自己留著,趕明天我們自己喝酒題詩。”
還有院子中的槐樹,夏天的晚上,他們四個常在下面鋪一層竹席,擺一個方案,然后坐在樹下吃飯、乘涼,有時候,病已和孟玨說到興頭,常讓她去隔壁家中舀酒。
“平君,回家再拿筒酒來。”
她蹙眉,“還喝?這次統(tǒng)共沒釀多少,還要賣……”
他微醉中推她,兇巴巴地說:“我是一家之主,讓你去,你就去!去,去!”姿勢卻帶著幾分孩子的撒嬌,扳著她的肩膀,不停地晃。
云歌在一旁掩著嘴笑。
孟玨伸手入懷去摸錢,一摸卻摸了空,隨手從云歌的鬢上,拔下珠釵,扔給她,慷他人之慨,“換你筒酒!”
這次換了她抿著唇,對著云歌樂。
……
細碎的說話聲、歡愉的笑聲就在許平君耳旁響著,許平君似真看到了他們,她不禁站了起來,滿面笑容地走向他們,就在她想笑坐在他們中間時,一個眨眼,槐樹下已空空如也,只有初升的太陽在一片片槐葉間跳躍、閃耀,略微刺眼的光芒讓她眼睛酸痛,直想落淚。
她怔怔地站在槐樹下,茫然不解。雨,不知道何時停了,天,不知道何時亮了,云歌,她卻仍未醒,而一切,都回不去了!
三個太醫(yī)滿臉疲憊地向她請罪,“臣等已經(jīng)盡力,不是臣等的醫(yī)術(shù)低微,而是孟夫人的身體不受藥石。”
許平君沒有責怪他們,謝過他們后,命他們告退。叫了個小宦官過來,命他去請孟玨,一則想著孟玨的醫(yī)術(shù)好,二則想著總要弄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看樣子,云歌的病不僅僅是身體上的傷,唯有清楚了緣由,才好對癥下藥。
當許平君看到坐在輪椅上的孟玨時,不能置信地搖了搖頭,風姿翩翩的孟玨竟然一夕之間,憔悴虛弱至此!本來存了一肚子的質(zhì)問,可此時全都變成了無奈。
“孟大哥,你和云歌不是已經(jīng)關(guān)系緩和了嗎?我還聽她說在跟你學醫(yī),怎么現(xiàn)在又好像……唉!你得了什么病?怎么連路都走不了了?”孟玨沒有說話,推著輪椅的八月忍不住說道:“公子不是病,是身上的余毒未清,自己又內(nèi)火攻心,不肯靜心調(diào)理,所以身體虛弱無力。”許平君驚訝地問:“毒?誰敢給你下毒?誰又能讓你中毒?”八月卻不敢再開口,只是滿臉氣憤地低著頭。孟玨淡淡說:“你先下去。”八月靜靜退了出去。許平君琢磨了一會兒,心中似有所悟,卻怎么都沒有辦法相信。
孟玨謹慎多智,又精通醫(yī)術(shù),能下毒害他的人少之又少,而能下毒害了他,又讓他一聲不吭,八月他們敢怒不敢言的卻只有云歌。“云歌,她……她不會做這樣的事,也許她被人利用了。”
富裕尖銳的聲音突地在屋子門口響起,“云姑娘當然不會隨意害人,但如果是害了陛下的人則另當別論。”富裕去探望于安,已經(jīng)從醒來的于安處得知一點前因后果,此時義憤填膺,根本顧不上尊貴卑賤,“皇后娘娘,請命孟大人盡快離開,更不用請他給云姑娘看病, 云姑娘寧死也不會讓他給自己治病!他在這里多待一刻,云姑娘的病只會更重!”
許平君愣了一刻,才明白富裕口中的“陛下”該是指先帝劉弗陵,而非劉詢,反應過來的一剎那,她突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心里是莫名的恐懼,劉弗陵被害?劉弗陵被……被害?
她迅速瞟了眼四周,看所有人都在院子外守著,一個留下來的太醫(yī)正在廚房里煎藥,才稍微放心,厲聲說:“富裕,你在胡說什么?”
富裕跪了下去,頭卻沒有低,滿眼恨意地盯著孟玨,“我沒有胡說,于師傅親口告訴我,孟玨設(shè)計毒殺了先帝,他還利用云姑娘的病,將毒藥藏在云姑娘的藥里,他的心太狠毒了,云姑娘肯定傷心自責得恨不得死了……”富裕聲音哽咽,再說不下去。
許平君看孟玨面色灰敗,一語不發(fā),從不能相信慢慢地變成了相信。這么大的事情,如果孟玨沒做過,他怎么不分辯?何況,孟玨殺人本就從來不手軟,歐侯的死、黑子他們的死……